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少爺不待張文達開口,即笑著說道:“老屈的見識不錯。你快去拿衣服來,立刻帶他同去洗澡剃頭。他這樣蜈蚣旗一般的辮子,滿臉的寒毛油垢,無論穿什麼衣服,跑到堂子裏去,實在太難為情了。”屈師爺隨即退了出去,一會兒挾了一大包衣服進來,對張文達道:“時候不早了,我就陪你去洗澡罷。”張文達做夢也想不到來上海有這種遭遇,直喜的連骨頭縫裏都覺得快活。當下跟著屈師爺出門,雇了兩輛黃包車,到浴春池澡堂。
屈師爺將他帶到特別洋盆房間裏,叫剃頭的先替他剃頭,一麵和他攀談道:“張先生的武藝,既經我們少爺這般賞識,必是有了不得的本領?”張文達笑道:“我自己也不敢誇口,說有了不得的本領。不過我山東是從古有名的出響馬地方,當響馬的都有一身驚人的武藝。因此我山東隨便那一縣那一府,都有許多武藝出眾的。我在山東自帶盤纏,四處訪友,二十多年中,不曾遇見有敵的過我的人。通天下會武藝的,沒有多過我山東的;我在山東找不著敵手,山東以外的好漢,我敢說隻要不長著三頭六臂,我都不怕。我兩膀實實在在有千斤之力!隻恨我出世太遲,見不著楚霸王,不能與他比一比擊鼎的本領。”
屈師爺笑道:“你在山東訪友二十多年,總共和人打過多少次呢?”張文達道:“數目我雖記不清楚了。但是大約至少也有一千開外了。”屈師爺問道:“那一千開外的人,是不是都為有名的好漢呢?”張文達道:“各人的聲名,雖有大小不同,然若是完全無名之輩,我也不屑去拜訪他,與他動手。”
屈師爺道:“有名的人被你打敗了,不是一生的聲名,就被你破壞了嗎?”張文達笑道:“我們練武藝的人,照例是這麼的。他自己武藝打不過人,被人破壞了聲名,也隻好自認倒楣,不能怪拜訪的人。”屈師爺問道:“你打敗了的那一千多人當中,也有是在人家當教師,或是在人家當護院的沒有?”張文達道:“不但有,而且十有八九是當教師和當護院的。”屈師爺問道:“那麼被你打敗了之後,教師護院不是都不能當了嗎?”
張文達哈哈大笑道:“當教師護院的被人打敗了,自己就想再當下去,東家也自然得辭退他了。”
屈師爺道:“這如何使得呢?我雖是一個做生意的人,不懂得武藝;不過我常聽得人說,強中更有強中手。你一個人無端打破一千多人的飯碗,人家縱然本領敵不過你,一時奈你不何,隻是你問心也應該過不去。這話本不應我說,我和你今日初見麵,我對你說這話,或者你聽了不開心。不過我忍不住,不能不把這意思對你說明白。你要聲名,旁人也一般的要聲名;你要吃飯,旁人也一般的要吃飯。你把一千多當教師護院的打敗了,你一個人不能當一千人家的教師護院。譬如我們公館裏,原有十幾個護院,還可以請你到公館裏來;你倘若想借此顯本領,將我們的十幾護院都打敗了,不見得我們少爺就把這十幾個人的薪水,送給你一個人得。你徒然打破人家的飯碗,使人家恨不得吃你的肉。常言道:‘明槍容易躲,暗箭實難防。’如果十幾個把式,合做一塊的拚死與你為難,你就長著三頭六臂,恐怕也招架不了。”
張文達為人雖是粗魯,隻是也在江湖上奔走了二十多年,也還懂得一點兒人情世故。先聽了盛大少爺說把式比賽不分勝負,及互相恭維的話,已知道是彼此顧全聲名與地位;此時又聽屈師爺說得這般明顯,其用意所在,已經完全明了。遂即應是答道:“我在山東時所打的教師和護院,情形卻與公館裏的把式不同。那時我為的要試自己的能耐,心裏十分想遇著能耐在我之上的人,我打輸了好從他學武藝。一不是為自己要得聲名,二不是為自己要得飯碗;人家的飯碗破不破,全不與我相幹。於今我的年紀已五十歲了,已有幾年不曾出門求師訪友。此番若不是要為我徒弟出氣,絕不至跑到上海來。除霍元甲以外,無論是誰我也不願意動手。何況是公館裏的把式,同在一塊兒伺候著少爺的同事呢?”
屈師爺問道:“既是除霍元甲以外,無論是誰也不願意動手,何以又要在張園擺擂台,並登報招人來打呢?”張文達隻得將昨日會見霍元甲時的情形說給他聽。
屈師爺點頭道:“原來如此,我們公館裏的把式,看見你同少爺一車回來,不知道你是什麼人,向少爺的車夫打聽。據車夫說,親眼看見你在張園,一隻手舉起八百多斤的一塊石頭,還要耍幾個掌花,隻嚇得張園的遊人,個個吐舌。公館裏把式們聽了,知道少爺的脾氣,最歡喜看會武藝的動手打架。每次來一個新把式,必要叫家裏的把式,和新把式打幾回給他瞧瞧。平常走江湖的把式,隻要使一使眼色,或說幾句打招呼的內行話,便可彼此顧全。因見你的神氣不同,我們大少爺對待你的情形,也不和對待尋常新來的把式一樣;恐怕大少爺叫把式們與你動手的時候,你不肯受招呼,那時彼此都弄得不好下場。他們正商量要如何對付你。我覺得同在一個公館裏吃飯,豈可鬧出意見來?因此借著邀你出來剃頭洗澡,將話對你說明白。”說到這裏,張文達的頭已剃好,兩人都到洗澡間裏洗了澡出來。
張文達突然對屈師爺說道:“我這回若不擺擂台,隻在公館裏當一個把式;少爺高興起來,叫我們打著玩玩,那怕就要我跌十個觔鬥,有話說明在先,我也可答應。不過我於今要擺擂台,而且是少爺替我擺;假如我連公館裏這些把式都打不過,如何還配擺擂台呢?不使少爺灰心麼?少爺不幫我的忙,我一輩子也休想在上海露臉,你說我這話有沒有道理?”屈師爺道:“你便是不擺擂台,也沒有倒要你跌觔鬥的道理。我剛才對你說過了,我是一個做生意的人,武藝一點兒不懂,不能想出兩邊都能顧全的法子來。但是我已把他們這番意思說給你聽了,由你自己去斟酌便了。”張文達點頭道:“好!到時瞧著辦罷。”說畢將帶來的衣服穿上,卻很稱身。
屈師爺就張文達身上打量了幾眼笑道:“俗語說得好,神要金裝,人要衣裝。真是一點兒不錯。這裏有穿衣鏡,你自己瞧瞧;看還認識是你自己麼?”張文達真個走近房角上的穿衣鏡前麵,對著照了一照,不由得非常得意道:“這衣服簡直比我自己的更合式。這是向誰借的?這人的身材,竟和我一般高大。”屈師爺笑道:“這是一個河南人,姓劉,人家都叫他劉大個子;也是有很大的氣力,並會舞單刀、耍長槍,心思卻蠢笨得厲害。除了力大如牛,兩手會些武藝而外,什麼事也不僅得,開口說話就帶傻氣。我們少爺逗著他尋開心,這些衣服,都是我們少爺做給他穿的。”
張文達問道:“他實在有多大的氣力,你知道麼?”屈師爺道:“實在有多大的氣力,雖無從知道,不過我曾見過我們少爺要試他的氣力,教他和道些把式拉繩。他一個人能和八個把式對拉,結果還拉不動他,你看他的氣力有多大?”張文達驚異道:“劉大個子有這麼大的氣力,手上又會武藝,這些把式是他的對手麼?”屈師爺道:“這卻不然!他的氣力盡管有這麼大,因為手腳太笨的緣故,與這些把式打起來,也隻能打一個平手。”
剛說到這裏,忽有一個人掀門簾進房,對屈師爺點頭問道:“澡洗好了沒有?少爺現在外麵等著,請張教師就去。”張文達認得這人,就是盛大少爺的當差,連忙迎著笑道:“我們已經洗好了,正待回去。你再遲來一步,兩下便錯過了,少爺也來了嗎?”當差的道:“少爺就為在公館裏等得沒奈何了,知道你們在這裏洗澡,所以坐車到這裏來。”
張文達將自己換下來的粗布衣服,胡亂卷做一團笑道:“在上海這種繁華的地方,穿這樣衣服真是不能見人。摜了不要罷,又好像可惜,這麼一大團,怎麼好帶著走呢?”屈師爺笑道:“我這裏不是有一個包衣服來的袱子嗎?包起來我替你帶回公館去。你這些衣服,雖都是粗大布的,不大漂亮,然還有八成新色,如何卻把他摜了呢?”說著將包袱遞給當差的道:“袁六,你包起來,就擱在汽車裏麵也沒要緊。”遂轉臉向張文達道:“他叫袁六,我們少爺曾吩咐他伺候你,你以後有事叫袁六做好咧!”袁六接過衣來,顯出瞧不起的神氣,馬馬虎虎的將包袱裹了,挾在脅下。引張文達出了澡堂,盛大少爺已坐在汽車裏,停在馬路旁邊等候。
張文達此時不似在張園門口那般魯莽了,很從容的跨進汽車。盛大少爺不住的向張文達渾身端詳道:“就論你的儀表,也比霍元甲來得魁梧。霍元甲的身材不高大,若和高大的西洋人站在一塊兒,還不到一半大,不知道何以沒有西洋的武術家上台去和他打?”張文達道:“他在報上把牛皮吹的那麼大,連中國會武藝的人,都嚇得不敢上台,西洋會武藝的又不曾親眼看見霍元甲有些什麼本領,自然沒人肯去。並且他擂台隻擺一個月,等到西洋會武藝的知道這消息時,隻怕早已來不及趕到上海了。”話沒說完,汽車已停了。
盛大少爺一麵帶著張文達下車,一麵笑問道:“你曾吃過花酒沒有?”張文達道:“是花雕酒麼?吃是吃過,隻因我生性不喜吃酒,吃不了多少。”盛大少爺聽了笑得雙手按著肚皮說道:“你不曾吃過花酒,難道連花酒是什麼酒,也不曾聽人說過嗎?”張文達愕然問道:“不是花雕酒是什麼酒?我沒聽人說過。”盛大少爺道:“顧四少爺在張園約我們的,便是吃花酒。他叫的姑娘叫做花想容,是上海灘有名的紅姑娘,就住在這個弄堂裏麵。你也可以借此見見世麵,在姑娘家裏擺酒,就稱為花酒,這下子你明白了麼?”張文達點頭道:“啊!我明白了,我們山東也叫當婊子的叫花姑娘。”盛大少爺聽了又哈哈大笑。
張文達也莫名其妙,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好笑。跟在後麵走進一家大門,隻見幾個穿短衣服的粗人,都立起身爭著叫大少。接著聽得丁令令一陣鈴響,那些爭著叫大少的,同時提高嗓子喊了一聲,張文達也聽不出喊的什麼。盛大少爺直衝到裏邊上樓梯,張文達緊跟著進了一間很長大的房間。大小各色的電燈十多盞,照耀得滿房通亮,已有幾個天仙一般的女子,搶到房門口來迎接。隻見盛大少爺順手摟著一個粉頸,低頭在他臉上親了一嘴說道:“老四怎麼還沒有來嗎?豈有此理,客到了,東家倒不來。”話還沒了,忽從隔壁房裏走出七八個衣冠楚楚,儀表堂堂的人來。張文達認識顧四少爺也在其內,拱著雙手笑道:“我們已候駕多時了。”說畢引張文達給眾人介紹,這個是某洋行買辦,那個是某銀行經理,無一個不是闊人。
張文達生平第一次到這種天宮一般的地方,更見了這些勾魂奪塊的姑娘們,已使他目迷五色,心無主宰。又是生平第一次與這些闊老周旋,不知不覺的把一副豬肝色的麵孔,越發脹的通紅,頓時手腳無所措。那些買辦、經理與他寒暄,他簡直不知道怎生回答;瞠著兩眼望這個點頭笑笑,望那個點頭笑笑。上海長三堂子裏姑娘們,平日兩眼雖則見識的人多,然何嚐見過這般模樣的人,自不由得好笑。
盛大少爺看了這情形,倒很關切張文達,讓大家坐了說道:“我這個張教師是個山東人,這番初次到上海才兩三天,上海話一句也聽不懂。”接著望那些姑娘笑道:“你們不要笑他,你們若是初次跑到他山東去,聽他山東人說話,也不見得能回答出來。你們哪裏知道,這張教師的本領了不得。他於今要在上海擺擂台,登報招請天下的英雄來打擂。顧四少爺好意幫他的忙,特地介紹他結識幾個捧場的朋友。”
那些姑娘們聽得這麼說,都不敢笑了,一個個走近前來裝煙遞茶。盛大少爺向隔壁房望了一眼,跳起來笑道:“原來你們在這房裏打牌,為什麼就停了不打呢?”顧四少爺說道:“我今天是替張教師接風,他來了我們還隻管打牌,似乎不大好。”盛大少爺道:“這地方用不著這麼客氣,你們還是接著打牌罷,我來燒大煙玩。”說著先走進隔壁房,張文達和一幹人也過去。顧四少爺招呼張文達坐了,仍舊大家入局,鬥了一陣撲克牌。
這家有一個姑娘叫金芙蓉的,年紀有二十七八歲,容貌又隻中人之資;但是他能識字,歡喜看彈詞類的小說。見張文達是一個擺擂台的英雄,雖則形象舉動都不甚大方,金芙蓉卻很願意親近,獨自特別殷勤的招待張文達;坐在張文達身邊,咬著北京話問長問短,張文達喜得遍身都酥軟了。一會兒擺上酒來,顧四少爺提筆寫局票,問一個寫一個。問到張文達,盛大少爺搶著說道:“他初來的人,當然不會有熟的,老四給你薦一個罷。”
顧四少爺笑道:“你何以知道他沒有熟的,你瞧,金芙蓉不是已和他很熟了嗎?你問問他,是不是還要我另薦一個?”盛大少爺真個問張文達叫誰,張文達不知要叫什麼。盛大少爺笑道:“要你叫一個花姑娘,我們各人都叫了。”張文達這時心也定了,膽也大了,即指著金芙蓉道:“我就叫他使得麼?”顧四少爺大笑道:“何如呢?”說得大家都拍手大笑。
入席後,一個洋行裏買辦也咬著北方口音問張文達道:“我們聽得顧四少爺說你的本領,比霍元甲還大;這回專為要打霍元甲擺一個擂台,我們欽佩的了不得。他們兩位都在張園看過你顯本領,我們此刻也想你顯點兒本領看看,你肯賞臉給我們看麼?”
張文達道:“各位爺們肯賞臉教我做功夫,我隻恨自己太沒有本領。我雖生成的比旁人多幾斤蠻力,不過在這地方也無法使出來。就是學過幾種武藝,這地方更不好使,各位爺們教我顯什麼東西呢?”
顧四少爺道:“你揀能在這裏顯的顯些大家看看。我們都是不僅武藝的,哪裏知道教你顯什麼東西?”
張文達道:“讓我想想罷。”一麵吃喝著,所叫的局也一個一個來了。大家忙著聽姑娘唱戲,及鬧著猜拳喝酒,便沒人繼續說了。
直到吃喝完畢,叫來的姑娘們也多走了,那買辦才又問張文達道:“張教師的本領,一定得到擂台上顯呢?還是在這裏也能顯一點兒呢?”
張文達笑道:“我練的是硬功夫。除了舉石塊、舞大刀,及跟人動手而外,本來沒有什麼本領,可以憑空拿給人看。隻是各位爺們既賞我的臉,我卻想了一個小玩意兒,做給各位瞧瞧罷。”
大家聽了都非常歡喜,男男女女不約而同的圍攏來,爭看張文達什麼玩意。隻見張文達脫了衣服,露出上身赤膊來,望去好像一身又紅又黑的肌肉。借電光就近看時,肌肉原是透著顏色,隻以寒毛既粗且長,儼如長了一身牛毛,所以望去好像是烏淘淘的。張文達就坑上放下衣服,用兩個巴掌在兩膀及前胸兩脅摸了幾下,然後指點著給眾人看道:“各位請瞧我身上的皮肉雖粗黑,然就這麼看去,皮肉是很鬆動的。是這般一個模樣,請各位看清;等一會我使上功夫,再請看變了什麼模樣。”
大家齊點頭道:“你使上功夫罷。”
張文達忽將兩手撐腰,閉目咬牙,仿佛是運氣的神氣;一會兒喉嚨裏猛然咳了一聲,接著將兩手放下,睜眼對眾人說道:“請看我身上的皮肉罷。”
不知看出什麼玩意兒,且俟第八十一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