第八十二回 失衣服張文達丟臉 訪強盜龍在田出頭(1 / 3)

話說李九接著說道:“我真個伸進頭去,向窗縫仔細看了一會說道:‘不見有旁的東西,隻見有一張半寸寬三寸多長的白紙條,橫貼在窗縫中間。漿糊還是濕的,顯然才貼上去不久。’王先生笑道:‘就是這紙條兒作怪,你把這紙條兒撕下來,再推窗門試試。’我當即將紙條兒撕下,但是窗門還推不動,即問王先生是何道理?王先生說:‘有好幾張紙條兒,你僅撕下一張,自然推不動。’我又伸進頭去,看四圍窗縫共貼了八張紙條。費了好多氣力,才把兩旁及底下的六張撕了,隻剩了頂上的兩張。因為太高了,非有東西墊腳,不能撕下。以為僅有上麵兩張沒撕下,兩扇這麼高大的玻璃門,未必還推不動;拚著將窗門推破,也得把它推開。遂用兩手抵住窗門,使盡平生氣力。這事真怪得不可思議,簡直和抵在城牆上一樣,並不因底下的紙條兒撕了,發生動搖。

“王先生見我的臉都掙紅了,即揮手叫我讓開說道:‘我來幫你的忙,把上麵的紙條撕了,免你白費氣力。’我這時當然讓過一邊,看他不用東西墊腳,如何能撕到上麵的紙條?他的身法實在奇怪,隻見他背靠窗戶立著,仰麵將上半身,伸進擊破了的玻璃方格內,慢慢的向上提升;就和有人在上邊拉扯相似,直到全身伸進去大半了,方從容降落下來,手中已控著兩張紙條對我說道:‘這下子你再去推推看。’我伸手推去,已毫不費力的應手開了。我首先跳進房間,搬開堵房門的桌椅,看四圍的門縫,也與窗縫一般的貼了紙條。朝佛堂的房門也是一樣,隻要有一張紙條沒去掉,任憑你有多大的氣力,也休想推動半分。請兩位想想,那房間隻有兩門一窗,而兩門一窗都貼了紙條,並且還堵塞了許多家具,當然是人在房中,才能有這種種布置。然布置好了,人卻從何處出來呢?”

盛大問道:“這王先生為什麼故意把門窗都封了,又教你同去開門取東西呢?原是有意顯本領給你看嗎?”

李九點頭道:“不待說是有意做給我看的。我是看了報上的記載,親自去保釋他,並迎接到舍下來,拜他為師,懇求他傳授我的技藝。然畢竟他有些什麼驚人的本領,我一件也不曾親眼看見。你知道我近年來,所遇三教九流的人物也不少了,教我花錢迎接到舍下殷勤款待,臨走時饋送旅費,這都算不了一回事;隻是教我認真拜師。我於今已是中年以後的人了,加以吸上一口大煙,當然得格外慎重;不能像年輕的時候,聞名就可以拜師,不必老師有真才實學。因此我雖把王先生迎接到了舍下,每日款待他,表示要拜他為師,然跟著就要求他隨意顯點兒驚人而確實的本領,給我一家人看看。王先生說:‘我實在沒有驚人的本領。隻怪一般不開眼的人,歡喜大驚小怪;隨便一舉一動,都以為希奇。其實在知道的人,沒一件不是稀鬆平常的勾當。’我說就是稀鬆平常的勾當,也得顯一次給我們見識見識。王先生道:‘這是很容易的事,何時高興,何時就玩給你們看。’這話已經說過幾天了,直到前日才做出來。”

盛大問道:“你已拜過師沒有?”李九道:“拜師的手續是已經過了。但是他對我卻很客氣,隻肯以朋友的關係,傳授我的本領,無論如何不肯承認是師徒。”盛大問道:“是他不許你接見賓客麼?”

李九搖頭道:“不是,我既打算趁這機會學點兒能耐,便不能照平日一樣,與親朋往來。至於王先生本人,絕對沒有扭扭捏捏的樣子。初來的時候,我以為他要守秘密,不願意使外人知道他的行蹤。他說他生平做事,光明正大,不喜鬼鬼祟祟。世間毫無本領的人,舉動行蹤倒不瞞人;何以有點兒能為的人,反要藏藏掩掩?”

盛大道:“這種人物,我非求見一麵不可。你休怪我說直話,你近來不肯見客,固然有一半恐怕耽擱功夫的心思在內;實際未必不是提防見了王先生的人,糾纏著要拜師;將來人多了,妨礙你的功課。你是好漢,說話不要隱瞞,是不是這種心理?”

李九笑道:“你這話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王先生是一個四海為家的人,於今名雖住在我這裏,實在一晝夜二十四點鍾之中,究竟有幾點鍾在那間房裏?除了他本人,沒第二人知道。他初到我家裏來就對我說過了,他喜歡住在極清靜,左右沒有人的房間;他房裏不願意有人進去。他每日不拘時候,到我房裏來坐談。吃飯的時候,隻須當差的在門外叫喚一聲,他自會下樓吃飯。若叫喚了不下來,便是不吃飯,或已有事到外麵去了。他在此住了一禮拜,每日都是這般情形,你說我能介紹人見他麼?我提防人糾纏他,又從哪裏去提防?”

盛大笑道:“你既沒旁的用心,就不管他怎麼樣,且帶我到他房裏去看看,那怕見麵不說話也行。”李九聽了即丟了煙槍起身道:“使得,這位張君同去不同去?”張文達道:“我也想去見見。”

於是李九在前,三人一同走上四層樓。李九回身教盛張二人在樓口等候,獨自上前輕輕敲了幾下房門。隻聽得呀一聲房門開了,盛大留神看開房門的,是一個年約二十五六歲,瘦長身材,穿著很整齊洋服,梳著很光滑西式頭發的漂亮人物。此時全國除了東西洋留學生,絕少剪去辮發梳西式頭的。在上海各洋行服務的中國人,雖有些剪發穿洋服的,然普通一般社會,都認為是懂洋務的新式人物。盛大腦筋裏以為這王國楨,必是一個寬袍大袖的古老樣子,想不到是這般時髦。隻見李九低聲下氣的說了幾句話,即回頭來叫二人進去。盛大帶著張文達走進房。

李九很恭敬的對盛張二人道:“這便是我的王老師。”隨即向王國楨說了二人的姓名。盛大一躬到地說道:“我初聽老九說王老師種種事跡,以為王老師至少是四十以上的人了,誰知還是這般又年輕又飄逸的人。請問王老師已來上海多久了?”王國楨道:“才來不過兩個月。”盛大說道:“近年來我所見的奇人,所聽的奇事,十有八九都是從四川學習出來的,不知是什麼道理?”王國楨搖頭笑道:“這是偶然的事。先生所見所聞的,十有八九是四川人,旁人所見所聞的未必如此。”李九接著說道:“這卻不是偶然的,也不是他一個人所見所聞如此。即我本人及我的朋友,見聞也都差不多。想必有許多高人隱士,在四川深山之中,不斷的造就些奇人出來。”

王國楨笑道:“你家裏請了教師練武藝,你是一個知道武藝的人。你現在去向那些會武藝的打聽,必是十有八九說是少林拳、少林棒,其實你若問他們少林是什麼?恐怕知道的都很少。至於究竟他們到過少林寺沒有,是更不用說了。因為少林寺的武藝,在兩千年前就著名,所以大家拿少林做招牌。四川峨嵋山,也是多年著名好修道的地方,誰不樂得拿著做招牌呢?我原籍雖是四川人,但是不曾在四川學習過什麼,也不曾見四川有什麼奇人。”盛大問道:“此刻之意。京裏有一個異人,也姓王名叫顯齋的,王老師認識不認識?”王國楨點頭道:“我知道這個人,你認識他嗎?”

盛大道:“他在京裏的聲名很大,王公貝勒知道他的不少。前年我在京裏,聽得有人談他的奇事。說有一次,有幾個顯者乘坐汽車,邀他同去遊西山,他欣然答應同去。隻是教幾個顯者先走,他得辦理一件緊要的事,隨後就來。這幾個顯者再三叮囑不可遲延,遂乘車馳赴西山,到山底下舍車步行上山。不料走到半山,王顯齋已神氣安閑的在那裏等候。

“又說有一次,有幾個仰慕他的人請他晚餐,大家吃喝得非常高興,便要求他顯點本領看看。他說沒有什麼本領可顯,隻願意辦點兒新鮮菜來,給大家下酒。說罷離開座位,走到隔壁房中,吩咐大家不得偷看。過了一會,不見他出來,忍不住就門縫偷看,見房中並沒人影。約莫等了半點鍾光景,隻見他雙手捧了一包東西,打隔壁房中出來;滿頭是汗,仿佛累乏了的神氣。大家打開包看時,原來是一隻血淋漓的熊掌。包熊掌的樹葉,有人認得隻長白山底下有那種樹。可見得他在半點鍾的時間內,能從北京往返長白山一次。而從一個活熊身上,切下一隻熊掌來,總得費相當的時間,這不是駭人聽聞的奇事嗎?

“我當時因聽了這種奇事,忍不住求人介紹去見他。他單獨一個人住在倉頡廟裏,我同著一個姓許的朋友,雖則承他接見了,不過除談些不相幹的時事而外,問他修道練劍的話,他一概回絕不知道。我將聽得人說的那些奇事問他,他哈哈大笑,並搖頭說現在的人,都喜歡造謠言。他房裏的陳設很簡單,比尋常人家不同的,就是木架上和桌子,堆著無數的蚌殼,我留神辨認,至少也有二百多種。我問他這些蚌殼有何用處,他也不肯說。隻說這東西的用處大,並說全國各省的蚌殼都有。看他談話的神氣,好像是有神經病的。有時顯得非常傲慢,目空一切。有時又顯得非常謙虛,說自己什麼都不會,是一個毫無用處的人。我因和他說話不投機,隻得跟姓許的作辭出來,以後便不願再去擾他了。至今我心裏對他還是懷疑。王老師既是知道他這人,請教,他是不是真有人家所說的那麼大本領?”

王國楨笑道:“若是一點兒本領沒有,何以偌大一個北京,幾百年來人才薈萃的地方,卻人人隻說王顯齋是奇人,不說別人是奇人呢?現在的人固然喜歡造謠言,但是也不能完全無因。即以王顯齋的個人行徑而論,也不能不承認他是一個奇人。至於聽他談話,覺得他好像是有神經病,這是當然的事,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一般人覺得王顯齋有神經病,而在王顯齋的眼光中看一般人,正覺得都是神魂顛倒,少有清醒的。各人的知識地位不同,所見的當然跟著分出差別。”

盛大一麵聽王國楨談話,一麵留神看門縫窗縫上的紙條,還有黏貼在上麵,不曾撕扯幹淨的。漿糊黏貼的痕跡,更是顯然可見。因指著問王國楨道:“請問王老師,何以用這點紙條兒黏著門窗便不能開?”王國楨道:“這是小玩意,沒有多大的道理。”

盛大道:“我隻要學會了這點小玩意,就心滿意足了。我家和老九家是世交,我和老九更是親兄弟一樣。王老師既肯收他做徒弟,我無論怎樣也得要求王老師賞臉,許我拜列門牆。”王國楨笑道:“我在上海沒有多久耽擱,一會兒就得往別處去。你們都是當大少爺的人,學這些東西幹什麼?李先生也不過是一時高興,是這般鬧著玩玩。你們既是世交,彼此來往親密,不久自然知道他要心生退悔的。所以我勸他不必拜什麼師,且試學一兩個禮拜再看。”盛大道:“倘若老九經過一兩個禮拜之後,王老師承認他可學,那時我一定要求王老師收受,王老師此刻可以應允我這話麼?”

王國楨點頭道:“我沒有不承認的。隻怕到了那時,為反轉來要求你們繼續學習,你們倒不肯承認呢。”盛大見李九的神情,不似平日殷勤;知道他近日因一心要使王國楨信任,不願有客久坐,擾亂他的心思,隻得帶著張文達作辭出來。

在汽車裏張文達說道:“我們以為龍在田必時常到李公館來,於今少爺既不見客,想必龍在田也不來了。”盛大道:“溜子的能為比你怎樣,我不能斷定。不過溜子這個人的手段,外邊稱讚他的太多,我不想得罪他。他自己高興來打擂台便罷,他若不來,我們犯不著去激怒他。”張文達聽了,口裏不敢反對,心裏不大甘服。回公館找著周蘭陔問道:“你是認識龍溜子的,你知道他此刻住在什麼地方麼?”

周蘭陔笑道:“溜子的住所,不但我不知道,恐怕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從來是沒有一定住處的,有幾個和他最好的朋友,都預備了給他歇宿的地方。他為人喜嫖,小房間也有三四處。看朋友時到了那地方,夜間便在就近的地方歇宿。”張文達道:“倘有朋友想會他,不是無處尋找嗎?”周蘭陔道:“要會他倒不難,他的行蹤,和他最要好的曾振卿是知道的。要會他到曾家去,雖不見得立時可以會著,然曾振卿可以代他約定時間,你想去會他嗎?我可以帶你到曾家去。”

張文達道:“這小子太可惡了,我若不給點兒厲害他看,他也不知道我是何等人。他既是一個老走江湖的,我與他河水不犯井水,他不應該和我初次見麵,就當著我們少爺,說許多譏誚我的話。他存心要打破我的飯碗,我隻好存心要他的性命。”周蘭陔道:“你不要多心,他說話素來歡喜開玩笑,未必是譏誚你。他存心打破你的飯碗,於他沒有好處,不問每月送他多少錢,要他安然住在人家公館裏當教師,他是不肯幹的。你和他初見麵,不知道他的性格,將來見麵的次數多了,彼此一有了交情,你心裏便不覺得他可惡了。”張文達仍是氣忿忿的說道:“這小子瞧不起人的神氣,我一輩子也跟他夥不來!我現在隻好暫時忍住氣,等擂台擺成了,看他來打不來打。他若不來,我便邀你同去曾家找他。總而言之,我不打他一頓,不能出我胸中之氣。”周蘭陔見張文達說話如此堅決,也不便多勸。

這夜盛大又帶張文達出外吃花酒,直鬧到十二點鍾以後才回。張文達酒量本小,經同座的大家勸酒,已有了幾成醉意,加以昨夜宿娼,一夜不得安睡,精神上已受了些影響。這夜帶醉上床,一落枕便睡得十分酣暢,一覺睡到天明醒來。朦朧中感覺身體有些寒冷,伸手想將棉被蓋緊再睡,但是隨手摸了幾下,摸不著棉被;以為是夜來喝醉了酒,撩到床底下去了。睜眼坐起來向床下一看,哪裏有棉被呢?再看床上也空無所有。不由得獨自懷疑道:“難道我昨夜醉到這步田地,連床上沒有棉被都不明白嗎?”

北方人夜間睡覺,是渾身脫得精光,一絲不掛的。既不見了棉被,不能再睡,隻得下床拿衣服穿。但是衣服也不見了!張文達這一急,真非同小可。新做的衣服不見了,自己原有的老布衣服,因房中沒有衣箱衣櫥,無處收藏,又覺擺在床上,給外人看了不體麵;那日從浴春池出來,就交給當差的去了。幾日來不曾過問,此時赤條條的,如何好叫當差送衣服來。一時又敵不過天氣寒冷,沒奈何隻好將床上墊被揭起來,鑽進去暫時睡了。伸頭看房門從裏邊閂了,門閂毫未移動。對外的玻璃窗門,因在天氣寒冷的時候,久已關閉不曾開動,此時仍和平常一樣,沒有曾經開過的痕跡。

張文達心想這公館裏的把式,和一般當差的,與我皆無嫌隙,絕不至跟我開這玩笑;難道真個是龍在田那小子,存心與我為難嗎?偏巧我昨夜又喝醉了,睡得和死了一樣,連身上蓋的棉被都偷去了。我栽了這麼一個觔鬥,以後怎好見人呢?從今日起,我與龍在田那小子誓不兩立,我不能把他活活打死,也不吃這碗把式飯了。越想越咬牙切齒的痛恨,明知這事隱瞞不了,然實在不好意思叫當差的取自己的舊衣服來。又覺得新做的衣服,僅穿了半天,居然在自己房中不見了;大少爺盡管慷慨,如何好意思再穿他第二套?自己原有的舊衣服,又如何能穿著見人?想到沒有辦法的時候,羞憤的恨不得起來尋短見。不過一個男子漢,要決意輕生,也是不容易的。禁不得一轉念想到將來五百元一月的幸福,輕生的念頭就立時消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