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回 胡麗珠隨父親訪友 張文達替徒弟報仇(1 / 3)

話說這人見問笑道:“我不是習武的,不過也是在你們這般年紀的時候,歡喜鬧著玩玩;對外行可以冒稱懂得,對內行卻還是一個門外漢。”胡大鵬道:“你不曾看見我們拉過弓,也不曾見我們射過箭,怎的知道我們的本力大,用的弓太重?你貴姓?是哪裏的人?請坐下來談談。”那人遞還茶杯坐下來說道:“我姓胡叫胡鴻美,是湖南長沙人。你兩位的本力好,這是一落我眼便知道的;況且兩位用的弓掛在樹枝上,我看了如何不知道呢?請問兩位貴姓,是兄弟呢還是同學呢?”

胡大職笑道:“我們也和你一樣姓胡,也是兄弟,也是同學。今日難得遇著你是一個曾經習武的人,我想請你射幾箭給我們看看,你可不嫌累麼?”胡鴻美道:“射幾箭算不了累人的事?不過射箭這門技藝,要射得好射得中,非每早起來練習不可;停三五日不射,便覺減了力量。我於今已有二十多年不拿弓箭了,教我射箭,無非教我獻醜罷了。”

大鵬兄弟見胡鴻美答應射箭,歡喜得跳起身來;伸手從樹枝上取下弓來,上好了弦,邀胡鴻美去射。胡鴻美接過弓來,向箭靶打量了幾眼說道:“古人說:‘強弓射響箭,輕弓放遠箭。’這話你們聽了,一定覺得奇怪,以為要射得遠,必須硬弓。殊不知弓箭須要調和;多少分量的弓,得佩多少分量的箭。硬弓射輕箭,甚至離弦就翻觔鬥;即算射手高明,力不走偏,那箭必是忽上忽下如波浪一般的前進,中靶毫無把握。弓硬箭重,射起來雖沒有這種毛病,然箭越重越難及遠;並且在空中的響聲極大,所以說強弓射響箭。我看你們這靶子將近八十步遠,怎能用這般硬弓?射箭與拉弓是兩種意思,拉弓的意思在出力,因此越重越好;射箭的意思在中靶,弓重了反不得中,而且弊病極多。我今天與兩位萍水相逢,本不應說的這般直率,隻因感你一杯茶的好意,不知不覺的就這麼說了出來。”

胡大鵬道:“我們正覺得奇怪,我們師傅用三個力的輕弓,能中八十步的靶,我們兄弟用十個力的弓,反射不到靶的時候居多。我們不懂是什麼道理,師傅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總怪我們射的不好。今天聽你這番話,我才明白這道理。”

胡鴻美問道:“你們貴老師怎的不來帶著你們同射呢?”胡大鵬道:“他舉石頭閃了腰幹,回家去養傷,至今三個月還不曾養好。”胡鴻美笑道:“他是當教師的人,石頭太重了,自己舉不起來也不知道嗎?為什麼會把腰幹閃傷呢?”胡起鳳笑道:“石頭並不重,不過比頭號石頭重得二十來斤;我和哥哥都不費力就舉起來了。他到我家來當了兩個月的教師,一回也沒舉過。這回因來了幾個客,要看我們舉石頭,我們舉過之後,客便請他舉。他好像不舉難為情似的,脫了長衣動手;石頭還沒搬上膝蓋,就落下地來。當時也沒說閃了腰幹,誰知次日便不能起床。”

胡鴻美道:“當教師的舉不起比頭號還重的石頭,有什麼難為情?這教師傷的太不值得了。像兩位這種十個力的硬弓,我就射不起。兩位如果定要我獻醜射幾箭,六個力的弓最合適;三個力又覺得太輕,但射馬箭有用三個力的。”胡大鵬即時打發同來的長工,回家搬了些弓箭來。胡鴻美連射十箭,有八箭正中紅心,隻有兩箭稍偏。大鵬兄弟看了,不由得五體投地的佩服。

湊巧在這時候,天色陡然變了,一陣急兩傾盆而下,忙得大鵬兄弟和長工來不及的把弓箭箭靶收拾回家。胡鴻美作辭要走,胡大鵬哪裏肯放,執意要請到家裏去,等雨住了再走。這陣雨本來下的太急太大,胡鴻美又沒有雨具,隻得跟著到了胡家。大鵬兄弟既是五體投地的佩服胡鴻美,又在正苦習武得不著良好教師的時候,很想留胡鴻美在家多盤桓些時日。問胡鴻美安排去哪裏,幹什麼事?

提起胡鴻美這三個字,看過這部“俠義英雄傳”的諸君,大約都還記得就是羅大鶴的徒弟。他當時在兩湖很負些聲望,大戶人家子弟多的,每每請他來家住一年半載,教授子弟的拳腳。他少年時也曾習武赴過考,因舉動粗野犯規,沒進武學,他就賭氣不習武了。若論他的步馬箭弓刀石,沒一件使出來不驚人;後來不習武便專從羅大鶴練拳。羅大鶴在河南替言老師報仇,與神拳金光祖較量,兩人同時送了性命之後,胡鴻美也帶著一身本領,出門訪友;遇有機緣,也傳授徒弟。

這次因樊城有一個大商家,生了四個兒子;為要保護自家的財產起見,商人的知識簡單,不知道希望讀書上進,自有保護財產的能力;以為四個兒子,都能練得一身好武藝,就不怕有人來侵奪財產了。曾請過幾個教師,都因本領不甚高明,教不長久就走了。這時打聽得胡鴻美的本領最好,特地派人到湖南聘請。派的人到湖南的時候,胡鴻美正在長沙南門外,招收了二三十個徒弟;剛開始教授,不能抽身。直待這一廠教完了,才動身到樊城去。不料在襄陽無意中遇著胡大鵬兄弟。

他們當拳師的人,要將自己的真實本領,盡量傳授給徒弟,對於這種徒弟的選擇,條件是非常苛酷的;若不具備所需要的條件,聽憑如何殷勤懇求,對待師傅如何誠敬,或用極多的金錢交換,再有真實本領的拳師,斷不肯含糊傳授;縱然傳授也不過十分之二三罷了。反轉來若是遇見條件具備的,隻要肯拜他為師,並用不著格外的誠敬,格外的殷勤,也不在乎錢的多少。

聽說他們老拳師收體己徒弟的條件,第一要生性歡喜武藝,卻沒有橫暴的性情。第二要家中富有,能在壯年竭全力練習,不因生計將練習的時間荒廢。第三要生成一身柔軟的筋骨。人身筋骨的構造,各有各的不同。在表麵上看去,似乎同一樣的身腰,一樣的手腳,毫無不同之處;一練起拳腳來,這裏麵的區別就太大了。

有一種人的身體,生得腰圓背厚,壯實異常,氣力也生成的比常人大得多;這種身體,仿佛於練習拳術是很相宜的,隻是事實不然。每有這種身體的人,用一輩子苦功,拳腳功夫,仍是練不出色。於鑒別身體有經驗的老拳師,是不是練拳腳的好體格,正是胡鴻美所說的,一落眼便能知道。第四才是要天資聰穎。這幾種條件,缺一項便不能收做體己的徒弟。所以一個著名的老拳師,終身教徒弟,也有教到三四千徒弟的;但是結果甚至一個體己的徒弟都沒有。不是他不願意教,實在是遇不著條件具備的人物。

胡鴻美一見胡大鵬兄弟,就已看出他兄弟的體格,都是在千萬人中,不容易遇著一個兩個的;不知不覺的就生了愛惜之心。湊巧天降暴雨,大鵬兄弟將胡鴻美留在家中,問了來曆,知道是一個享盛名的拳師,越發用好酒好肉款待。胡鴻美原打算待雨止了便走,合該天緣湊巧;平時夏天的暴雨,照例降落容易,停止也容易,這次卻是例外,飯後還滔滔下個不止。禁不住大鵬兄弟趁勢挽留,胡鴻美也覺得不可太拂了他兄弟的盛意,隻得暫住在胡家住宿。

他兄弟原是從師練過幾趟拳腳的人,從前所有的拳師,都被他兄弟打翻了;於今遇了胡鴻美這種有名的拳師,怎肯隨便放過?借著學拳為名,定要與胡鴻美試試。胡鴻美知道他兄弟的本力都極大,身手又都異常靈活;和這種人動手較量起來,要絕不傷人而能使人屈服,是很不容易的事。遂心生一計說道:“你兩位不都是生成的氣力很大嗎?我若和兩位比拳腳,就把兩位打翻了,也算不了什麼,兩位也必不佩服。因為兩位並不是以拳腳著名的人,我來和兩位比力何如?”

起鳳問道:“比力怎麼比法?”胡鴻美道:“我伸直一條臂膊,你兩位用雙手能扳得彎轉來,算是兩位贏了。我再伸直一條腿踏在地下,兩位能用雙手抱起,隻要離地半寸,也算是我輸了。”大鵬起鳳聽了都不相信,暗想一個人全身也不過一百多斤,一條腿能有多重,何至雙手不能抱起?當下兩人欣然答應。

胡鴻美便伸出一條左膀。起鳳一手抵住肘彎,一手扳住拳頭,先試了一試,還有點兒動搖的意思;倒是用盡氣力推挽,這條臂膊,就和生鐵鑄成一樣,休想彎得分毫。扳得滿臉通紅,隻得回頭道:“哥哥來試一下,看是怎樣?我的氣力是白大了,一點兒用處也沒有。”大鵬道:“弟弟扳不動,我來必也是一般的不行,我來搬腿罷。”說著捋起衣袖,走近胡鴻美身旁。胡鴻美笑道:“我若教你搬起立在地下的一腿,還不能算是真有力量。因為一個人的身體,有一百多斤重,再加用力往下壓,本來不容易搬起。我於今用右腿立在地下,左腿隻腳尖著地;你能把我左腿搬起,腳尖隻要離地一寸,便是我輸給你了。”

胡大鵬立了一個騎馬式,使出搬石頭的力量來,雙手抱住胡鴻美的大腿,先向兩邊搖了一搖,並不覺得如何強硬不能動移;但是一用力往上提起,就好像和泥鰍一般的溜滑,一點兒不受力。隻得張開十指,用種種的方法,想將大腿拿穩之後,再陡然用力向上一提,以為絕不至提不起來了。誰知在不曾用力的時候,似乎雙手已將大腿拿穩了;隻一使勁,依然溜下去。是這般鬧了好一會,大鵬累得滿身是汗,跳起身來望著起鳳說道:“這條腿巧極了!我們學這種法子。學會了這種法子,那怕人家的氣力再大些也不要緊。弟弟來,我們就磕頭拜師罷。”胡鴻美正待阻止,他兄弟兩個已撲翻身驅,拜了幾拜。

胡鴻美把兩人拉了起來說道:“像你兄弟這般體格,這般性情,我是極情願傳授你們武藝的。不過我已接了樊城的聘書,約了日期前去,不能在此地久耽擱。將來從樊城轉來的時候,到你這裏住一兩個月。”起鳳不待話了,即搶著說道:“不不,樊城聘老師去,也是教拳腳;在我們這裏,也是教拳腳。為什麼定要先去,要等回頭才到我們這裏來?”胡鴻美笑道:“人家聘請在先,我自然得先到人家去。”起鳳道:“我們兄弟拜師在先,自然應該我們先學。將來無論如何,樊城的人總是我們的師弟,不能算是我們的師兄。若是我們學得遲了,本領還趕不上師弟,豈不給人恥笑。”

胡鴻美聽了,雖覺得是強詞奪理,然起鳳那種天真爛漫的神情甚是可愛;加以他兄弟的父母也殷勤挽留。胡鴻美便說道:“好在你兩人都曾練過拳腳功夫,學起來比初學的容易多了。我且在這裏盤桓幾日,教給你們一路拳架式。我去後你們可以朝夕用功練習,等我回頭來,再傳授你們的用法。”大鵬兄弟當然應好。胡鴻美即時將辰州言先生創造的,那一路名叫“八拳”的架式傳授給大鵬兄弟。那一路拳的手法不多,在練過拳的大鵬兄弟學來,卻很容易;不到兩日夜時間,便練熱了。

胡鴻美臨行吩咐道:“你兩人不可因這套拳的手法少,便疑惑將來用法不完全。須知這拳是言先生一生的心血,我敢說普天下所有各家各派拳術的手法,無不可以從這拳中變化出來。萬不可輕視它!你們此刻初學不知道,朝夕不間斷的練到三五個月以後,方能漸漸感覺到有興味。不是尋常教師的拳法,所能比擬。

“你們此刻所學的,可以說是我這家拳法的總訣,還有兩路附屬在這總訣上的架式,一路名叫三步跳,一路名叫十字樁。更有五種功勁,一名沉托功,二名全身功,三名白猿功,四名五陽功,五名五陰功。循序漸進,教的有一定的層次,學的也絲毫不能躐等。別家別派的拳法,雖不能說趕不上我這一家的好,但是沒有能像我這一家層次分明的。老拳師我見的不少,多有開始教這路拳,就跟著練十年八載,也還是練這一路拳,一點兒層次也沒有。教的在一兩個月以後,便沒有東西可教,學的自然也覺得用不著再留這老師了。遇著天資聰穎,又性喜武藝的,方能漸漸尋出興味來;天份略低,及不大歡喜武藝的,一百人當中有九十九人半途而廢。

“我這家八拳卻不然,從開始到成功,既有一定的層次,又有一定的時期。在資質好的人,終年毫不間斷的苦練,也得三年才得成功。一層有一層的方法,一層不練到,就不得成功。五陰功是最後一層的功夫,要獨自在深山中做三個月,每夜在亥初靜坐,子初起練;坐一個時辰,練一個時辰。那種功夫練起來,手觸樹樹斷,足觸石石飛,這層功夫可以通道。言先生雖傳給了羅老師,我們師兄弟也都學了;但是據羅老師說,隻言先生本人做成了,羅老師尚且沒有做成功。我們師兄弟更是僅依法練了三個月,沒有練到樹斷石飛的本領。”

胡大鵬問道:“老師既是依法練了三個月,何以練不到樹斷石飛的本領呢?”胡鴻美道:“這是由於各人的根柢不同。言先生原是一個讀書的人,這種拳法,又是他老人家創造出來的,自比別人不同。羅老師不識字,我們師兄弟中也沒有讀書的。大家所犯的毛病,都是在那一個時辰的靜坐,功夫做的不得法。羅老師當日說過,這家功夫要做完全,非靜坐得法不可。我們本身無緣,隻好將這方法謹守不失,以便傳給有緣的人。現在你們兄弟,雖也讀書不多,不過年紀輕,天資也好;將來的造就,不可限量!或者能把這五陰功練成,在湖北做我這一家的開山祖。你們努力罷!”說罷就動身到樊城去了。

胡大鵬兄弟牢記著胡鴻美的話,那敢怠慢,每日除卻做習武的照例功課而外,都是練拳。第二年兩兄弟回去應試,都取前十名進了學,胡氏兄弟在襄陽便成為有名的人物了。隻是等了兩年,不見胡鴻美回來;延聘教師在家拳棒,多隻有半年幾個月,繼續到二三年的很少。隻因記得胡鴻美曾說過,他這家功夫至少須用三年苦功,始能成功。以為必是樊城那大戶人家,堅留著教三年,所以並不猜疑有旁的原因。直等到第四年,還不見來,這才打發人去樊城探聽。始知道胡鴻美在兩年前,已因死了母親,奔喪回湖南去了,去後便無消息。

胡大鵬兄弟學拳的心切,也想趁此時去外省遊覽一番。兄弟兩個特地從襄陽到長沙,打算在長沙住三年,把這家拳法練成。想不到和胡鴻美見麵之後,將功夫做出來給胡鴻美看了,很驚異的說道:“你兄弟這四年功夫,真了不得,論拳法的姿勢,雖有許多不對的地方,然功夫已做到八成了。”胡大鵬問道:“姿勢做錯了,功夫如何能做到八成呢?”胡鴻美道:“姿勢哪有一定不移之理?不用苦功,姿勢盡管不錯,也無用處。因我當日僅教你們兩晝夜,直到今日才見麵,姿勢自免不了錯誤。然有了你們這樣深的功夫,要改正姿勢,固不容易;並且也用不著改正,接著學三步跳、十步樁便了。”他兄弟隻費了兩天的時間,便把三步跳、十字樁學會了,要求再學那五種功勁。

胡鴻美道:“旁人學我這一家拳法,非練功勁不可,你兄弟卻用不著。因旁人練拳架式,多不肯像你兄弟一樣下苦功夫,不能從拳中練出多少勁來;所以非用別種方法練勁,難求實用。你兄弟本力既大,又有這四年的苦練,如何還用得著練功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