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回 進醫院元甲種死因 買劣牛起鳳顯神力(1 / 3)

話說劉震聲越哭越顯得傷心的樣子。霍元甲忍不住生氣說道:“震聲,你害了神經病嗎?我又沒死,你無端哭什麼?”

劉震聲見自己老師生氣,才緩緩的停止悲哭。農勁蓀問道:“你這哭倒很奇怪,像你老師這樣金剛也似的身體,漫說是偶然生了這種不關重要的病,就是大病十天半月,也絕無妨礙;你剛才怎麼說真個又病了的話,並且是這般痛哭呢?”

劉震聲揩了眼淚,半晌回答不出。霍元甲也跟著追問是什麼道理,劉震聲被追問得隻好說道:“我本不應該見老師病了,就糊裏糊塗的當著老師這麼哭起來;不過我一見老師真個又病了,而發的病又和前次一樣,還痛得更厲害些,心裏一陣難過,就忍不住哭了出來。”

霍元甲道:“發過的病又發了,也沒有什麼稀奇,就用得著哭嗎?你難道早就知道我這病又發嗎?怎的說真個又病了的話呢?”

劉震聲道:“我何嚐早就知道?不過在老師前次發這病的時候,我便聽得人說,老師這病的病根很深,最好是一次治斷根,如不治斷根,日後免不了再發,再發時就不容易治愈了。我當時心裏不相信,以為老師這樣銅筋鐵骨的身體,偶然病一次,算不了什麼,哪裏有什麼病根,不料今天果然又發了,不由得想起那不容易治愈的話來。”

農勁蓀不待劉震聲更往下說,即打了個哈哈說道:“你真是一個傻子,你老師這病,是絕對沒有性命危險的病;如果這病非一次治斷根,便有危險,那日黃石屏在打針之後,必然叮嚀囑咐前去複診。”

霍元甲接著說道:“農爺的話一點兒不差,震聲必是聽得秦老頭兒說。秦老頭兒自稱做的是內家功夫,素來瞧外家功夫不起。他所說的,是毀謗外家功夫的話,震聲居然信以為實了。我不去覆診,也就是為的不相信他這些道理。”

正說話的時候,茶房來報馬車已經雇來了。

霍元甲毫不躊躇的說道:“我這時痛已減輕了,不去了罷。”

農勁蓀道:“馬車既經雇來了,何妨去瞧瞧呢?此刻雖減了痛,恐怕過一會再厲害。”

霍元甲連連搖頭道:“不去了,決計不去了。”農勁蓀知道霍元甲的性情,既生氣說了決計不去的話,便勸也無用;惟有劉震聲覺得自己老師原是安排到黃石屏診所去的。隻因自己不應該當著他號哭,更不應該將旁人惡意批評的話,隨口說出來,心中異常失悔。

但是劉震聲生性極老實,心裏越失悔就越著急,越著急就越沒有辦法;虧他想來想去,想出一個辦法,用誠摯的能度對霍元甲說道:“老師因我胡說亂道生了氣,不到黃醫生那裏去診病了,我真該死!我於今打算坐馬車去,把黃醫生接到這裏來,替老師瞧瞧,免得一會兒痛得厲害的時候難受。”

霍元甲道:“不與你說的話相幹,秦老頭兒當我的麵也是這麼說,我並不因這話生氣。”說話時,忽將牙關咬緊,雙眉緊鎖,仿佛在竭力忍耐著痛苦的樣子,隻急得劉震聲唉聲跺腳,不知要如何才好。

農勁蓀看了這情形,也主張去迎接黃石屏來。

霍元甲一麵用手帕揩著額頭上的汗珠,一麵說道:“誰去接黃醫生來,就替誰瞧病,我這病是不用黃醫生瞧的。”

農勁蓀道:“你這病雖不用黃醫生瞧,然不能忍著痛苦,不請醫生來瞧。上海的醫生多著呢。”

霍元甲道:“上海的醫生雖多,究竟誰的學問好,我們不曾在上海久住的人,何能知道?若是前次請來的那種西醫,白費許多錢治不好病,請來幹什麼?”剛說到這裏,彭庶白突然跨進房門笑道:“你們為什麼還在這裏說西醫的壞話?”

農、霍二人見彭庶白進來,連忙招呼請坐。

霍元甲道:“不是還在這裏說西醫的壞話,隻因我前次的病,現在又發了,因我不願意去黃石屏那裏打針,農爺和我商量另請醫生的話,我不信西醫能治我這病,所以說白費許多錢,治不好病的話。”

彭庶白點頭道:“我本來也是一個不相信西科的人,不過我近來增加了一番經驗,覺得西醫自有西醫的長處,不能一概抹煞。最近我有一個親戚病了,先請中醫診治,上海著名的醫生,在幾日之間請了八個,各人診察的結果,各有不同,各人所開的藥方,也就跟著大有分別了;最初三個醫生的藥方吃下去,不僅毫不見效,並且增加了病症,因此後來五個醫生的藥方,便不敢吃了。我那舍戚家裏很有點兒積蓄,平常素來少病,一旦病了,對於延醫吃藥非常慎重;見八個中醫診察的各自不同,隻得改延西醫診視,也經過五個西醫,診察的結果,卻是完全相同,所用的藥,雖不知道是不是一樣,然因診察的結果既相符合,可知病是不會看錯的,這才放心吃西醫的藥,畢竟隻診了三次,就診好了。

“還有一涸舍親因難產,請了一個舊式的穩婆,發作了兩晝夜,胎兒一隻手從產門伸了出來,眼見得胎兒橫在腹中,生不下來了,前後請來四個著名的婦科中醫,都是開幾樣生血和氣的藥,此外一點兒辦法也沒有。穩婆說得好笑,做出經驗十足的樣子說道:‘胎兒從產門伸出手來,是討鹽的,快抓一點兒鹽放在胎兒手中,就立時可以縮進去。’當時如法炮製,放了一點兒鹽在手裏,哪裏會縮進去呢?

“後來有人主張送醫院,那舍親住在白渡橋附近,遂就近將產婦送到一個日本人開設的秋野醫院去。那院長秋野醫生看了說道:‘喜得產婦的身體還強健,若是身體孱弱些兒的,到此時就毫無辦法了。這是因為產門的骨節不能鬆開,所以胎兒卡在裏麵不得出來,非剖腹將胎兒取出不可。’舍親問剖腹有無生命的危險?秋野說:‘剖腹不能說絕對無生命危險,胎兒十有八九是死的了,產婦或者可以保全;若不剖腹,則大小都萬無生理。’舍親到了這種緊急關頭,隻好決心簽字,請秋野剖腹。

“從進醫院到剖腹取出胎兒,不到一點鍾的功夫。最使人欽佩的,就是連胎兒的性命都保全了,一個好肥頭胖腦可愛的小男孩子,此刻母子都還住在秋野醫院裏;昨天我去那醫院裏探望,秋野醫生當麵對我說:‘大約還得住院一星期,產婦便可步行出院了。’那秋野醫生的學問手術,在上海西醫當中,縱不能說首屈一指,總可說是上好的了。他已到上海來多年了,中國話說得很自然。”

農勁蓀道:“日本人學西洋的科學,什麼都學不好,隻醫藥一道,據世界一般人的評判,現在全球除卻德國,就得推日本的醫藥學發明最多。”霍元甲道:“那秋野醫生既是有這般本領,庶白兄又認識他,我何不請庶白兄立刻帶我同去瞧瞧!”彭庶白連聲應好。劉震聲道:“好在雇來的馬車,還不曾退掉。”說著即來攙扶霍元甲。

翟元甲搖手道:“用不著攙扶,你陪農爺在家,恐怕有客來訪,我和彭先生兩人去得哪!”農勁蓀點頭道:“好,外國醫院不像中國醫生家裏,外國人病了去醫院診病,少有許多人同去的,便是同去了,也隻許在外邊客廳或待診室坐,斷不許跟隨病人到診室中去。至於施行手術的房間,更不許受手術以外的人進去。”

彭庶白陪同霍元甲乘馬車到了秋野醫院,湊巧在大門口遇著秋野醫生,穿著外套,提著手杖,正待出外診病。彭庶白知道秋野醫院雖有好幾個醫生,尋常來求診的,多由幫辦醫生診視,然幫辦醫生的學問,都在秋野之下;霍元甲的病,彭庶白想秋野醫生親自診視,因此在大門口遇見秋野,便迎著打招呼,一麵很慎重介紹道:“這位是我的好友霍先生,就是最近在張家花園擺設擂台的霍元甲大力士,今日身體有點兒不舒適,我特地介紹到貴醫院來,須請秋野先生親自治療才好。”

秋野一聽說是霍元甲,立時顯出極端歡迎的態度,連忙脫了右手的手套,伸手和霍元甲握著笑道:“難得難得,有緣和霍先生會麵,兄弟看了報紙上的廣告,及開擂那日的記事,即想去張家花園拜訪先生,無奈有業務羈身,直到現在還不能如願;若不是彭先生今日介紹到敝院來,尚不知何日方得會麵。”霍元甲本來不善於應酬交際,見秋野說得親熱,除連說不敢當外,沒有旁的話說。

秋野引霍彭二人直到他自己辦公的房內,此時霍元甲胸脯內又痛得不能耐了。彭庶白看霍元甲的臉色,忽變蒼白,忍受不住痛苦的神氣,完全在麵上表現出來了。隻得對秋野說道:“對不起先生,霍先生原是極強壯的體格,不知怎的,忽得了這種胸脯內疼痛不堪的病,請先診斷診斷,務請設法先把痛止住。”秋野不敢遲慢,忙教霍元甲躺在沙發上,解衣露出胸脯來,先就皮膚上仔細診察了一陣,從袋中取出聽肺器來,又細聽了一會說道:“僅要止痛是極容易的事,我此刻就給藥霍先生吃了,至多不過二十分鍾,即可保證不痛了。”說著匆匆走到隔壁房去了。轉眼便取了兩顆白色小圓片的藥來,用玻璃杯從熱水瓶中傾了半杯溫開水,教霍元甲將藥片吞服,然後繼續說道:“不過霍先生這病,恐怕不是今日偶然突發的。”

彭庶白道:“誠如先生所說,在一星期前,已經發過一次,但不及這次痛的厲害。據秋野先生診斷他這病,是因何而起的呢?”秋野沉吟道:“我此刻還不敢斷定,我很懷疑,以箱先生這種體格,又是貴國享大名的大力士,是一個最注重運動的人,無論如何,總應該沒有肺病。像此刻胸脯內疼痛不堪的症候,卻不是肺病普通應有的征象;隻是依方才診斷的結果,似乎肺部確已受病,並且霍先生所得肺病的情形,與尋常患肺病的不大相同;我所用愛克斯電光將霍先生全身,細細檢查一番,這病從何而起,便能斷定了。不知霍先生的意思怎樣?”

霍元甲聽了秋野的話,心裏當然願意檢查,隻是前次在客棧裏有過請西醫診病的經驗,恐怕用愛克斯電光檢查全身,得費很多的錢;一則身邊帶的錢不多,二則他從來是一個自奉很儉約的人,為檢查身體花費很多的錢,也不情願。當下招手叫彭庶白到跟前,附耳低言道:“不知用愛克斯電光檢查一番,得花多少錢,你可以向他問問麼?”彭庶白點頭應是,隨向秋野問道:“這種用愛克斯電光檢查的手續,大約很繁重,不知一次的手術費得多少?”

秋野笑道:“檢查的手續並不甚繁重,如果要把全身受病的部份,或有特殊情形的部份都攝取影片,那麼比較費事一點兒。至於這種手術費,本不一定。霍先生不是尋常人,當霍先生初進房的時候,我原打算把我近來仰慕霍先生的一番心思說出來,奈霍先生胸脯內疼痛得難受,使我來不及說。霍先生今日和我才初次見麵,彭先生雖曾多會幾麵,然也沒多談,兩位都不知道我的性情,及平生的言行。

“我雖是一個醫生,然在當小學生的時候,就歡喜練我日本的柔道,後來從中學到大學畢業,這種練柔道的興趣,不曾減退過;就是到上海來開設這醫院,每逢星期六下午或星期日,多是邀集一般同好的朋友,練著柔道消遣;虹口的講道分倌,便是我們大家設立的。我既生性歡喜練柔道,並知道敝國的柔道,是從貴國傳去的,所以對於貴國的拳術,素極仰慕,無如貴國練拳術的人,和敝國練柔道的不同。敝國練柔道的,程度高低,有一定的標準,程度高的,聲名也跟著高了。隻要這人的功夫,到了六段七段的地位,便是全國知名的好手了。那怕是初次到敝國去的外國人,如果想拜訪柔道名家,也是極容易的事,隨便向中等社會的人打聽,少有不知道的。

“貴國的拳術卻不然。功夫極好的,不見有大聲名,反轉來在社會上享大名的,功夫又不見得好;休說我們外國人想拜訪一個真名家不容易,便是貴國同國的人,我曾聽得說,常有帶著盤纏,到處訪友,而數年之間,走過數省的地方,竟訪不著一人的。這種現象,經我仔細研究,並不是由於練拳術的太少,實在是為著種種的關係,使真有特殊武藝的人,不敢在社會上享聲名。貴國拳術界是這般的情形,我縱有十二分仰慕的心思,也無法與真實的拳術名家相見。難得霍先生有絕高的本領,卻沒有普通拳術家諱莫如深的習氣,我想結交的心思,可說是異常急切,我隻希望霍先生不因為我是日本人,拒絕我做朋友,我心裏便非常高興。用愛克斯電光檢查身體,算不了什麼事,我絕不取霍先生一文錢,我為的很關心霍先生的身體,才想用愛克斯光檢查,絕對不是營業性質。”

霍元甲服下那兩顆藥片之後,胸內疼痛即漸漸減輕,到此刻已完全不痛了,聽秋野說話極誠懇,當下便說道:“承秋野先生盛意,兄弟實甚感激。不過剛才彭先生問檢查身體,須手術費多少的話,係因兄弟身邊帶來的錢不多,恐怕需費太大,臨時拿不出不好,並沒有要求免費的意思。雖承先生的好意,先生在此是開設醫院,豈有替人治病,不取一文錢的道理?”

秋野笑道:“開設醫院的,難道就非有錢不能替人治病嗎?不僅我這醫院每日有幾個純粹義務治療的病人,世間一切醫院也都有義務治療的事。霍先生盡管送錢給我,我也斷不肯接受。”霍元甲平日行為,曆來拘謹,總覺得和秋野初交,沒有白受他治療之理,即向庶白說道:“我是由庶白兄介紹到這裏來的,還是請庶白兄對秋野先生說罷,如肯照診例收費,就求秋野先生費心檢查,若執意不肯收費,我無論如何也不敢領受這麼大的情分。”彭庶白隻得把這番話再對秋野說。

秋野哈哈大笑道:“霍先生是一個名震全國,將來要幹大事業的人,像這般小事,何苦斤斤計較?我老實說罷,我想結交霍先生,已存著要從霍先生研究中國拳術的念頭,若照霍先生這樣說來,我就非拿贄敬送束修不可了。所以我方才聲明,希望霍先生不因為我是日本人,拒絕我做朋友的話,便是這種意思。彼此既成了朋友,這類權利義務的界限,就不應過於計較了。交朋友的交字,即是相互的意義,我今日為霍先生義務治了病,將來方可領受霍先生的義務教授。”

彭庶白見秋野絕不是虛偽的表示,遂向霍元甲說道:“秋野先生為人如何?我們雖因交淺不得而知,但是和平篤實的態度,得乎中,形乎外,使人一見便能相信的;我也很希望四爺和他做一個好朋友,彼此成了朋友,來日方長,這類權利義務的界限,本用不著計較。”

霍元甲還沒回答,秋野接著含笑問道:“霍先生的痛已止了麼?”霍元甲點頭道:“這藥真有神效,想不到這一點兒大的兩顆小藥片,吞下去有這麼大的力量,於今已全不覺痛了。秋野道:“我先已說過了,要止痛是極容易的事,但是僅僅止痛,不是根本治療的方法;致痛的原因不消滅,今日好了,明日免不了又發。請兩位坐一坐,我去準備準備。”說著又往隔避房中去了。

彭庶白湊近霍元甲說道:“他們日本人有些地方實在令人佩服,無論求一種什麼學問,部異常認真,絕不致因粗心錯過了機會。像秋野性喜柔道,想研究中國拳術,又不見著真會拳術的中國人,一旦遇著四爺,自然不肯失之交臂。我曾聽得從德國留學回來的朋友說,日本人最佩服德國的陸軍和工業。明治維新以後,接連派遣優秀學生到德國陸軍和工業;陸軍關於本國的國防,當然是秘密,不許外國留學生聽講的,並有許多地圖,是不許外國學生看見的。日本留德的陸軍學生,為偷這種秘密書籍地圖,及偷窺各要塞的內容,被德國人察覺處死刑或永遠監禁的,不計其數。而繼續著偷盜及窺探的,仍是前仆後繼,毫不畏怯。

“還有一個學製造火藥的,德國新發明的一樣炸藥,力量遠勝一切炸藥,那發明的人,在講堂教授的時候,也嚴守秘密,不許外國留學生聽講。那個學製造火藥的日本人,學問本來極好,對於這種新發明的火藥,經他個人在自己化驗室屢次試驗的結果,已明了了十分之九,隻一間未達,不能和新發明的炸藥一樣。獨自想來想去,委實不能悟到,心想那炸藥在講堂上可以見著,要偷一點兒出來化驗是辦不到的,不但講堂裏有教授,及許多同學的德國學生監視著不能下手,並且這種炸藥的危險性最大,指甲尖一觸,即可爆烈,僅須一顆黃豆般大小,即能將一個人的身體炸碎,有誰能偷著跑呢?

“虧他想了許久,竟被他想出一個偷盜的方法來,先找了一個化學最好的日本人,將自己近來試驗那種新發明炸藥的成績,盡量傳給那日本人道:‘我於今要那偷炸藥的製造法,非安排犧牲我個人的生命,用舌尖去嚐試一下,別無他法。不過那炸藥的性質,我已確實知道,沾著我舌尖之後,製造的方法雖能得到,我的生命是無法保全的。我能為祖國得到這種厲害炸藥的製造法,死了也極有榮譽,所慮的死得太快,來不及傳授給本國人。所以此時找你來,將我試驗所得的先傳授給你,我偷得之後,見麵三言兩語,你就明白了。’那日本人自然讚成他這種愛國的壯舉,便坐守在他家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