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回 張文達巧遇闊大少 金芙蓉獨喜偉丈夫(2 / 3)

“第三次打起來,姓趙的武藝,畢竟趕不上霍元甲。接連打了那麼久,大約是累乏了;動手隻一兩下,就被霍元甲拉住了一條腿,順手一拖,連腳上穿的皮靴都飛起來了。我那時坐在台下看,那皮靴正掉在和我同坐的一個姓柳的朋友麵前。姓柳的朋友也是一身好武藝,眼明手快,當下一手便將皮靴接住,對姓趙的拋去。手法真巧,不偏不斜的正拋落在姓趙的頭頂上。一時滿座的看客,都大笑起來,隻笑得姓趙的羞慚滿麵,怒氣不息的走了。從那天打過這麼三次後,直到昨天收台,不曾有第二個人打擂,霍元甲也不曾在台上顯得什麼本領。實在霍元甲的氣力怎樣,我們不知道。”

顧四少爺道:“我看氣力的大小,與身體的大小,有很大的關係。身材高大的人,十有八九氣力也大;身材矮小的人,氣力也小。霍元甲的身材,比較這位張君矮小多了。他的氣力縱然強大,我想斷不及張君。”

張文達道:“我就不服他自稱大力士,並且在報上誇口,說自己的本領如何高強,雖銅頭鐵臂的好漢也不怕,所以倒要和他碰碰。盛大少爺那天看見和他打的東海趙,就是我的徒弟。我那徒弟的氣力很小,連一百斤的石頭也舉不起,從我才練了四五年的武藝。他原是一個讀書的人,每天得讀書寫字,不能整天的練功夫。我的徒弟很多,惟有這姓趙的武藝最低,最沒有把握。他到這裏來打擂,並不是特地從山東準備來的。他因有一個哥子在朝鮮做買賣,他去年到朝鮮看他哥子,今年回來打上海經過,湊巧遇著霍元甲擺擂。

“他看上報上誇口的廣告,心裏不服;年輕的人,一時氣忿不過,就跳上台去。原打算打不過便走,不留姓名給人知道。他也自知打不過霍元甲,但是不知道霍元甲的本領,究有多大,想借此試探一番。我這回到上海來,一則要替我徒弟出這一口惡氣;二則要使霍元甲知道天下之大,能人之上更有能人。不可目空一切,登報吹那麼大的牛皮。他霍元甲不長著三頭六臂,不是天生的無敵將軍,如何敢說銅頭鐵臂也不怕的大話?”

盛大少爺聽了現著喜色說道:“你這話一點兒不錯。我當時看了那廣告,心裏也有些不服。不過我不是一個練武藝的人,不能上台去和他拚個勝負;我也不相信這麼大的中國,多少會武藝的人,就沒有能敵得過他霍元甲的。我逆料必有能人出頭,三拳兩腳將他打敗。但是直到昨日整整的一個月,卻不見有第二個人來打擂;那報上的大話,居然由他說了。我心裏正在納悶,今天你來了很好。我老實對你說罷,霍元甲這東西,我心裏很惱他;他不僅在報紙上吹牛皮,他本人的架子還大的了得。我因為欽佩他的武藝好,又羨慕他的聲名大,托人向他去說,我願意送他五百塊錢一個月,延請他到我家裏住著。一來替我當護院,二來請他教我家小孩子和當差的拳腳功夫,誰知他一口回絕不肯。

“後來我探聽他為什麼不肯,有人說給我聽。他練了一身武藝,要在世界上當好漢,不能給人家當看家狗。你看他這話不氣煞人麼?練了一身武藝,替人家當護院的,不論南北各省都有。難道那些當護院的,都不是好漢嗎?都是給人當看家狗嗎?他不過會幾手武藝,配搭這麼大的架子嗎?所以我非常惱他。你放膽去和他打!你能將他打敗,我立刻也送你五百塊錢一個月,延請你住在我家中;高興教教拳,不高興就不教也使得。”

張文達聽了,喜得手舞足蹈的說道:“打霍元甲是很容易的事;我若自問打不過他,也不巴巴的從山東到這裏來了。不過我昨天曾到霍元甲住的客棧裏,見了他的麵,本想就動手打翻他。無奈和他同住的,一個穿洋衣服的人,跳出來將我攔住;說要打須到擂台上打,客棧裏不是打架的地方。我心想不錯,我徒弟是在擂台上被他打敗的;我要出這一口氣,自然也得在擂台上,當著許多看的人,把他打敗。因此我就答應了他,約他今天打擂。他才說出他的擂台,隻能擺一個月,到了期一天也不能多打,教我重新擺一座擂台,一般的登報,他來打我的擂台。我當時不知道上海的規矩,以為擺一座擂台,不費多大的事。答應了他出來之後,打聽方知道是很麻煩的一樁事。於今我擺不成擂台,便不能和他比較。”

盛大少爺笑道:“擺一座擂台,有什麼麻煩?我在上海生長,倒不知道上海有些什麼規矩。你向何人打聽了一些什麼規矩,且說給我聽聽。”張文達道:“第一就難在要到巡捕房裏領什麼執照。這執照不但得花多少錢,巡捕房裏若是沒有熟人,就有錢也領不出來。沒有執照,不問有多大本領的人,也不能在上海擺擂台。”盛大少爺點頭笑道:“還有第二是什麼呢?”張文達道:“第二就是租借擺擂台的地方。”盛大少爺道:“租惜地方有什麼麻煩呢?”張文達道:“這倒不是麻煩;隻因好的地方,價錢很貴。”盛大少爺哈哈笑道:“還有第三沒有呢?”張文達道:“聽說在上海搭一座擂台,很得花不少的錢。”盛大少爺道:“沒有旁的規矩了麼?”張文達點頭道:“旁的沒有了。”

盛大少爺一伸手拉住張文達的手,仍走進喝茶的地方;就張文達所坐的座位,一麵吩咐堂倌泡茶,一麵讓張文達和顧四少坐下說道:“隻要沒有旁的規矩,隻你剛才所說的,算不了一樁麻煩的事。你盡管放心,包在我身上。三天之內,給你一座極漂亮的擂台。隻看你的意思,還是擺在這園裏呢?還是另擇地方呢?”張文達隻喜得心花怒放,滿臉堆著笑容說道:“我昨日才初次到上海來,也不知道上海除了這張園,還有更好的地方沒有?”

顧四少爺說道:“上海的好地方多著,不過你於今擺擂台,仍以這園為好。因為你徒弟是在這園裏,被霍元甲打敗的。你來為報仇,當然還擺在這裏。你的運道好,或者也是霍元甲合該要倒楣了,鬼使神差的使你遇著我們這位盛大少爺。怪不得你說擺擂台,是一樁很麻煩的事;若不遇著盛大少爺一時高興,替你幫忙,無論遇著誰都辦不到。你知道霍元甲為擺這一個月的擂台,花費了多少錢麼?有許多朋友替他奔走出力,除了賣入場券的收入,還虧空了二千多塊錢。他明知擺擂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斷不是你這個初從山東到這裏來的人,所能辦得了的。故意拿這難題目給你做,估量你手邊沒有多錢,出頭露麵的朋友又少,擺擂台不成功,看你怎好意思再去找他?”

張文達不覺在桌上拍了一巴掌說道:“對呀!顧四少爺這番話,簡直和親眼看見霍元甲的心思一樣。他和我徒弟打過,知道我是專為報仇來的,不敢隨便和我動手。他於今自己覺得是享大名的好漢了,恐怕敗在我手裏,以後說不起大話,所以欺我不明白上海情形,拿著擺擂台的話來使我為難。我那客棧裏的魏賬房,怪我不該胡亂答應,我心裏懊悔,卻沒有擺布他的方法,真難得今日無意中遇著兩位少爺。”

盛大少爺道:“霍元甲絕想不到你居然能在上海,三天之內擺在擂台。他忽然看了報上的廣告,就得使他大吃一驚。霍元甲沒有擺擂台以前,上海有誰知道他的姓名?自從在各種報紙上登載擺擂的廣告以後,不但人人知道他霍元甲是一個好漢,並且當開台的那幾日之內,全上海的人,街談巷議,無不是稱讚霍元甲如何如何英雄。此刻更是全國的人稱讚他了。你於今初到上海,正如霍元甲初到上海一樣,也是無人知道你的姓名。隻要擂台擺好,廣告一經登出,聲名就出去了。既特地擺設一座擂台,自然不僅霍元甲一個人來打。各報館對於打擂台的情形,刊載的異常詳細明白,即如你那徒弟與霍元甲相打時的手法姿勢,各報上都記載得明明白白。將來霍元甲及其他來打擂台的,與你相打的手法姿勢,不待說各報都得記載。你能把霍元甲打敗,這聲名還了得嗎?

“我家裏多久就想延請一個聲名大、武藝好的人,常年住在家中;我有事出門的時候,便跟我同走。這種人在你北方稱為護院,在我南方稱為保鏢。於今武藝好的也不少,隻是少有聲名大的。延請保鏢的人,聲名越大越好。我南方有句俗語:‘有千裏的聲名,就有千裏的威風。’有大聲名的人保鏢,流氓強盜自然不來下手。若已經來了,全仗武藝去抵擋,就不大靠得住了。”

張文達喜得磨拳擦掌的說道:“我們會武藝的人,要憑硬本領打出大聲名來,是很不容易的。像霍元甲這樣在報上瞎吹一陣牛皮,擺一個月擂台,僅和我的小徒打了一架,便得這麼大的聲名,實在太容易了!盛大少爺肯賞麵子,是這般栽培我,能替我把擂台擺好,我一定很痛快的把霍元甲打翻,給兩位少爺看。”

盛大少爺點頭道:“你有這麼大的氣力,我也相信你打得過霍元甲。你這番從山東到上海來,是一個人呢?還是有同伴的人呢?”張文達道:“我本打算帶幾個徒弟同來;無奈路途太遠,花費盤纏太多,因此隻有我一個人來了。”盛大少爺道:“你既是一個人,從此就住在我家裏去罷。客棧裏太冷淡,也不方便。你於今要在上海擺擂台出風頭,也得多認識上海幾個有名的人,讓我來替你介紹見麵罷。”說時回頭望著顧四少爺道:“我今晚去老七那裏擺酒,為張君接風,趁此就介紹幾個朋友給他見見。我此刻當麵邀你,便不再發請帖給你了。”

顧四少爺笑道:“張君從今天起就到你府上去住,你隨時都可以款待他。今晚的接風酒,得讓我做東。我也得介紹幾個朋友,好大家替他捧捧場麵。我的酒擺在花想容那裏,他家房間寬大,可多邀些朋友。”盛大少爺還爭持了一會,結果拗不過顧四少爺;就約定了時間,到花想容家再會,顧四少爺遂先走了。

盛大少爺付了茶點賬,率同張文達出園。汽車夫開了汽車門,盛大少爺讓張文達先坐。張文達在山東,不僅不曾坐過汽車,並不曾見過汽車。此時上海的汽車也極少,張文達初次見麵,還不知道是什麼東西。虧他還聰明,看見車裏麵的座位,料想必是坐的;恐怕顯得鄉頭鄉腦,給來往的人及車夫看了笑話,大膽跨進車去。不提防自己的身軀太長,車頂太矮,頭上猛撞一下。氣力強大的人,無處不顯得力大;這一下隻撞得汽車全體大震,險些兒將車頂撞破了。盛大少爺忍不住笑道:“當心些,沒碰破頭皮麼?”張文達被撞這一下,不由得心裏發慌;惟恐撞破了車頂,對不起盛大少爺,忙將頭一低,身體往下一蹲。不料車內容量很小,顧了頭頂,卻忙了臂膀;左轉身去就坐的時候,臂膀碰在前麵玻璃上。隻聽得嘻嘻一聲響,玻璃被碰碎了一塊。嚇得他不敢坐了,縮著身體待退出來。盛大少爺何嚐見過這種鄉下粗魯人,一麵雙手推著他的屁股,一麵哈哈笑道:“你怎麼不坐下,還退出來幹什麼?”

張文達被推得隻好緩緩的用手摸著座位,左看看,右看看,沒有障礙的東西,才從容移動屁股,靠妥了座位。心想這樣總不至再鬧出亂子來了,放心坐了下去。

哪知道是彈簧座塾,坐去往下一頓,身體跟著向後一仰,更嚇得兩手一張,口裏差一點兒叫出哎呀來。盛大少爺緊接著探進身子,張文達一張手正碰在頭上,把一頂拿破侖式的氈帽,碰落下來。盛大少爺倒不生氣,越發笑得轉不過氣來,拾起帽子仍戴在頭上說道:“你不要難為情。我這車子,便是生長在上海的人,初坐也每每不碰了頭便頓了屁股,何況你這才從鄉下來的呢?”張文達紅得一副臉和豬肝一樣說道:“旁的不打緊,撞破這麼大一塊鏡子,實在太對不起你了。”盛大少爺搖頭道:“這一塊玻璃算不了什麼。”說話時車夫已將碎玻璃拾好,踏動馬達,猛然向前疾馳。

這車夫見張文達上車的情形,知道是一個鄉下人,第一次坐汽車;有意開玩笑,將車猛然開動。張文達不知將背緊靠車墊,果然被推動得往前一仰,後腦又在車上碰了一下。麵上露出很慚愧的說道:“火車我倒坐過,這車不像火車,怎麼也跑的這般快?”正說話時,車夫捏兩下喇叭,驚得他忙停了口四處張望。盛大少爺看了又是一陣大笑。張文達見盛大少爺看了他這鄉頭鄉腦的樣子好笑,越發裝出一種傻態來,使盛大少爺歡喜。

一會兒到了盛公館,張文達跟著盛大少爺下車。隻見公館門開處,兩旁排班也似的站著七八個雄彪大漢,一個個挺胸拱手,現出殷勤迎候的樣子。盛大少爺昂頭直入,正眼也不望一下。張文達跟著走進一間客房。盛大少爺回頭望身後,已有兩個當差的跟來,即指著張文達對當差的說道:“這是我請來的張教師,此後就住在公館裏。就派你們兩個人,以後輪流伺候罷。你去請屈師爺來,我有話說。”一個當差的應是去了。

盛大少爺陪張文達坐了說道:“我自己不曾練武藝,但是我極喜會武藝的人。我公館裏就有十幾個把式,也有由朋友親戚介紹來,也有是在江湖上賣藝的。剛才站立在大門兩旁的,都是把式;他們的武藝,究竟怎樣,我也不知道。我有時候高興起來,叫他們分對打給我看。好看是打得很好看,不過多是分不出一個誰勝誰敗來。彼此都恭維,彼此都謙遜,都沒有平常會武藝的門戶派別惡習。”

張文達問道:“霍元甲在上海擺擂台,少爺府上這些把式何以不去打呢?”盛大少爺道:“我也曾向他們說過,叫他們各人都上台去打一回。他們說出什麼江湖上鷺鷲不吃鷺駑的許多道理來。並說這擂台斷乎打不得,自己打輸了,不待說是自討沒趣,枉壞了一輩子的聲名;就是打贏了,也結下很深的仇恨,甚至於子子孫孫還在報複。即如唱戲的黃三太鏢打竇耳墩那回事。竇耳墩原來姓陳,因陳字拆開是耳東兩字,從前有一個大盜,名叫竇二墩,這姓陳的也就綽號竇耳東,不知道這底細的,錯叫做竇耳墩。這竇耳敏自從被黃三太打敗以後,對黃家切齒之恨。據知道陳黃二家曆史的說,至今二百多年了,兩家子孫還是仇人一樣,不通婚姻,不通來往。他們既說得這般慎重,我也不便勉強要他們去打。”張文達道:“我們練武藝的人,如何怕得了這許多。我們上台去打擂台的,打敗了果然是自討沒趣;他擺擂台登報叫人家去打,難道他輸了不是自討沒趣嗎?”

說話時,走進一個年約五十來歲,身穿藍色湖縐棉袍,黑呢馬褂,鼻梁加光眼鏡,唇蓄八字小胡須的人來。進門即雙腳比齊站著,對盛大少爺行一鞠躬禮,誠惶誠恐的垂手侍立不動。盛大少爺此時的神氣,不似對門口那些把式,略略點了點頭道:“屈師爺,我今天無意中遇著了一個比霍元甲本領更好的好漢,你過來見見罷!就是這一位英雄,姓名叫做張文達。”隨指著來人回頭對張文達道:“他是我家管事屈師爺,你以後要什麼東西,對他說便了。”張文達連忙起身與屈師爺相見。

好一個屈師爺,滿臉的春風和氣,說了許多恭維仰慕的話。盛大少爺又呼著屈師爺說道:“我於今要在三日之內,替張文達擺成一座擂台;地方仍在張園霍元甲的擂台原址,規模不妨更熱鬧些。也要和霍元甲一樣,在各報上登廣告招人來打;便多花費幾文,也不在乎。隻要辦的快,辦得妥當。這件事我就交給你去辦罷。你有不明白的地方,可與他商量著辦。他從山東才來,沒有帶行李,你給他安排鋪蓋。他身上這衣服,在上海穿出去太寒酸了;你看有誰的衣服與他合身,暫時拿一套給他穿。一會兒我便得帶他到花想容那裏去,明天你叫裁縫給他通身做新的。”屈師爺聽一句應一句是,偷眼望一望張文達。盛大少爺吩咐完了,他才從容對張文達道:“張先生到上海洗過澡沒有?我大少爺是一個最愛漂亮的人;張先生若不去洗澡剃頭,便更換了衣服,也還是不大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