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三天,這回是三少爺親自去李公館把他接了來。親戚朋友聽了這消息前來看熱鬧的,少說點兒也有兩百個人。周神仙在客廳閉目靜坐了一陣,忽張眼望著大少爺,現出驚慌的神氣說道:‘我有幾句重要的話與你說。這房裏人太多,不便說得,你帶我到一處清靜的地方去說吧。’大少爺看了他這神情也慌了,連忙把他引到裏麵沒人的房間,問他有什麼重要的話?他說:‘你這一所大公館,表麵雖是很莊嚴好看,骨子裏實在鬼怪太多。前幾天我在這裏使遁法,就有鬼怪來和我為難,我當時以為是偶然的事,初次到你這府上來,也不好說得。今天我來到客廳裏,那些東西就更多更凶惡了。承你的好意殷勤款待我,你又和李九少爺至好,我不能不說給你聽。家裏有這些鬼怪,還虧得你家運好,不曾鬧出何等大亂子來。然家中人口是絕不清吉的。你在外邊不論做什麼事,是絕不順手的。府上的大小人口,是不是清吉?”
“大少爺跺腳道:‘原來是這個道理。我總不明白為什麼?我家裏沒有一天不延醫生,不是這個病,便是那個病。我本人的病雖少,隻是從來沒有幹過一樁順遂的事;那怕賭錢打牌,都是輸的多,贏的少。輸了是真的,贏了是假的。你既知道說給我聽,想必是肯幫我的忙,用法術把這些鬼怪驅逐的。你若肯幫我驅逐了,我將來重重的酬謝你。’周神仙笑道:‘我豈是望你酬謝的人。我替你這裏立一壇禁,包管你府上的人口,從此平安清吉。你去外麵賭錢打牌,也不至於多輸少贏了。’
“我們大少爺好生歡喜,忙問立一壇禁,須用些什麼東西。周神仙說:‘我立禁雖不用旁的東西,隻要一口磁壇、兩塊見方的紅綠綢子、二十根五色花線、一副香燭。不過這禁壇很重要,立了便不能隨便移動它;並且壇裏得放貴重寶物,用符籙和紅綠綢子封口,須要安放在一個謹慎地方。最好是上房裏,恐怕外人知道壇裏有貴重寶物,見財起心,把禁壇驚動了。’我們大少爺仍陪他到客廳來,就吩咐我安排立禁的東西。至於遁別人的遁法,周神仙不肯試了,說這公館裏試不得,一試便要鬧出大亂子來。害得三少爺和那兩個朋友,認真齋戒沐浴三天,成了一場空想。”
張文達問道:“怎麼說被他騙去了幾千塊錢呢?”
屈師爺道:“這事也很奇怪,當那周神仙立禁的時候,我親自在旁邊照顧;要貴重寶物的時候,金鐲鑽戒珍珠頸煉等共七件,是由大少爺親手捧了,安放在壇子裏。壇裏有半壇大米,大少爺安放那些飾物之後,還用指頭將四周的米撥了一撥。接著就見周神仙用符籙和綢子封了口,拿五色花線緊緊的紮縛。禁壇放在大少奶奶鐵櫃裏,還不謹慎嗎?據周神仙吩咐這禁壇最好永遠不移動,要拆也得三年之後,等他來拆;不然失了寶物,他不負責任。
“過了兩三個月,一日李九少爺跑來向我家大少爺說道:‘我們上了那姓周的當了,他是一個騙子!他說我家裏有鬼,替我立禁,弄許多金珠首飾在禁壇裏。昨日敝內偷著去揭開看時,就隻剩半壇米在內,首飾一件也沒有了。不是那姓周的騙去了,是到哪裏去了?難道真有鬼怪拿去了嗎?’我們大少爺急得忙向上房裏跑,打開鐵櫃把磁壇封口揭了看時,和少奶奶兩人都愕了,將半壇米都傾出來尋找,哪裏還尋得著貴重飾物的影子呢?好在盛、李兩家都富有,被騙去這一點兒首飾,算不了什麼。我們真佩服他行騙的手段真高。在夏天裏,身上穿的單衣,那七件首飾也不小,也不輕;不知他如何能當著我們的麵,從壇子裏取出來。這本領不是很大嗎?”
周蘭陔笑道:“在江湖上糊口的人,像這般能耐的有的是。隻怪我們大少爺容易上當,居家好好的要相信他說有鬼怪。憑諸位說,我們少爺出外賭錢打牌,不應該是他輸多贏少嗎?”
張文達還待問話,盛大少爺已走了進來,含笑向這幾個把式說道:“張教師的本領這麼高強,是你們當把式的人,不容易遇著的。於今你們都是自家人了,誰勝誰敗,都沒有關係,何不大家打著玩玩呢?”張文達明知道這些把式,不願意打輸了使東家瞧不起,所以一再當麵表示,並答應在擂台上極力幫忙。他在這正需用有人幫忙的時期,自然樂得做個順水人情。遂搶先答道:“大少爺的眼力好,福氣大,留在公館裏的都是一等好漢。正應了一句俗話,出處不如聚處。我山東出打手,是從古有名的;但是我在山東各府縣訪友二十多年,還不曾見過有這麼多的好漢,聚做一塊兒,像這公館的。”
盛大少爺望著這些把式得意道:“我本是揀有聲名的延請到公館裏來。卻不知怎的,教他們去打霍元甲,他們都不願意去。”張文達道:“憑白無故的教他們去打,他們自是不願意去;倘若他們有師兄弟或徒弟,受了霍元甲的欺負,他們便不肯放霍元甲一個人在這裏猖獗了。”眾把式聽了,都不約而同的拍著大腿道:“對呀!我們張教師的話,真有見識,不是有本領有閱曆的人說不出。”
周蘭陔道:“出頭去打擂台的,多半是年輕沒有聲名的人。一過中年,有了相當的名望,就非有切己的事情,逼著他出頭,是絕不肯隨便上台的。”盛大少爺道:“照這樣說來,將來我們的擂台擺成了,除了霍元甲以外,不是沒有人來打了嗎?”周蘭陔道:“這倒不然,於今年輕人練武藝的,還是很多。霍元甲的擂台擺一個月,有許多路遠的人,得了消息趕到上海來,擂台已經滿期收了。我們張教師接著擺下去,據我猜想,打擂的必比霍元甲多。我有一個意見,凡是上台打擂的,不一定要先報名,隨來人的意思。因有許多人,心裏想打,又恐怕勝敗沒有把握。打勝了不待說可以將姓名傳出來,萬一打敗了,弄得大眾皆知,誰還願意呢?所以報名簽字這兩項手續,最好免除不用。想打的跳上台打便了,是這樣辦,我包管打的人必多。”盛大少爺道:“你們大家研究,定出一個章程來,我隻要有熱鬧看,怎麼辦怎麼好。”當下大家商議了一會。
飯後,盛大少爺又帶著張文達出門拜客;夜間並到長三堂字裏吃花酒,又把那個金芙蓉叫了來。張文達生平哪裏嚐過這種溫柔鄉的味道?第一日還勉強把持,不能露出輕狂的模樣。這夜喝上了幾杯酒,金芙蓉拿出迷湯來給他一灌,就把他灌得昏昏沉沉,差不多連自己的姓名籍貫都忘了。隻以上海的長三,不能隨便留客歇宿;若是和麼二堂子一般的,花幾塊錢就可以真個銷魂,那麼張文達在這夜便不肯回盛公館歇宿了。
次日盛大少爺對張文達道:“巡捕房的擂台執照,今日本來可以領出來的;無奈今日是禮拜六,午後照例放假,明日禮拜也不辦公,大約要後天下午才領得出來。但是報上的廣告,今日已經登載出來了。入場券已印了五萬張,分五角和一塊兩種,如果每日有人打擂,一個月打下去,就這一項收入,也很可觀了。你此刻若要錢使用,可向屈師爺支取。”
張文達正被金芙蓉纏得骨軟筋酥,五心不能自主。隻恨手邊無錢,不能盡情圖一番快樂;聽了盛大少爺這話,連忙應是稱謝,隨即向屈師爺支了一百塊錢。他認定周蘭陔是一個好朋友,邀同去外邊尋樂。這夜便在棋盤街麼二堂子裏挑識了兩個姑娘,和周蘭陔一人睡了一個。翌日興高采烈的回到公館。隻見大少爺正陪著一個身材矮小,年約三十來歲的人談話。盛大少爺見他回來,即迎著笑道:“昨夜到什麼地方去了?”張文達不由紅著豬肝色的臉答道:“在朋友家裏,不知不覺談過了半夜,就難得回來。”盛大少爺笑道:“在朋友家倒好,我疑心你跟著周把式打野雞去了,那就糟了。上海的野雞太多,看去儼然像是一個人,實在是魚口便毒和楊梅瘡的總批發所。那些地方,去一趟就糟了。”張文達這時還不懂得打野雞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雖覺所說的是這一回事,但自以為沒有破綻給人看出,還能勉強鎮靜著。
盛大少爺指著那身材矮小的人給張文達介紹道:“這也是江湖上一位很有名氣的好漢,龍在田先生,人稱呼他渾名龍溜子的便是。”龍在田即向張文達打招呼。此時的張文達,到上海雖隻有幾天,然因得顧四盛大兩個闊少的特殊優待,及一般把式的擁護,已把一個心粗氣浮的張文達,變成心高氣傲的張文達了。兩隻長在額頂上的眼睛,哪裏還看得上這身材矮小的龍在田呢?當時因礙著是大少爺介紹的關係,不能不胡亂點一點頭,那一種輕視的神氣,早已完全顯露在麵上了。
龍在田是一個江湖上稱好漢的人,這般輕視的神氣,如何看不出呢?盛大少爺看了這情形,覺得有點對不起龍在田,想用言語在中間解釋,龍在田已滿麵笑容的對張文達說道:“恭喜張教師的運氣好。我們中國會武藝的雖多,恐怕沒有第二個能趕得上張教師的。”張文達一時聽不出這話的用意,隨口答道:“運氣好嗎?我有什麼事運氣好?”龍在田笑道:“你的運氣還不好嗎?我剛才聽大少爺對我說,他花五百塊洋錢一個月,請你在公館裏當護院,這不是你的運氣好麼?當護院的人有這麼大的薪俸,還有誰趕得上你。”
張文達知道龍在田這話,帶一點譏笑的意味,便昂起頭來說道:“不錯,不過我這五百塊洋錢一個月,錢也不是容易拿的,盛公館裏有二十位把式,誰也沒有這麼高的薪俸。你知道我這薪俸,是憑硬功夫得來的麼?我在張園一手舉起八百斤重的石頭,我們大少爺才賞識我,帶我到公館裏來。旁人盡管會武藝,隻有一點兒空名聲,沒有真材實學;休說舉不起八百斤重的石頭,就來一半四百斤,恐怕也少有舉得起的。”
龍在田毫不生氣的笑問道:“這公館裏有八百斤一塊的石頭沒有?”盛大少爺道:“我這裏沒有!張教師前日在張園舉的那塊石頭,確有八百多斤,是我親眼看見的。”龍在田搖頭道:“我不是不相信張君有這麼大的氣力。”盛大少爺道:“哦!你也想舉一回試試看麼?”龍在田連連搖手道:“不是,不是!我哪裏能舉起八百斤重的石頭?正是張君方才所說的,就來一半四百斤,我也舉不起。我問這公館裏,有沒有八百斤重一塊的石頭,意思張君既有這麼大的氣力,並且就憑這種大氣力,在這裏當五百塊錢一個月的護院;萬一黑道上的朋友,不知道有張君在這裏,冒昧跑到這裏來了,張君便可以將那八百斤重的石頭,一手舉起來,顯這硬功夫給黑道上的朋友看看,豈不可以嚇退人嗎?這種硬功夫?不做給人家看,人家也不會知道啊?”張文達忍不住氣忿說道:“我不在這公館裏當護院便罷,既在這裏當護院,又拿我少爺這麼高的薪俸,就不管他是那一道的朋友,來了便是送死,我斷不肯輕易饒他過去。”龍在田鼻孔裏哼了一聲說道:“隻怕未必吧?黑道上朋友來了,不給你看見,如何不饒他呢?”張文達道:“我在這裏幹什麼的?你卻如何能不給我看見?”
龍在田哈哈笑道:“可惜上海這地方太壞。”盛大少爺聽了這一句突如的話,莫名其妙,即問為什麼可惜上海這地方太壞?龍在田笑道:“上海滿街都是野雞,不是太壞了。”說時望著張文達笑道:“我知道你的能耐,在大少爺這裏當護院,一個月足值五百塊洋錢。不過像昨夜那種朋友家裏,不可每夜前去。你夜間不在家裏,能耐就再大十倍也沒用處。”三人正在談話,隻見屈師爺引著一個裁縫,捧了一大包衣服進來。對張文達說道:“幾個裁縫日夜的趕做,這時分才把幾件衣服做好,請你就換下來罷。”龍在田看了看新做來的衣服,起身作辭走了。張文達滿肚皮不高興,巴不得龍在田快走,一步也懶得送。
盛大少爺親送到大門口回來對張文達說道:“這溜子的名氣很大。我聽得李九少爺說,他一不是紅幫,二不是青幫,又不在理;然長江一帶的青紅幫和在理的人,無不尊敬他。他生平並不曾讀書,認識不了幾個字,為人的品行更不好。無論到什麼地方,眼裏不能看見生得漂亮的女子,漂亮女子一落他的眼,他必用盡千方百計去勾引人家。他手邊又有的是錢,因此除了真個有操守的女子,不受他的勾引而外,普通一般性情活動的女子,真不知被他奸汙了多少。即他於今年紀還不過三十來歲,家裏已有了五個姨太太。他是這種資格,這種人品,而在江湖上能享這麼大的聲名,使青紅幫和在理的十分尊敬他,就全仗他一身本領。”
張文達不待盛大少爺說完,即接著說道:“江湖上的人,多是你捧我,我捧你。大家都玩的是一點空名聲,所以江湖上一句古話,叫做人抬人無價寶。少爺不要相信,誰也沒有什麼真實本領。”
盛大少爺掉頭道:“這溜子卻不然,他是一個不自吹牛皮的。和他最要好的朋友曾振卿,也和我是朋友。我還不曾和溜子見麵的時候,就聽得曾振卿說過溜子幾件驚人的故事,一點兒也不假。有一次他在清江浦,不知道為犯了什麼案件,有二百多名兵和警察去捉拿他。他事先沒得著消息,等到他知道時,房屋已被兵和警察包圍得水泄不通。有與他同夥的幾個人,主張大家從屋上逃走。他說這時候的屋上萬分去不得,一定有兵在屋上,用槍對準房簷瞄著,上去就得遭打。他夥伴不相信,一個身法快的,即聳身跳上房簷;腳還不曾立穩,就聽得拍拍兩聲槍響,那夥伴應聲倒撞下來。其餘的夥伴便不敢再上房撞了,爭著問溜子怎麼辦?溜子道:‘現在官兵警察除前後門外,多在屋上。我們惟有趕緊在房裏放起火來,使他們自己擾亂。我們一麵向隔壁把牆打通,看可不可以逃出去。如左右兩邊也已有兵守了,就隻得大家拚命了。”於是大家用棉絮蘸了火油,就房內放起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