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回 張文達巧遇闊大少 金芙蓉獨喜偉丈夫(1 / 3)

話說張文達當下說道:“你不抵賴很好,我徒弟的仇是要報的,我徒弟被你打得氣死了。”霍元甲道:“氣死了嗎?打擂打輸了,有什麼可氣?更何至一氣便死?”張文達忿然說道:“你打贏了的自然不氣,我徒弟簡直氣得快要死了。”

霍元甲哈哈笑道:“原來是氣的快要死了,實在並不曾死。你張先生這種來勢已屬嚇人,這種口氣,更快要把我們嚇死了。我勸張先生暫時息怒,請聽我說那日高徒和我動手的情形,休被他一麵之詞所誤。

“我霍元甲雖是在上海擺設擂台,隻是本意並非對中國會武藝的人顯本領,那日你那高徒上台的時候,我同事的接著他,請他在簽名的簿上簽名,他不作理會,來勢比你剛才還要凶狠。我擺擂台的規矩,無論什麼人上台打擂,都得具一張生死切結;傷了自治,死了自埋,兩方都出於自願。你那高徒當時就不肯具結。我因見他不肯具結,便將我擺擂台是等外國人來比賽的意思說給他聽;並請他幫我的忙,有本領留著向外國人跟前使用。不料他不由分說,非與我見個高下不可。我見他執意要打,還是要他先具結。他這才在結上簽了個東海趙的名字,他既簽了名,我不得不和他動手。

“第一次我與他玩了一二百個回合,以為給他的麵子很足了,停手對他說:‘你我不分勝負最好。’誰知他不識進退,誤認打一二百個回合,是他的能耐,硬要打倒在地才罷。我想他是一個年輕的人,好名心切,而且練到他這種膽量也不容易。我擺擂台既不是為在中國人跟前顯本領,又何苦將他打敗,使他懷恨終身呢?所以第二次和他動手,就陪他一同跌倒在台上;對他說這下子可以罷手了,仍是不分勝負最好。真想不到他心粗氣浮,還不明白我的用意,定要跌倒一個,分了勝負才肯罷手。我那時當著成千累萬的看客,太顧了他的麵子,便不能顧我自己的麵子。第三次動起手來,我隻得對不起他,請他跌了一跤。他究竟是少年人,火性太大;跌了那一跤之後,氣得連話都說不出,掉頭就跑了。我想多留他坐一會兒,他睬也不睬。於今憑你張先生說,我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他?”

張文達聽了這番話,氣得滿臉通紅,張開口嚷道:“得哪!不用說了,再說連我也要氣死了。你擺的是擂台,巴不得有人來打;既不願意與中國人打,就不應該擺擂台。我徒弟沒能耐,打不過你;那怕被你三拳兩腳打死了,隻算他自己討死,不能怪你。我斷不能找你說報仇的話。你為什麼拿他開心,存心教他當著成千累萬的看客丟麵子。你還說不是想在中國人跟前顯本領?你為要打的時間長久,使花錢看打插的人開心,故意不使我徒弟倒地;現在卻還向我討好,顯得你是不忍敗壞我徒弟的名譽。也憑你自己說,你這種舉動,不氣死人嗎?”

霍元甲也氣得臉上變了色說道:“你這人說話,實在太不近情理了。我對你徒弟的一番好意,你倒認做惡意,你說我為要打的時間長久,使花錢的看客開心。你可知道你徒弟是自己上台來打的,不是我請他上台的。你徒弟不願意丟麵子,誰教他當著成千累萬的看客上台打擂?你平日不逼著你徒弟把武藝練好,此時卻來責備我不應該打敗他。你自己不知道害臊,我倒有些替你難為情。”這幾句話說得張文達暴跳如雷,一步搶到房中,站了一個架式,咬牙切齒的指著霍元甲罵道:“你來你來,是好漢,和我拚個死活。”

農勁蓀至此委實忍耐不住了,也跳到房中將兩條胳膊張開說道:“你這人也忒不講理了。你便是要替你徒弟報仇,也得思量思量你徒弟是如何打輸的。你徒弟是在擂台上,當著成千累萬的看客,丟了麵子;你若真心要把那丟失的麵子收回來,自然也得在擋台上和霍先生較量,打贏了方有麵子。於今你跑到這裏來動手,輸贏有幾個人知道?”

張文達忽見農勁蓀這般舉動,不由得翻起兩眼望著,呆了好一會才說道:“你是誰?幹你什麼事?我是要打姓霍的。”農勁蓀道:“你不必問我是誰,你要知道姓霍的既敢來上海擺擂台,斷不怕你來打。你不要弄錯了,我是為你設想的。你若自問沒有能耐,不是姓霍的對手;我就勸你打斷這報仇的念頭,悄悄的回去,免得丟臉嘔氣。如果自信有幾成把握,便不值得躲在這裏打了;這樣還是收不回你徒弟已失的麵子。”

張文達聽了,連忙收了架式,雙手向農勁蓀抱拳說道:“你這話果然有理,我粗心不曾想到。我離家幾千裏到上海來,為的就是要收回這麵子。好!我明天到張園打擂台罷。”霍元甲笑道:“你來的太不湊巧了。我擺一個月的擂台,今天剛剛滿期,把台收了。不能為你一個人,又去巡捕房請照會,重新再擺一回擂台。”張文達愕然說道:“那麼教我去哪裏打呢?”農勁蓀道:“這不是很容易的事嗎?姓霍的可以擺得擂台,難道你姓張的便不能擺擂台嗎?”霍元甲接著說道:“好極了。你去擺擂台,我來打擂台。”

張文達本是一個粗人,初次到上海來,不知道租界是什麼地方,巡捕房是幹什麼事的?更不知道擺擂台,有去巡捕房請照會的必要。以為隻要自己有握擂台的本領,便可以在上海擺擂台。當下也不及思索,即一口答應道:“就這麼辦罷。我擺下了擂台,你姓霍的若不上台來打,我自會再來找你算賬。”霍元甲笑道:“我豈有不來之理。”

張文達懷著滿肚皮忿怒之氣,走了出來,也不顧霍元甲農勁蓀二人在後送客。農勁蓀送到客寓門外,見他不回頭,隻得高聲喊道:“張先生好走!”張文達回頭看見,才對二人拱手道:“對不起,再會。”霍元甲笑向農勁蓀道:“這人怎粗魯到這般地步?”農勁蓀點頭笑道:“他和東海趙兩個,不僅是師弟,並像是父子;性情舉動都一般無二!這種粗魯人,依我看來,本領縱好也很有限。”

且說張文達一路回到法租界永安街,一家山東人所開設的客梭,獨自思量,不知道擂台應如何擺法,隻得找著客棧裏賬房山東人姓魏的問道:“你知道霍元甲在張家花園擺擂台的事麼?”魏賬房隨口答道:“怎麼不知道?開台的那日,我還親自去張園看了呢?”張文達道:“你知道很好,我且問你,我於今也要照霍元甲一樣,擺那麼一座擂台。請你替我計算計算,應該怎樣著手?”

魏賬房聽了,現出很詫異的神氣,就張文達渾身上下打量了幾眼問道:“你也要擬擂台嗎?擺了幹什麼?霍元甲擂台開台的那日,我去聽他說過;因與英國大力士訂了比賽的約,所以擺設擂台,等待各國的大力士,都可以上台較量。難道你也與外國大力士訂了約嗎?”張文達搖頭道:“不是。”接著將要替徒弟報仇,及往見霍元甲交涉的情形說了一遍道:“他姓霍的既可以擺擂,我姓張的也可以擺得。”

魏賬房問道:“你已應允了霍元甲,擺下擂台等他來打嗎?”張文達道:“他說他的擂台已經滿期,教我另擺一座,我自然答應他。”魏賬房吐了吐舌頭說道:“那容易在上海握一座擂台?至少沒有幾百塊錢,休想布置停當。你僅為替徒弟報仇,何苦答應他費這麼大的事。”張文達不由得也伸了伸舌頭說道:“擺一座擂台,為什麼要花這麼多錢?我又不買一塊地,不買一棟房屋,隻借一處地方,用蘆席胡亂搭一座台,這也要花幾百塊洋錢嗎?”

魏賬房笑道:“你以為上海也和我們家鄉一樣嗎?上海不但買地貴的駭人,就是暫時租借一個地方,價錢也比我們家鄉買地還貴。擺擂台為的是要得聲名,不能擺在偏僻地方;所以霍元甲的擂台,擺在張家花園。張家花圔是上海最有名的熱鬧地方,每日到那花園裏麵遊玩的男男女女,也不知有幾千幾萬。那裏麵的地方,租價比別處更貴。用蘆席搭一座查,台周圍得安設許多看客的座位,你說這是容易的事麼?並且還有一件最緊要的事,不但錢,而且巡捕房裏須有熟人,才能辦到。就是捕房允許你擺擂台的執照,若沒有領到那張執照,你便有天大的本領,也不能開張。”

張文達很懊喪的問道:“你知道霍元甲領了執照嗎?”魏賬房道:“不待說自然領了執照。休說擺擂台這種大事須領執照,就是肩挑手提的做點兒小生意,都一般的得到捕房領執照。霍元甲若不是執照上限定了時間,為什麼說滿了期不能再打呢?你糊裏糊塗的答應下來,據我看沒有幾百塊錢,這擂台是擺不成的。”張文達搖頭歎氣道:“照你這般說來,我這一遭簡直是白跑了,我一時那來的幾百塊錢?就有錢我也不願意是這麼花了。”

魏賬房道:“我替你想了一個省錢的方法。你剛才不是說霍元甲教你擺擂台嗎?你明日再去與霍元甲商量,他擺的擂台,期滿了無用,得完全拆卸;你去要求他遲拆幾日,也許他肯與你通融。有現成的擂;隻要去捕房請領執照,便容易多了。不知你的意思怎樣?”張文達道:“他肯借給我,自然是再好沒有了。不過我擺擂台,為的是找著他替我徒弟報仇;他便是我的仇人。我今天與他見麵就抓破了麵孔,明天已不好意思到他那裏去,就去也不見得肯借給我。”魏賬房道:“你迨話也有道理,不借他的台,簡直沒有旁的辦法。”

張文達悶悶不樂的過了一夜,次日雖仍是沒有辦法,但他心想何不且到張園去看看;倘若霍元甲的擂台不曾拆卸,碰著硬釘子,也不妨去和霍元甲商量一番。主意已定,便獨自向張園走去。

原來張文達昨日已曾到張園探望,隻因時間太晏,霍元甲已同著許多武術名人,舉行過收台的儀式走了。張文達撲了一個空,所以打聽了霍元甲的寓所,前去吵鬧了那麼一次。今日再到張園看時,拆台的手腳真快,早已拆卸得一幹二淨;僅剩了些還不曾打掃清潔的砂土,和豎立台柱的窟窿,可以依稀隱約看得出是搭擂台的舊址。張文達在這地方徘徊了好一會,沒作計較處。此時到園裏來遊的人漸漸多了,張文達也跟著四處遊行了一陣。忽走進一所洋式的房屋裏麵,隻見一個大房間裏,陳設著許多茶桌,已有不少的遊客,坐著品茶。

張文達自覺無聊,揀了一個座位坐下。堂倌走過來招待,他初到聽不懂上海話,也不回答,翻起兩隻火也似的眼睛,將各座位上的遊客,望了幾望;忽緊握一對拳頭,就桌上擂鼓般的擂了幾下,接著怪叫一聲道:“哎呀呀!氣煞我了!好大膽的霍元甲,敢在上海擺擂台,冒稱大力士。哼!姓霍的小子,算得什麼!能打得過我張文達這一對拳頭,才配稱真的大力士。他姓霍的欺上海沒有能人,敢登報胡說亂道。上海的人能饒過他,我張文達卻不能饒他。”當張文達擂得桌子一片響聲的時候,一般品茶的旅客,都同時吃了一驚,一個個望著張文達。見張文達和唱戲的武生,在台上說白一樣,橫眉怒目的一句一句說下去,越說越起勁。多有聽不僅山東話的,大家互相議論。

眾遊客中忽有兩個年紀都在二十五六歲,衣服穿得極漂亮,使人一望便知道是兩個富貴家公子的人,起身離開茶桌,走近張文達跟前,由一個身材瘦長的開口呔了一聲說道:“你這人是哪裏來的,姓什麼叫什麼名字?”張文達雖然是一個莽漢,但是這兩個富貴氣逼人的公子,他還是一般的看得出不是尋常人。當下便停了口,也起身答道:“我是山東人,姓張名文達。”這公子問道:“你為什麼跑到這裏來大罵霍元甲?霍元甲是我中國第一個好漢,在這張園握了一個月擂台,始終沒有對手。你既罵他不配稱大力士,為何不上擂台去打他?卻等他收了台,又來這裏大罵?”

張文達此時倒不粗魯了,連忙陪笑問二人貴姓?這瘦長的指著同來的道:“他是上海有名的顧四少爺。我姓盛,你到上海灘打聽我盛大少爺,不知道的人,大約很少。”張文達連連拱手說道:“兩位少爺請坐,聽我說來。我這回特地從山東趕到上海來,就是要打霍元甲的擂台。無奈動身遲了路上又耽擱了些日子;昨天趕到這裏,恰好霍元甲的擂台收了。”

盛大少爺問道:“你見過霍元甲沒有?”張文達道:“怎麼沒見過?”盛大少爺又問道:“你以前曾與霍元甲打過沒有?”張文達道:“我自己不曾和他打過,我徒弟和他打過。”顧四少爺問道:“你徒弟和他打,是誰打贏了呢?”張文達道:“我徒弟的武藝,本來不大好,但是和他打三回,隻輸了一回,有兩回沒有輸贏。”

盛大少爺問道:“你能有把握一定打贏霍元甲麼?”張文達昂頭豎背的說道:“我山東從古以來,武藝好的極多。我在山東到處訪友,二十年來沒有逢過對手。兩位與我今天初次見麵,聽了必以為我是說誇口的話。我的武藝,不但打霍元甲有把握——除卻是會邪法的,能念咒詞把人念倒,我便打不過。若說到硬功夫,就比霍元甲再高超一籌的,我也不怕打不過他。”

顧四少爺隻管搖頭說道:“你究竟有些什麼本領,敢說這種大話?我實在有點兒不相信。你有些什麼本領?這時候能顯一點兒給我們看看麼?”張文達一麵躊躇著,一麵拿眼向四處張望道:“我的本領是帶在身上跑的,隨便什麼時候都可顯得。不過這裏沒有我的對手,憑空卻顯不出來。”說話時一眼望見門外堆了許多準備造房屋的基石,即伸手指著笑道:“旁的本領,一時沒有法子顯出來,我且顯一點兒硬東西給兩位看看。”隨說隨往外走。

盛顧二人以及許多遊客,都瞧把戲似的跟著擁到門外,頓時圍了一大圈的人。張文達朝那一大堆基石端詳了一陣,指著一塊最大最厚的問眾人道:“你們諸位的眼力都是很好的,請看這一塊石頭,大約有多少斤重?”有人說道:“這石頭有四尺多長,二尺來寬,一尺五寸厚。至少有七八百斤。”張文達點頭道:“好眼力,這塊石頭足有八百多斤,我於今要把這塊石頭舉起來,諸位可相信我有沒有這麼大的力量?”

在場看的人無一個不搖頭吐舌道:“像這樣笨重的石頭,如何能舉得起?”張文達笑道:“舉不起便算不了硬本領。”說時將兩手的衣袖一挽,提起一邊衣角,納在腰帶裏麵;幾步走近那石頭旁邊,彎腰勾起食指,向石頭底下泥土扒了幾扒;就和鐵鍬扒土一樣,登時扒成一條小土坑,能容八個指頭伸進去。張文達雙手插進小土坑,托起石頭,隻將腰肢往上一伸,石頭便跟著豎立起來;接著用左手扶住一端,右手向石頭中腰一托。這塊足有八百斤重的石頭,即時全部離地,橫擱在張文達兩手之上。換了一口氣,隻聽得牛鳴也似的一聲大吼,雙手已趁這一吼之勢,將石頭高高舉起。盛顧兩個少爺,和一大圈的遊客,不知不覺的同時喝了一聲好。

張文達舉起了這石頭,並不即時放下,回轉身來朝著盛顧二人說道:“我不但能這麼舉起,並且能耍幾個掌花。”邊說邊將右掌漸漸移到石頭正中,左手往前一送,石頭在掌上就打了一個盤旋。隻嚇得圍著看的遊客,紛紛後退;惟恐稍不留神,石頭飛落下來,碰著的不死也得重傷。

盛顧二人看了也害怕,連連搖手止住道:“算了罷!這樣嚇死人的掌花不要再耍了。”張文達隻得停手,緩緩將石頭就原處放下笑道:“怕什麼!我沒有把握,就敢當著諸位幹這玩意嗎?我這是真氣力,一絲一毫都不能討巧。不像舉石擔子的,將杠兒斜豎著舉上去,比橫著舉起來的輕巧得多。那杠兒的長短粗細,都有討巧的地方。像我舉這種石頭,一上手便不能躲閃。霍元甲不害臊,敢自稱大力士!諸位先生多親眼看見他在這裏擺了一個月擂台,究竟曾見他這個大力士,實有多大的氣力?這石頭他能像我這樣在一隻手上耍掌花麼?”

盛大少爺道:“霍元甲在這園裏擺擂台,名雖擺了一個月,實在隻僅僅擺了一天。就是開台的那天,跳出一個人來,上台要和霍元甲較量。聽說那人不肯寫姓名,要先打後說名姓;霍元甲堅持要先寫名姓後打。爭執好一會,那人隻肯說姓趙,東海人,名字始終不肯說。霍元甲沒有法子,隻好跟那姓趙的打。第一回姓趙的打得很好,騰挪閃躲的打了不少的回合。霍元甲忽然停手不打了,恭維姓趙的功夫好,勸他不要存勝負的心。姓趙的不依,定要再打。第二次也還打的好看,打了一陣,姓趙的跌倒在台上;不知怎的霍元甲身體也往旁邊一歪,跟著跌倒了。霍元甲跳起來,又勸姓趙的不要打了,姓趙的還是不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