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日沒有動靜,那日本人正懷疑他或是死了,或是被德國人察覺,將他拘禁了。忽見他麵色蒼白,驚慌萬狀的跑進來,隻說了一種化學藥品的名詞,即接著喊道:‘快從後門逃走回國去罷!後麵追的緊跟著來了。’那日本人那敢怠慢,剛逃出後門,便聽得前門槍聲連響,已有無數的追兵,把房屋包圍著了。喜得德人當時不曾知道日本人是這般偷盜法,以為將那用舌尖偷嚐的人打死了,製造法便沒被偷去。等到那教授隨後追來,那日本人已逃得無影無蹤了。這種求學問及愛國的精神,四爺說是不是令人佩服?”
霍元甲點頭道:“這實在是了不得的人物,驚天動地的舉動。我聽得農爺說過,日本的柔道,是日本一個文學士叫嘉納治五郎的從中國學去的;學到手之後,卻改變名稱,據為己有。”霍元甲正說到這裏,秋野已走進房來笑道:“霍先生說的不錯,柔道是嘉納治五郎從貴國學去的,隻是不僅改變了名稱,連方法姿勢也改變了不少。於今嘉納在事實上己成了柔道的發明人。”霍元甲聽了,深悔自己說話孟浪,不應在此地隨口說出據為己有的話,一時麵上很覺得難為情。
秋野接著說道:“我已準備妥了,請霍先生就去檢查身體罷。彭先生高興同去,不妨請去瞧瞧。”彭庶白笑道:“我正想同去見識見識,卻恐怕有妨礙,不敢要求。”彭霍二人跟著秋野,從隔壁房中走進一間長形的房內,看這房中用黑絨的帷幔,將一間房分作三段,每段裏麵看不出陳列些什麼。秋野將二人帶到最後的一段,撩起絨幔,裏麵已有一個穿白衣的醫生等著。
彭庶白看這房裏,裝了兩個電器火爐,中間靠牆壁安著一個方形的白木台,離地板尺來高,台上豎著一個一尺五六寸寬、六尺來高的白木框,木框上麵和兩旁嵌著許多電泡。秋野教霍元甲脫了衣服,先就身上的皮膚,細細觀察了一陣,對那穿白衣的醫生說日本話,那醫生便用鋼筆在紙上記載;觀察完了,將霍元甲引到白木台上站著,扭開了框上的電燈,然後用對麵的愛克斯電光放射。秋野一處一處的檢查記載,便一處一處的攝取影片,經過半點鍾的時間,方檢查畢事。
他教霍元甲穿好了衣服,又帶到另一間房內。彭庶白看這房中有磅稱及測驗目力的器具和記號,還有一張條桌上,放著一個二尺來高、七八寸口徑的白銅圓筒;筒旁邊垂著一根黑色的橡皮管,也有二尺來長,小指頭粗細,這東西不曾見過,不知道是幹什麼用的。隻見秋野從衣袋中取出一條英尺來,把霍元甲身體高低,和手腳腰圍的長短,都詳細量了一遍,吩咐助手記載了;又磅了分量,然後拈著那銅筒上的橡皮管遞給霍元甲道:“請霍先生銜在口中,盡所有的力量吹一口。”
霍元甲接過來問道:“慢慢兒吹呢?還是突然吹一下呢?”秋野道:“慢慢兒吹。”霍元甲銜著橡皮管頭,用力吹去,隻見圓莆裏麵,冒出一個口徑略小些兒的圓筒來,越吹越往上升,停吹那圓筒就登時落下去了。秋野也吩咐助手記載了,這才帶二人回到前麵辦公室來。
助手將記載的紙交給秋野,秋野看了一會,顯出躊躇的神氣說道:“霍先生真是異人,身體也與普通人大有區別。”彭庶白問道:“區別在什麼地方?”秋野道:“霍先生是大力士,又是大拳術家,身體比普通人壯實,是當然的事,不足為異。所可異的就在皮膚以內,竟比普通人多一種似膜非膜,似氣體又非氣體的物質。我自學醫以來,是這般檢查人的身體,至少也在千人以上了,卻從來沒有遇過像霍先生這樣皮膚的人。練武藝的身體,我也曾檢查過;如敝國練相撲的人,身體比尋常人竟有大四倍的,皮膚粗的仿佛牛皮,然皮膚的組織,及皮膚裏麵,仍是和尋常人一樣,絕沒有多一種物質的。霍先生皮膚裏麵的這種異狀,我已攝取了兩張影片,遲幾天我可以把影片和尋常人所攝取的,給兩位比較著研究。”
彭庶白問道:“也許霍先生皮膚裏麵這種情形,是天然生成的,不是因練武藝而起的變化。”
秋野沉吟道:“這於生理學上,似乎說不過去;若是天然生成的這種模樣,總應有與霍先生相同的人,我此刻還不敢斷定,皮膚裏麵起了這種變化,於生理上有不有不好的影響。依照普通生理推測,最低的限度,也應妨礙全體毛孔的呼吸,人身呼吸的機能,不僅是口鼻,全身毛孔都具有呼吸作用。有一件事最容易證明全身毛孔都具呼吸作用的,就在洗澡的時候,如將全身浸在水內,這時必感覺呼吸甚促,這便是因為全身毛孔都閉塞了,不能幫助呼吸,全賴肺部從口鼻呼吸,所以感覺促而吃力。
“霍先生現在的全身毛孔,雖還沒有全部停止呼吸作用,但因皮膚裏麵起了這種特殊變化的關係,於毛孔呼吸上,已發生了極大阻礙。因這種原故,肺部呼吸機能,大受影響。我開始替霍先生診察的時候,聽肺器所得的結果很可驚異,覺得似霍先生這般壯實的身體,不應肺部呼吸的情形如此,因此才想用愛克斯電光檢查,並不是為胸脯裏麵疼痛,需要檢查的。如果皮膚裏麵這特殊的情形,是天然生成的,不是因練武藝後起的變化,我說句霍先生不要生氣的話,那麼從小就不易養育成人。”
霍元甲問道:“不好的影響是妨礙全身毛孔的呼吸,好的影響也有沒有呢?”秋野想了一想答道:“好的影響當然也有,第一風寒不容易侵入,次之可以幫助皮膚抵抗外來的觸擊。霍先生當日練成這種情形的目的,想必就是為了這一種關係。”霍元甲搖頭道:“練武藝得練成全體皮膚,都能抵抗觸擊,不但我所學的如此,各家各派的武藝,大概也都差不多。不過不經這愛克斯電光的檢查,不知道皮膚裏麵,已起了這種特殊變化罷了。我身上還有和普通人不同的變狀麼?”
秋野道:“先生的胸脯比尋常人寬,而肺量倒比尋常人窄。這簡直是一種生理上的病態,於身體是絕對不會有好影響的。其所以肺量如此特殊窄小的原故,當然也是因練武藝的關係。”
彭庶白問道:“是不是完全因為皮膚裏麵起了變化,妨礙毛孔的呼吸,以致肺部呼吸也受障礙?”秋野道:“本應有密切連帶關係的,但於生理卻適得其反;毛孔呼吸既生了阻礙,肺部呼吸應該比尋常擴大,這理由還得研究。”彭庶白道:“我有一件和霍先生這種情形相類似的事實,說給秋野先生聽了,也可資參考。
“在十幾年前,北京有一個專練形意拳的名家,姓郭名雲深,一輩子沒幹旁的事業,終年整日的練形意拳;每年必帶著盤纏,遊行北五省訪友,各省有名的拳術家,和他交手被他打敗了的,也不知有多少人。他是最有名會使崩拳的人,無論與何人動手,都是一崩拳就把人打倒了,人家明知道他是用崩拳打人,然一動手便防備不了。
“有一次來了一個拜訪他的人,那人也是在當時享盛名的,練擒拿手練得最好,和人動起手來,隻要手能著在敵人身上,能立時將敵人打傷,甚至三天便死。那人仗著自己本領,特去拜訪郭雲深,要求較量較量。郭雲深並不知道那人會擒拿手,照例對那人說道:‘我從來和人動手,都是用一崩拳,沒有用過第二手,今天與你較量,也是一樣。常言明人不做暗事,你當心我的崩拳罷。’那人說知道,於今兩人交起手來,郭雲深果然又是一崩拳,把那人打跌了,不過覺得自己胸脯上,也著了那人一下。那人立起身說道:‘佩服佩服,真是名不虛傳,但是我也明人不做暗事,我是練會了擒拿手的。你雖把我打跌了,然你著了我一下,三天必死。’郛雲深因當時毫不覺得痛苦,那人盡管這麼說,並不在意,當即點頭笑道:‘好,我們三天後再見罷。如果被你打死了,算是你的本領比我高強。’
“那人過了三天,真個跑到郭雲深家去,隻見郭雲深仍和初次見麵時一樣,不但不曾死,連受傷的模樣也沒有。不由得詫異道:‘這就奇了,你怎麼不死呢?’郭雲深笑道:‘這更奇了,你沒有打死我的本領,我怎麼會死呢?’那人道:‘你敢和我再打一回麼?’郭雲深道:‘你敢再打,我為何不敢;要打,我還是一崩拳,不要第二下。’兩人遂又打起來,又是與前次一樣。郭雲深胸脯上著了一下,那人被郭雲深一崩拳打跌了。那人跳起身對郭雲深拱手道:‘一點兒不含糊,三天後你非死不可。’郭雲深不覺得這番所受的比前番厲害,仍不在意的答道:‘三天後請再來露臉罷。’
“那人第四天走去,見了郭雲深問道:‘你究竟練了什麼功夫,是不是有法術?’郭雲深道:‘我平生練的是形意拳,沒有練過旁的武藝,更不知道什麼法術。’那人道:‘這真使我莫名其妙,我自擒拿手練成之後,不知打翻了多少好漢!練過金鍾罩鐵布衫的,我教他傷便傷,教他死便死;你不會法術,如何受得了我兩次的打?我沒見過你練過形意拳,請你練一趟拳我瞧瞧使得麼?’郭雲深道:‘得’。說時就安排練給那人瞧。那人道:‘就這麼瞧不出來,須請你把衣服脫了,赤膊打一趟。’郭雲深隻得赤著膊打,才打到一半,那人便搖手止住道:‘用不著再往下打,我已瞧出打你不死的原因來了。你動手打拳的時候,你的皮膚裏麵登時布滿了一層厚膜,將周身所有的穴道都遮蔽了,所以我的擒拿手也打不進去。’”
秋野聽到這裏問道:“那人不曾用愛克斯電光照映,如何能看的出郭雲深皮膚內有厚膜,將穴道遮蔽的情形來呢?”彭庶白道:“那時當然沒有愛克斯電光,不過那人所研究的武藝,是專注意人身穴道的;全身穴道有厚膜遮蔽了,他能看出,在事實情理兩方麵,都是可能的。我想霍先生皮膚內的情形,大約與郭雲深差不多,郭雲深的壽很高,可知這種皮膚內的厚膜,於身體的健康,沒有妨礙。”
秋野點頭道:“我還是初次遇見這種變態,不能斷定於健康有無妨礙。隻是胸脯內疼痛的毛病,今日雖用止痛劑止住了,然仍須每日服藥,至少得一星期不勞動。”霍元甲笑道:“我此刻所處的地位,如何能一星期不勞動。”秋野道:“完全不勞動辦不到,能不激烈的勞動,也就罷了。若以霍先生的身體而論,在治療的時期中,不但不宜多勞動體力,並且不宜多運用腦力;最好能住在空氣好的地方,靜養一兩個月,否則胸脯內疼痛的毛病,是難免再發的。”說畢自去隔壁房中取了藥水出來,遞給霍元甲道:“這藥水可服三天,三天後須再檢查,方才所服的止痛劑,是不能將病根治好的。”
霍元甲接了藥水,總覺得診金藥費及電光檢查的手續費,一概不算錢,似乎太說不過去,摸出幾張鈔票交給彭庶白,托他和秋野交涉。秋野已瞧出霍元甲的用意笑道:“霍先生硬認我日本人是朋友嗎?簡直不給我一點兒麵子。”彭庶白見秋野這麼說,隻得對霍元甲道:“四爺就領謝了秋野先生這番盛意罷。”霍元甲遂向秋野拱手道謝,與彭庶白一同出院。秋野送到大門口還叮嚀霍元甲道:“三天後這藥水服完了,仍請到這裏來瞧瞧。”彭霍二人同聲答應。
彭庶白在馬車中說道:“想不到這個日本醫生,倒是一個練武藝的同誌,也難得他肯這般仔細的替四爺檢查。”霍元甲道:“聽說日本人歡喜練柔道的極多,不知道那個嘉納治五郎是一種什麼方法,能提倡得全國風行,不鬧出派別的意見來?若是在中國提倡拳術,我近來時常推測,但願提倡得沒有效力才好;一有效力,必有起來攻擊排擠,另創派別的。”
彭庶白道:“日本人提倡柔道,是用科學的方式提倡,是團體的,不是個人的。無論何種學問,要想提倡普遍,就得變成科學方式,有一定的教材,有一定的教程,方可免得智者過之,愚者不及的大缺點。我們中國有名的拳教師收徒弟,一生也有多到數千人的,然能學成與老師同等的,至多也不過數人,甚至一個也沒有。這不關於中國拳術難學,也不是學的不肯用功,或教的不肯努力,就是因為沒有按著科學方式教授;便是學的人天份極高,因教的沒有一定的教程,每每不到相當時期,無論如何也領悟不到,愚蠢的是更不用說了。我倒不著慮提倡有效之後,有人起來攻擊排擠,卻著急無法將中國拳術,變成科學方法教授;倘仍是和平常拳師收徒弟一樣,一個人隻有一雙手、一雙眼、一張嘴,能教幾個徒弟!不但教的苦,學的也苦並且永遠沒有畢業的時候。”
馬車行走迅速,說話時已到了客寓。農勁蓀迎著問道:“怎麼去了這麼久,我和震聲都非常擔心,恐怕是毛病加重了。”霍元甲道:“今天又遇著同調了,想不到這個秋野醫生,也和嘉道洋行的班諾威一樣,生性最喜練習柔道,據他說從小學中學直到現在,不曾間斷過。因此對我的身體,甚為關切,經過種種檢查,不知不覺的就耽擱了幾點鍾。”
農勁蓀問道:“那秋野既那麼喜練柔道,又從來不斷的做功夫,本領想必不錯,他曾試給四爺看麼?”霍元甲道:“今天注意替我檢查身體,還沒認真談到武藝上去,約了我三天後再去診治。好笑,他說我這病,至少得一星期不勞動,並不可運用腦力。休說我此刻在上海擺擂台,斷無一星期不勞動之理;就在天津做買賣的時候,也不能由我一星期不勞動。”農勁蓀道:“這倒不然,西醫治病與中醫不同,西醫叮囑在一星期中不可勞動,必有他的見地,不依遵定有妨礙。好在這幾日並沒人來報名打擂,便有人來,也得設法遲到一星期後再比。”
霍元甲道:“我正在時刻希望有人來報名打擂,沒有人來打便罷,如有人來報名,又教我遲到一星期後再比,不是要活活的把我悶死嗎?”農勁蓀道:“霍爺的心思我知道。現閑著有個震聲在這裏,有人來報名,盡可教震聲代替上台去,像東海趙那一類的本領,還怕震聲對付不了嗎?萬一遇著震聲對付不了的時候,霍爺再上台去也來得及。”霍元甲笑道:“我出名擺擂台,人家便指名要和我對打,教震聲去代替,人家怎肯答應呢?”農勁蓀道:“人家憑什麼理由不答應?震聲不是外人,是你的徒弟,來打擂的人,打得過震聲,當然有要求和你打的資格,若是打不過震聲,卻如何能不答應?”霍元甲想了一想點頭道:“這倒是一個辦法。”
彭庶白道:“多少享盛名的大拳師,因自己年事已高,不能隨便和人動手。遇了來拜訪的人,總是由徒弟出麵與人交手;非到萬不得已,絕不輕易出手。霍爺於今一則年壯氣盛,二則仗著自己功夫確有把握,所以用不著代替的人。就事實說起來,先教震聲君與人交手一番,那人的功夫手法,已得了一個大概;四爺再出麵較量,也容易多了。”霍元甲道:“我其所以不這麼辦,就是恐怕旁人疑心我有意討巧。”
正說著話,隻見茶房擎著幾張名片進來,對霍元甲說道:“外麵有四男一女來訪霍先生,我回他們霍先生病了,剛從醫院診了病轉來,今日恐不能見客,諸位請明天來罷。他們不肯走,各人取出名片,定要我進來通報。”
霍元甲接過名片問道:“五個人怎麼隻有四張名片?”茶房就霍元甲手中指著一張說道:“那個女子是這人的女兒,沒有名片。”彭庶白農勁蓀見這人帶著女兒來訪,都覺得值得注意似的,同時走近霍元甲看片上的姓名,原來四張名片,有三張是姓胡的,一個叫胡大鵬,一個叫胡誌莘,一個叫胡誌範,還有一個姓賀名振清。彭庶白向那茶房問道:“那女子姓胡呢還是姓賀呢?”茶房道:“是這胡大鵬的女兒。”彭庶白笑道:“不用說都是練武藝的人,慕名來訪的。我們正說著不可勞動,說不定來人便是要四爺勞動的。”農勁蓀道:“人家既來拜訪,在家不接見是不行,請進來隨機應付罷。”
茶房即轉身出去,一會兒引著一個年約五十多歲的人進來。這人生得瘦長身材,穿著青布棉袍,青布馬褂,滿身鄉氣,使人一見就知道是從鄉間初出來的人,態度卻很從容,進房門後見房中立著四個人,便立住問道:“那位是霍元甲先生?”霍元甲忙答道:“兄弟便是。”這人對霍元甲深深一揖道:“霍先生真是蓋世的英雄!我姓胡名叫大鵬,湖北襄陽人,因看了報紙上的廣告,全家都佩服霍先生的武藝,特地從襄陽到上海來,隻要能見一見霍先生,即三生願足。”說時指著彭庶白三人說道:“這三位想必也是大英雄大豪傑,得求霍先生給我引見引見。”霍元甲將三人姓名介紹了,胡大鵬一一作揖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