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鳳春道:“這一段事故說來好笑。我於今相信人的本領,原來隻有六成的,如遇緊急或非常氣忿的時候,可以逼出十成來。凡是認識我的人,誰也知道我沒有高來高去的本領,我一輩子就不曾練過縱跳的功夫;然而到了要緊的當兒,我居然也能一跺腳就衝上了一丈五尺高的天花板。憑四爺說,這不是好笑的事麼?”
霍元甲笑道:“這種事若在尋常不會高來高去的教師幹出來,不但是好笑,並且可以說是奇事,在你鳳春哥卻算不了什麼。因為鳳春哥雖一輩子不曾練過蹤跳,然平生練的是八卦拳,走了這多年的九宮,兩腳已走的仿佛是哪吒太子的風火輪了。練蹤跳也不過把全身之力,練到兩腳尖上來;你此刻兩腳尖的力,就是有高來高去本領的人,恐怕能趕得上的也少,你能上高是算不了什麼。你且把那一段事故說出來給我們聽聽!”
劉鳳春道:“我有一個朋友,多年在洵貝子府當護院,平日與各親王貝勒府裏都有來往。去年那親王因要請一個得力的護院,我那朋友就求洵貝子薦我前去。我為朋友的盛情難卻,且又素來知道那親王是一般王爺中最仁厚的,遂進了王府。這時王府正在花園中建造新房屋,我就在新房屋中居住。我那房子是西院北屋三間,中間的一間最大,每日早晚我便在這房裏練功夫。左邊一間是我的臥室,右邊房空著,炕上也設備了被褥,偶然有朋友來,就留宿在那房裏。左右兩房的天花板,和尋常百姓家的房屋一般,是用花紙裱糊的。惟有中間的一間,與皇宮裏的一樣,全是見方一尺多的格子,中嵌木板,用金漆顏料繪種種花樣在上麵。這種天花板雖比用花紙糊的來得堅固,然那方格子的木板極小,中嵌的木板又薄,上麵是不能承受重量東西的。
“我記得這日是正月初三,晚飯因一時高興,多喝了幾杯酒;二更以後,我獨自在房中做功夫,正自做的得意的時候,忽見房角上立著一個身穿夜行衣的小夥子,笑嘻嘻的向我望著,我不由得吃了一驚!因為我那西院裏沒有別人同住,我回西院的時候,已把門關上了。從來夜間沒有人上我那院子裏來,加以這人生麵,又穿的是夜行衣,使我一見就知道不是善類。當即厲聲喝問道:‘你是誰?半夜來此幹什麼?’這人不慌不忙的向房中走幾步笑道:‘好一個翠花劉,果然名不虛傳,今日我方看停當了。’我見他不回答我姓名來意,卻說出這幾句話來,忍不住生氣問道:‘你究竟是什麼人?到這裏來幹什麼的?快說,不然,便休怪我。’他說:‘我便是這麼一個人。因久聞你翠花劉的聲名,專來看你練功夫的。’我又問他從什麼地方進來的。他說:‘我住在這院子裏已將近一個月了,每日早晚看你練功夫,都是從上麵朝底下看,不十分停當;今晚看的高興,不知不覺的下來了。’
“我一聽這話,好生詫異,便問他這一個月在何處藏身?他伸手指著天花板道:‘就在這上麵。’我想這人身材雖小,但至少也應該有七八十斤重,如何能在天花板上藏身呢?並且天花板不像樓板,上邊有屋瓦蓋著,下邊沒有樓門,四方牆壁也沒有可以供人出入的門窗;若不把屋瓦揭開,不問有多大的本領,也不能鑽進天花板上麵去。我既在王府裏當護院,居然有人敢藏身在王府的天花板內,早晚窺探我練功夫,至一個月之久。他若不現身出來,我還不得知道。這事情傳播出去,於我的聲名不是大有妨礙嗎?我是這麼一想,不覺生起氣來。就逼近前去問道:‘你如何能到天花板裏麵去的,你快說!是不是把屋瓦揭動了?’他笑指著屋上說道:‘屋瓦揭動了不曾,難道你住在屋子裏麵的人都不知道嗎?你平日不曾留心,此刻何坊到屋上去瞧瞧呢?’
“我聽了他這番帶著挖苦意思的話,禁不住怒道:‘放屁!你這小子簡直真是有意和我過不去。我在這裏幹什麼的,你知道麼?我在這裏當護院,你什麼地方不好住,為何偏要住在我這天花板內,不是和我尋開心嗎?’我一麵這麼說,一麵安排動手打他。他仍是嬉皮笑臉的說道:‘你問我這話,我倒要問你,北京城裏有多少個翠花劉?你也得快說。’我說翠花劉就隻有我一個,別處我不知道,北京城裏沒有第二個。他聽了拍手笑道:‘卻又來!既是隻有一個翠花劉,翠花劉又住在這屋裏,我要看翠花劉練武藝,不到這裏來,卻到哪裏去?我住在這天花板裏將近一月,你不知道,隻能怪你不小心,不能怪我有意和你過不去。’
“我此時心裏實在恨他不過,也懶得再和他多說,劈胸就是一掌打過去罵道:‘你偏有道理,反怪我不小心。你要不是一個強盜,斷不會有這種舉動,我揍了你替地方除害。’我這一掌雖沒有了不得的功夫,然尋常練武藝的,很不容易躲閃。他卻非常從容的避開了說道:‘我此來正想請教幾手。’說著也回手與我打起來。他的身法真快,走了五十多個照麵,我兩手簡直沒一次沾著了他的衣服。不過他實在的功夫究竟不大,手腳都飄忽不沉著,這是由於練武藝的時候,全副精神注重在矯捷,所以缺少沉著的功夫;拳腳就是打到了我身上,沒有多大的份量。我既覺著他的功夫不實在,便改變了打法,一步一步的逼上前去。他抵敵不住,隻好後退,越退越靠近房角,我毫不放鬆。他的背抵住牆壁了,我心想他身法任憑如何矯捷,已逼到角上,看他再有何法閃躲。即伸兩指去取他的兩眼,以為他是絕逃不掉的了。
“想不到隻聽得他說了一句好厲害,頭頂上跟著喳啦一聲響,房角上已不見他的蹤影了。趕緊抬頭看時,隻見天花板穿了一個窟窿,原來靠牆角方格中的木板,已被衝去一塊了。我此時不暇思索,隻覺怒不可遏!非將他擒住不可,緊跟著將雙腳一跺,身體朝上一聳;原打算攀住方格,再鑽上天花板去的,誰知這一蹤已衝上了窟窿。他因知道我素來不能上高,不料我這番居然能追上去,他不由得一驚慌,就被我擒住了,仍從窟窿裏將他拉下地來。
“他雙膝跪在我麵前,要求我收他做個徒弟。我一不知道他的姓名,二不知道他的履曆,並且眼見他這種離奇的舉動,憑霍四爺說我們是有身家的人,在北京那種輦轂之下,怎敢隨便收這樣徒弟呢?萬一受起拖累來,旁人不罵我荒謬嗎?但是我心裏雖怕受拖累,口裏卻不好直說,因為他一對我下跪,把我那初見他時的怒氣都消了,隻得將他攙扶起來說道:‘你的本領已在我之上,我怎能做你的師傅?’他立起來道:‘我的本領雖平常,然從十五歲起就橫行關內外,直到今夜才遇到對手。我原是為訪師而來,因聽說你生平沒有收過徒弟,自知冒昧來求拜師是辦不到的;一時又找不著可以介紹的人,隻好偷進王府來,藏在天花板內,早晚偷看一陣。你的武藝,我已看得了一些兒門徑,使我情不自禁的非拜師不可。你不要疑心我是一個黑道中人物,我姓王名子春,因我身材生得瘦小,認識我的人都呼我為王小乙。我家住在索倫,祖遺的田產也還不少,用不著我到外邊來謀生計;我自十五歲出來闖江湖,一不為衣,二不為食,為的就是歡喜武藝,到處訪求名師,求你放心收我做徒弟。’”
霍元甲插口問道:“你畢竟收了他這個徒弟沒有呢?”
劉鳳春搖頭道:“我膽小,他雖說不是黑道中人,我畢竟不敢收這樣不知來曆的徒弟。我並恐怕這事被王府裏知道,於我麵子上不好看,連坐也不敢留他坐一下,催他快去。他倒也聰明,知道我的意思,當指著天花板上窟窿說道:‘這地方被我衝破了,明天給府裏人看見不妥,我還是走這地方出去,將窟窿補好。’我還沒回答,他隻說了一聲後會有期,就從房屋中間,翻身朝上一聳;隻見一條黑影子晃了一下,再看那窟窿時,繪了花紋的木板,已經安放好了,那種身法之快,實令人可驚!
“我此時靜聽天花板上,有無響聲,僅聽得有兩個耗子,一前一後的跑到後牆根去了;我連忙跑到後院裏去看,竟看不出一點兒痕跡。我直到這時才想起每日早晚練功夫的時候,天花板上總有耗子跑來跑去的聲響,我做夢也想不到天花板上可以藏人。第二日早起,我再仔細查看天花板,竟沒有一個方格中的木板不是活動的;原來都是這王子春為要看我練功夫,將木板移動一二分,好從縫中偷看,怪道他往上一衝,木板就開了,隨時又可以安放下來。
“我怕他因拜師不能如願,仍不肯離開我那房屋,趁著沒人來的時候,我想再衝上天花板去看看。誰知竟衝不上去,費了好幾番氣力,手剛摸著天花板,身體便掉下來了;後來用桌子搭成一個台,才鑽進天花板內。空洞洞的一無所有,僅靠後院的牆角上,有一堆稻草,可以看出是曾有人在草內睡過多時的。我想踏上天花板去,查看草裏有什麼痕跡。我兩手才向方格上一按,就聽得喳喳的響,用不著身體上去,隻須兩手用力一按,全房天花板都得塌下來。真不知道那王子春是怎樣練成的功夫?能在上麵跑來跑去,絲毫不覺天花板震動。”
霍元甲笑道:“他就這麼走了,我便再遲幾日到上海來,也是見他不著,吳大哥怎麼再三的說可惜?”
李存義笑道:“鳳春老弟的話才說了一半,還有一半沒說完,這小子近來在北京鬧的笑話多呢。鳳春老弟因遇了這事之後,心中很鬱鬱不樂,次日就到我家來對我說道:‘這碗護院的飯不容易吃,世間的能人太多,像王子春這人,還是一個小孩子,就有這麼高強的本領;喜得他是為要練武藝來的,沒什麼關係。萬一有像他這般能耐的強盜,悄悄的到王府裏麵拿幾件貴重東西走了,有意和我尋開心,教我如何嗬護?’我當時勸慰鳳春老弟一番。本來當護院的不能全仗能耐,還是一半靠交情,一半靠聲望;像鳳春老弟這種硬本領,還說不夠吃這碗護院的飯,那麼北京沒有夠得上當護院的了。是這般說了一陣,也沒人把這事放在心上。
“過不了幾日,我就聽得有人傳說,這幾日有一個年紀很輕、身材極小的人,穿著一件藍布大褂;在東城羊肉胡同口上擺下一個拆字攤,替人拆字談休咎,所說並不甚驗,也沒有多少生意。在沒有生意的時候,就尋著住在胡同附近的攀談,問羊肉胡同十三號住的是誰?有人說他聽姓張;他又問張家有多少人,有沒有一個年老行三的?醉鬼張三住在羊肉胡同十三號多年了,那胡同附近的人家,誰也知道,並且凡是聞醉鬼張三的名的,都知道是一個武藝極好,而性情極僻靜的人。大家見這拆字的忽然盤問醉鬼張三的情形,自然都有些注意。那羊肉胡同口上,從來很僻靜的,擺拆字攤應在繁華人多的地方,不應揀這終日沒人行走的所在,這也是可疑的。二十來歲的人擺攤替人拆字,更是少見。有了這幾層可疑之處,便有與醉鬼張三關切的人,將這種情形說給張三聽。
“張三也真是古怪,平日多少有名的好手前去訪他,他都不看在眼裏,動輒罵人,三言兩語不合,就和人動手打起來。聽說去訪張三的,無人不受傷出門,不過受傷有輕重之分罷了。這回一聽說拆字人盤問的情形,倒把他驚得臉上變了顏色。他正在攀著酒壺喝酒,聽了這情形,連酒壺都掉在地下;他素來喝酒是一天到晚不間斷的,那怕出門做事或訪朋友,手中都提著酒壺,一麵行走,一麵對著壺嘴喝。這日酒壺掉在地下,他家裏人拾起來,照例替他灌上酒,他隻管搖手說:‘不要了不要了。’隨即把家中所有的人都叫到身邊來,十分慎重的吩咐道:‘我現在要到房中去睡覺,在這幾天之內,無論有誰訪我,你們隻回說不在家。你們此後對人說話,須客氣一點兒,不可得罪人。’說畢就到房中睡著,一言不發,也不喝酒,也不出門。
“一連過了三日,那拆字的後生,仍是每日向人打聽;有時也到十三號門口來回的閑走,有時伏在拆字攤上打盹。直到第三日下午,那後生伏在拆字攤上打盹,不知怎的身上藍布大褂的下擺,忽然被火燒著了,黑煙直往上冒。後生驚醒起來,嚇得手慌腳亂的樣子,連忙將身上的火撲滅,吐舌搖頭對立在旁邊的人說道:‘醉鬼張三的本領不錯,我已領教過了。’說罷,匆匆收了拆字攤就走。”
彭庶白在旁邊聽到這裏,忍不住問道:“他不曾和張三會麵,怎麼說已領教過了呢?”
不知李存義怎生回答。且俟第七十二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