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在這時候,後門的官兵,已搗毀後門,直衝進來。向隔鄰的牆壁還不曾打通,溜子急得無法,隻好一手擎著一杆手槍,對準衝進來的兵,一槍一個連斃了四五個,後麵的就不敢再衝了。此時火勢已冒穿屋頂,大門外的官兵,也已衝破了大門進來。溜子走到火沒燒著的地方,先脫下一件衣服,卷成一團,向房簷上拋去,又聽得兩聲槍響。溜子毫不遲疑的,緊接著那團衣服縱上房簷,忙伏在瓦楞裏,借火光朝兩邊一望。隻見兩旁人家的屋脊上,都有兵擎槍對這邊瞄著;惟有火燒著了的屋上,不見有兵警的影子。溜子這時使出他矯捷的身手來,居然回身跳下房簷,取了一床棉絮,用水濕透包在身上:並招呼夥伴照辦,仍跳上房簷,向有火光處逃走。立在兩旁屋脊上的官兵,因火光映射著眼睛,看不分明,開槍不能瞄準;溜子的身法又快,眨眼之間,就已逃過了幾所房屋,安然下地走了。他的夥伴卻一個也沒逃出性命。他在江湖上的聲名,就因經過了這一次,無人不稱道。
“還有一次,雖是開玩笑的事,卻是有意顯出他的本領來。他前年到上海,住在曾振卿家裏,曾振卿家在貝勒路吳興裏,是一所一上一下的房屋。溜子獨住在亭子間內,曾振卿住在前樓,這日黃昏以後,有朋友請曾龍兩人吃晚飯,並有幾個朋友親自來邀。大家一路出來,曾振卿將前樓門鎖了,一路走出吳興裏。曾振卿忽自嚷道:‘你們不要走,請在這裏等等,我走的時姨,隻顧和你們談話,連馬褂都忘記了沒穿出來。’說時待回家去穿馬褂。溜子止住他問道:‘你的馬褂,不是掛在前樓衣架上嗎?’曾振卿應是。溜子道:‘你們在這裏等,我去替你取來便了。’邊說邊打起飛腳向吳興裏跑。溜子跑遠了,曾振卿才笑道:‘還是得我親去,鎮房門的鑰匙帶在我身上,不是害他白跑嗎?’於是大家又走回吳興裏。
“離曾家還有幾十步遠近,隻見溜子笑嘻嘻的提著馬掛走來,遞給曾振卿。曾振卿問道:‘房門鑰匙在我身上,你如何能進房取衣的?’溜子笑道:‘不開房門便不能進房嗎?’曾振卿問道:‘你不是將我的鎖扭斷了嗎?’一麵說一麵跑回家去看。隻見門上的鎖,依然鎖著沒有動,進房看時,僅對著大門的玻璃窗有一扇推開了,不曾關閉合縫。曾振卿問家裏的老媽子,曾見溜子上樓沒有?老媽子說:‘前後門都關了,不但不曾見有人上樓,並沒人來叫門。’這是曾振卿親眼看見,親口對我說的事,一點兒也不含糊。”
張文達搖頭道:“這兩事就是真的,也算不了什麼。我們山東能高來高去的人有的是。我聽說南方能上高的人很少,偶然有一兩個能上高的,一般人就恭維的了不得。這龍在田的本領,縱然不錯,也隻能在南方稱好漢,不能到我們北方去稱好漢。他若真有能耐,我的擂台快要開台了,他盡管上台來和我見個高下。像他那種身體,我一拳能把他打一穿心窟窿。我一手撈著了他時,他能動彈得就算他有本領。”盛大少爺點頭道:“有你這麼大的氣力,他的身材又小,自然可以不怕他。不過我留神看他剛才對你說話的神氣,似乎不大好。你的態度,顯得有些瞧不起他;話也說得太硬,此後恐怕得提防他暗算。”
屈師爺在旁說道:“周把式最知道溜子的為人,我曾聽他說過,手段非常毒辣。”張文達忿然說道:“手段毒辣怎麼樣,誰怕他毒辣!我巴不得他對我不懷好意。我開台的時候,最好請他來打頭一個。我若打不翻他,立刻就跑回山東去,霍元甲我也不打了。求少爺用言語去激動他,務必教他來打擂。”盛大少爺道:“他時常在李公館裏閑談,我近來已有好幾日沒去看李九了。現在你這衣服已經做好,我就帶你去見見李九少爺罷。隨意在李九那裏說幾句激動溜子的話,包管不到明日,就會傳到溜子耳裏去。”張文達遂跟著盛大少爺到公館來。李盛兩家本有世誼,平時彼此來往,甚為密切,都不用門房通報,照例直向內室走去。這日盛大少爺雖然帶著張文達同來,但自以為不是外人,仍用不著通報,隻顧引張文達向裏走。不料進門不到十幾步,一個老門房追上來陪笑說道:“大少不是想看我們九爺?今天隻怕不行。這一個星期以來,我們九爺吩咐了,因現在家裏有要緊的事,無論誰來都不接待。實在對不起大少,請改日再來,或是我們九爺來看大少。”盛大少爺詫異道:“你九爺近來有什麼緊要的事,值得我們大驚小怪,我不相信。若在平時,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早已跑到裏麵去了。今天既是他有事不見客,我不使你們為難。你快進去通報罷,我也有要緊的事,非見他不可。”老門房知道盛李兩家的關係,不敢不進去通報,一會兒出來說請。
盛大少爺帶張文達直走進李九少爺平日吸大煙的內客房,隻見李九正獨自躺在榻上吸煙,將身軀略抬了一抬笑道:“你有什麼要緊的事,非會我不可?”盛大笑道:“你個房間裏,照例每日都是坐滿了客。我們來往十多年,像今日這般清靜,還是第一次,我今日特地介紹一個好漢來見你,並有要緊的話和你商量。”說著引張文達會麵,彼此不待說都有幾句客套話說。盛大將在張園無意中相遇的情形,及安排擺設擂台的事說了一遍道:“我知道霍元甲前次在張園擺擂台的時候,你很肯出力替他幫忙。於今張文達擺擂,你衝著我的麵子,也得出頭幫忙,方對得起我。”
李九道:“你知道我的性格,是素來歡喜幹這些玩意兒的。盡管與我素不相識的人,直接來找我,我都沒有不出頭幫忙的道理,何況有你介紹呢?不過這番卻是事不湊巧,正遇著我自己有關係十分重要的事,已有一星期不曾出門,今日才初次接見你們兩位。我事情不辦了,那怕天要塌下來,我也不能管。這是對不起你和張君,然又沒有法設的事。”盛大道:“你究竟是為什麼事,這麼重要?怎的我完全沒聽得說?”李九笑道:“你為要擺擂台,正忙得不開交,沒功夫到我這裏來。我又沒功夫找你,你自然不聽得說。”
盛大臉上露出懷疑的樣子問道:“你我這麼密切的關係,什麼重要的事,難道不能對我說嗎?你萬一不能出頭幫忙,我也不勉強你。你且把你這關係十分重要的事,說給我聽。”李九沉吟道:“我這事於我本身有極大的關係,於旁人卻是一點兒關係沒有。以你我兩家關係之密切,原無不可對你說之理;隻是你得答應不再向外人說,我方敢說給你聽。”盛大正色道:“果然是不能多使人知道的事,我豈是一個不知道輕重人,竟不顧你的利害,拿著去隨口亂說嗎?”
李九點頭道:“你近來也看報麼?”盛大道:“我從來不大看報的,近來報上有些什麼事?”
李九道:“我這重要的事,就是從報上發生出來的。在十天以前,我看報上的本埠新聞欄內,記載了一樁很奇特的事,說三洋涇橋的鴻發棧十四號房間,有一個四川人叫王國楨的住著。這人的舉動很奇怪,時常出外叫茶房鎖門,不見他回來,房門也沒開,他卻睡在床上。除了一個包袱之外,沒有一件行李,而手頭用錢又異常揮霍。最歡喜叫許多姑娘到房裏唱戲,陪著他開心尋樂;隻是一到半夜,就打發這些姑娘回去,一個也不留。他叫姑娘是開現錢,每人五塊;今天叫這幾個,明天叫那幾個,叫過的便不再叫。有些生意清淡的姑娘,因見他叫一個條子有五塊現洋,當然希望他再叫。有時自己跑來,想得他的錢,他很決絕的不作理會。
“他身上穿的衣服,每天更換兩三次,有時穿中國衣服,有時穿洋服。他僅帶了一個小小包袱,往無衣箱,又沒人看見他從外麵提衣服進來。在那客棧裏住了好些日子,更不見他有朋友來往。連同住在他隔壁房間裏的客,因見他的舉動太奇怪,存心想跟他打招呼,和他談談。他出進都低著頭,不拿眼睛望人家,使人家得不著向他招呼的機會,因此賬房都很注意他。有兩次分明見他關門睡了,忽然見他從外麵回來,高聲叫茶房開門。茶房就將這情形報告賬房。賬房為人最膽小,恐怕這種舉動奇怪的人,或者幹出什麼非法的事來,使客棧受拖累。忍耐不住,就悄悄的去報巡捕房。巡捕頭說:‘這姓王的沒有擾亂治安,及其他違法的行為,我巡捕房裏也不便去幹涉他。不過他這人的舉動,既這麼奇怪,我們得注意他的行為。你回去吩咐茶房留心,等他出門去了,就快來送信給我。我們且檢查他那包袱裏麵,看是些什麼東西。’賬房答應了回來,照話吩咐了茶房。
“但是一連幾日,不見姓王的出去,茶房很著急。這日茶房從玻璃窗縫向房中偷看,隻見房中沒有姓王的蹤影,帳門高掛,床上也空著無人。遂故意敲門叫王先生,叫了幾聲也無人答應,忙著告知賬房去喚巡捕。外國人帶著包打聽匆忙跑到鴻發棧,各人擎著實彈的手槍,儼然和捉強盜一樣,用兩個巡捕把守著前後門,其餘的擁到十四號。教茶房開了門,走到房中一看。最使人一落眼就不由要注意的,就是靠窗戶的方桌底下,點了一盞很小的清油燈,僅有一顆豆子大小的燈光。油燈前麵安放著一個顏色搪磁麵盆,盆內承著半盆清水。外國人先從床上取出那包袱來,打開看裏麵,隻有兩套黑綢製的棉夾衣褲,小衣袖小褲腳,仿佛戲台上武生穿的;此外有兩雙鞋襪,一條丈多長的青絹包巾,旁的什麼也沒有。
“外國巡捕頭因檢查不出違禁犯法的證據,正在徘徊,打算在床上再仔細搜查,忽見王國楨陡然從外麵走了進來喝問道:‘你們幹什麼?我不在房裏,你們無端端跑到我房裏來。’巡捕頭懂得中國話,見是王國楨進房來責問,便用手槍對著王國楨的胸膛說道:‘不許動!我問你,你是那省人?姓什麼?到上海來幹什麼的?’王國楨搖手笑道:‘用不著拿這東西對我,我要走就不來了。我是四川人姓王,到上海來訪朋友的。’巡捕頭道:‘你到上海來訪朋友,這桌下的油燈點著幹什麼的?’王國楨道:‘這油燈沒有旁的用處,因夜間十二點鍾以後,這客棧裏的電燈便熄了,我在家鄉的時候,用慣了這種油燈,所以在這裏沒有電燈的時候,還是歡喜點油燈。’巡捕頭問道:‘半夜點油燈還有理由。此刻是白天,為什麼還點著呢?並為什麼安放在桌子底下呢?’王國楨道:‘因在白天用不著,所以安放在桌子底下。端下去的時候,忘記吹滅,直到現在,還有一點兒火光。”
“巡捕頭問道:‘油燈前麵安放著一個麵盆幹什麼的呢?’王國楨道:‘麵盆是洗麵的,除了洗麵還幹什麼?’巡捕頭這時放下了手槍問道:‘同你住在這客棧裏的,大家都說你的舉動奇怪。你為何叫茶房鎖了門出去,一會兒不待茶房開門又睡在房裏?有時分明見你睡了,不一會又見你從外麵進來,這是些什麼舉動?’王國楨反問道:‘與我同住的客,是這麼報告巡捕房嗎?’巡捕頭道:‘報捕房的不是這裏的客,我們向這些客調查,他們是這麼說。’王國楨笑道:‘哪裏有這種怪事。我是一個人住在這客棧裏,與同住的都不認識,所以出進不向他們打招呼。他們有時見我外出,不曾見我歸來,這是很平常的事,沒有什麼稀奇。’
“巡捕聽了沒有話可問,同來的中國包打聽,覺得這人的行跡太可疑,極力慫恿捕頭將王國楨帶到捕房去。王國楨也不反抗,就連同包袱帶到捕房去了。報上本埠新聞欄內載了這回事,我看了暗想這王國楨的行為雖奇怪,然是一個有能耐的人,是可以明白斷定的了。他叫姑娘玩,不留姑娘歇,尤其是英雄本色。他一個四川人被拘捕在捕房裏,據報上說他又沒有朋友來往,在捕房不是很苦嗎?並且我們都知道捕房的老例,不論捕去什麼人,出來都得交保,他一個四川人有誰去保他呢?我心裏這麼一想,就立刻派人去捕房替他運動。還好,捕房不曾查出他什麼可疑的案子來,準其交保開釋,我便親自到捕房將他保了出來。此刻留在舍下住著。承他的好意,願意傳授我一些兒技藝。我覺得這種有真本領,人品又很正派的人,實不容易遇著,既遇著了豈可當麵錯過。因此我寧可排除一切事,專跟著他學點兒技藝。”
盛大聽了喜得跳起來問道:“王先生在府上,你不能介紹給我見一麵麼?我也是多年就想親見這種人物。那日的報紙我若看見,我也必親自去討保。”
李九道:“要介紹給你見麵很容易,隻是他不在家的時候居多。他出門又不向人說,我派定了兩個當差的專伺候他,他一個也不要。他的舉動,真是神出鬼沒,令人無從捉摸。我四層樓上,不是有兩個房間,前麵一間做佛堂的嗎?佛堂後麵那間,空著沒有人住;王先生來時,就選擇了那間房,獨自住著。我為要跟他學東西,特地在三層樓布置了一間房。王先生上樓下樓,非得走我房中經過不可。我又專派了一個很機警的當差,終日守在樓梯跟前,留心他上下。
“昨日我還沒起床,就問王先生下樓去沒有?當差的說沒有,我就起來安排上樓去。正在洗臉的時候,忽聽得底下有皮靴走得樓梯聲響,看時竟是王先生從下麵走了上來。我就問先生怎的這麼早出外。王先生道:‘我忘記了一樣東西在房裏,你同我上樓去取好麼?’我自然說好。胡亂洗了臉就跟著他上樓。隻見房門鎖了,王先生從懷中掏出鑰匙給我道:‘你開門罷!’我把鎖開了推門,哪裏推的動呢?我自信也有相當的力氣,但那門和生鐵鑄成的一樣,休想撼動分毫。離門不遠有一個玻璃窗,我便跑到窗跟前,向裏麵窺看。隻見房中的桌椅,都靠房門堆疊著;對佛堂的房門也是一樣,一個床鋪和兩張沙發堵了。我說:‘這就奇了,前後房門都被家具堵塞,窗門又關閉得緊緊的,先生卻從哪裏出來的呢?’
“王先生笑道:‘你不用問我從哪裏出來的,你隻打主意看應從哪裏進去。’我說:‘這玻璃可以敲破一片,就可伸手進去,把窗子的鐵閂開了。開了窗門,還怕不得進去嗎?’我當下用衣袖包了拳頭,打破了一片玻璃,伸手開閂,以為這窗門必然一推就開了。誰知道也和生鐵鑄成的一樣,仍是撼不動分毫。再看窗子裏麵,並沒得家具堵塞,隻得望著王先生發怔。王先生笑道:‘你不可以伸進頭去,看窗縫裏有什麼東西嗎?’”
不知李九伸進頭去,看出窗縫裏有什麼東西,且俟第八十二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