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回 推牌九彭庶白顯能 擺擂台農勁蓀演說(3 / 3)

“這晚我和庶白兄一進那總會的門,那三人都穿戴得衣冠齊整,一字排班在大門裏拱手迎接,個個滿麵是笑,將我們讓到裏麵一間房內。看那房間的陳設,好像是總會裏一間很重要的內賬房,房中已先有五個衣冠楚楚的人坐著,見我們進房,也都起身拱手相迎。倒是昨天發言的那人,指著我二人向那五人介紹。我兩人的姓名履曆,他說出來竟見像是老朋友。如是又將五人的姓名履曆,一一給我二人介紹;有兩三個是多年在上海享有大名的,此刻都在巡捕房擔任重要職務,見麵談話之間,都對庶白兄表示十分欽佩之意。

“庶白兄見三人如此舉動,絲毫沒有要尋仇的意味,這才重新請教三人的姓名。三人各遞了名片,對於昨夜的事並竭力認錯,要求我兩人不可擱在心上;以後好結為朋友,長來長往,彼此有個照應。他們既這般客氣,我們當然不再計較。後來他們真個常和庶白兄來往,凡是庶白兄委托他們什麼事,他們無不盡力幫忙。因此小蘇州一類的人,多知道庶白兄的本領。”

柳惕安聽了笑向彭庶白拱手道:“原來先生有這般大本領,將來霍元甲開擂的時候,想必是要上台去一顯身手的,不知霍元甲已定了開擂的日期沒有?”彭庶白道:“這些小玩意算得什麼!霍四爺才真是大方家呢。常言拳不離手,曲不離口。兄弟不過少年時候,曾做過幾年功夫,近年來因人事牽纏,精神也自覺疲萎了,全沒有在這上麵用功;手腳簡直荒疏的不成話了,如何還敢上擂台去獻醜?今日曾到霍四爺那裏,聽說已定了在二十日午前十時開擂,派了兄弟在台上照料。這是上海從來沒有人幹過的事,又經各種報紙上竭力鼓吹,屆時一定很熱鬧的。”

柳惕安屈指算了一算道:“二十日就是後天,內地各省交通不便,消息更不靈通;縱然有各新聞紙竭力鼓吹,無如內地看報的人太少,練武藝的又多不識字,這消息不容易傳到他們耳裏去。即算得了這消息,因為交通不便,也難趕到上海來,我逆料後天開擂,能上台去比賽的必不多。”

彭庶白點頭道:“我推測也是如此,遠在數百裏或數千裏以外的,果然不易得到這消息,不能趕來比賽;便是住在上海附近,及上海本埠的,開台之後,去看的必多,但真肯上台去動手的,絕不致十分踴躍。”盛紹先道:“我國會武藝的人,門戶習氣,素來很深,嫉妒旁人成名,尤其是會武藝人的普通毛病。尋常一個拳棒教師,若到一個生地方去設廠教徒弟,前去拆廠的尚且甚多;何以像霍元甲這樣擺擂台,並在各報上大吹大擂的登廣告,招人去打,倒沒有真個肯上台去動手的呢?你這是如何推測出來的?”

彭庶白笑道:“我是根據我個人的心理推測的,也不見得將來事實一定如此。我想開台以後,上去打的不能說沒有,不過多半是原來在上海,或是適逢其會的;上去的打贏了,擂台便得收歇。若打輸了,跟著上去的便不免有些氣餒,年輕好勝又沒有多大聲名的,方肯上去。過了四十歲的人,或是已享盛名的人,是不會隨隨便便上去動手的。由表麵上看來,上海是一個五方雜處的所在,各種人才聚集必多,在這地方擺擂台,確非容易;然實在細細研究起來,倒是上海比內地容易。

“這其中有個道理,兄弟在此地住了多年,已看出這道理來了。剛才紹先兄說:‘尋常拳棒教師,到生地方教徒弟,前去拆廠的甚多。’那是什麼道理呢?門戶習氣,和嫉妒旁人成名,雖也是前去拆廠的原因,但主要的原因,還是發生於地域觀念。覺得我是一個會武藝的人,我所居處的一帶地方,應由我一人稱霸;他處的人到我這裏來收徒弟,於我的權利名譽都有損害,因此就鼓動了自己的勇氣,前去拆廠。上海的情形不同,現在上海的人口雖多,隻是土著極少,客籍占十分之八九。住在上海會武藝的人,這種地域觀念,人人都很淡薄,所以倒比別處容易。”

盛紹先道:“我自恨天生體弱,又從小處在重文輕武的家庭之中,不曾練過武藝。我若是一個練武的人,就明知敵不過霍元甲,我也得上台去和他打一打,不相信他真有這麼大的牛皮。打得過他,自是千好萬好,打不過他,也算不了什麼。他擺擂台,將人打敗是應該的。”彭庶白笑道:“你因不會武藝,才有這種思想,如果你是一個練武的,便不肯說這話了。”柳惕安見坐談的時間已久,起身作辭。彭庶白堅留不放,說已預備了晚餐。柳惕安覺得彭庶白很真搫,也就不推諉。

晚餐後,盛紹先約柳惕安二十日同去張園看開擂,柳惕安自是欣然答應。這時汽車初到中國來行駛不久,上海的各國領事及各大洋商,不過數十輛,中國人自備汽車的更少,一般闊人都是乘自備的雙馬車。盛家特別歡喜鬧闊,已從外國買來了幾輛汽車;盛紹先這回到彭家來,就是乘坐汽車來的。他因見柳惕安儀表俊偉,又聽得彭庶白說武藝了得,有心想結交,定要用汽車送柳惕安回一新商棧。柳惕安推辭。盛紹先道:“我知道了老哥的寓所,後天好來接老哥一同去張園。”柳惕安推辭不了,隻得辭了彭庶白,和盛紹先同車回棧。

二十日才八點多鍾,盛紹先就到一新商棧來了,一迭連聲的催柳惕安快穿衣服同去。柳惕安道:“十點鍾開擂,如何要去這麼早?”盛紹先道:“老哥哪裏知道,上海人最好新奇,凡是新奇的玩意兒,看的總是人山人海。我昨日聽得張園幫著布置擂台的人說:‘前天報上一登出今日開擂的廣告來,就有許多的人跑到張園去,要買票預定座位。’我平日在這個時候,還睡著不曾起床,今早六點多鍾,我當差的去張園買入場券回來,說已到不少的人了。我恐怕去遲了找不著好看的座位,所以急匆匆的用了早點到這裏來。”

柳惕安笑道:“這擂台有一個月,何愁沒得看?好在我此刻沒有旁的事,既承你親來見邀,立時便去也使得。不過呆呆的在人叢中坐等幾點鍾,卻是一件苦事。”說時已穿戴好了衣冠,遂同盛紹先出來,跨上汽車,如風馳電掣一般的,不要幾分鍾就到了。

因盛紹先已買好了入場券,柳惕安跟著進去,看場中果已萬頭攢動,圍著擂台三方麵的座位,都已坐滿八九成了。進場後就有招待的人過來,好像是和盛紹先認識的。直引到擂台正麵底下第二排座位之間。柳惕安看這一排的座位,都有人坐著,連針也插不下了,心想如何引我們到這裏來?隻見那招待的人,向坐著的兩個人做了做手勢,那兩人即時起身,騰出兩個座位來。招待的人笑向盛紹先道:“若不先教人把座位占住,簡直沒有方法可以留下來。”盛紹先胡亂點了點頭,一麵讓柳惕安先坐,一麵從懷中摸出一張鈔票,遞給那招待的人,並向耳邊說了幾句話。招待的人滿臉帶笑,連聲應是去了。

柳惕安看這擂台,隻有三尺來高,寬廣倒有三丈;全體用磚土築成,上麵鋪著一層細砂,中間擺著一張方桌,幾張靠椅;上海許多名人贈送的匾額鏡架綢彩之類,四方台柱上都懸掛滿了,隻是台上還沒有出麵。

盛紹先對柳惕安說道:“聽得庶白兄說,霍元甲這回擺擂台,所有一切的布置,多是由農勁蓀作主的;就是這個擂台,看去很像平常,卻費了一番心思研究出來的。平常用木板搭成的,無論如何牢實,經兩個會武藝的人,在台上跳蹤的時候,總不免有些震動,木板相銜接之處,很難平坦。兩人正在以性命相撲的當兒,若是腳下無端被木板,或釘木板的鐵釘絆這麼一下,豈不糟了。若和舞台上一般,鋪上一層地毯,不是把腳底滯住不靈,便是溜滑使人立不牢腳。那農勁蓀是個極有經驗的人,知道台太高了危險,兩下動手相打,難保不有躀下台來的時候。自己打不過人,或受傷、或打死,皆無話說。萬一因從台上跌倒下來,受傷或死,就太不值得了;所以這擂台隻有三尺來高,便是為這個緣故。”盛紹先說到這裏,方才那招待的雙手捧著一大包點心水果走來,交給盛紹先。盛紹先讓柳惕安吃。

柳惕安看三方麵座位上,東西洋人很多,不但沒有在場中吃點心水果的,交頭接耳說話的都沒有;說笑爭鬧的聲音,全在中國人坐得多的地方發出來,不由得暗自歎道:“你霍元甲一個人要替中國人爭氣,中國人自不爭氣;隻怕你就把性命拚掉,這口氣也爭不轉來。”心中正在覺得難過,盛紹先卻接二連三的拈著餅幹糖果讓他吃。並說這是真正的西洋餅幹,這是道地的美國蜜柑,不是真西洋貨吃不得,要講究衛生,便不能圖省錢。真正西洋貨,價錢是大一點,但是也不算貴。你瞧,五元錢買了這麼一大包,還算貴嗎?柳惕安隻氣得哭不得笑不得,暗想彭庶白如何與這種人要好,還說他沒有紈絝習氣?一時又苦於不能與他離開,初次相交的人,更不好規勸,隻好自己緊閉著嘴不答白。

一會兒又掏出錄來看看,好容易聽到台上壁鍾敲到十下,座中掌聲大起,隻響得震耳欲聾。一個年約三十多歲,體格魁梧,身穿洋服的男子,在如雷一般的掌聲中,從容走到擂台前麵,向台下觀眾鞠了一躬。盛紹先連忙對柳惕安說道:“這人便是農勁蓀,能說外國話,替霍元甲當翻譯。”柳惕安連連點頭道:“我知道,請聽他演說。”

隻見農勁蓀直挺挺的站著,等掌聲停了,才發出洪鍾一般的聲音說道:“今天霍元甲先生的擂台開幕,兄弟受霍先生委托,代表向諸位說幾句話,請諸位聽聽。霍元甲從小在家學習祖傳的武藝,平日受祖若父的教訓,總以好勇鬥狠為戒。在天津經商若幹年,和人較量的事實雖多,然沒有一次是由霍元甲主動,要求人家比賽的。由霍元甲自己主動的,除卻在天津對俄國大力士,及去年在上海對黑人大力士外,就隻有這一次;前兩次是對外國人,這一次也是對外國人。霍元甲何以專找外國大力士較量呢?這心理完全是因受了外國人的刺激發生出來的!外國人譏誚我國為東方病夫國,元甲不服氣,覺得凡是中國人,都要竭力爭轉這一口氣來。所以每次有外國大力士到中國來獻藝,元甲不知道便罷,知道是絕不肯輕易放過的。但是諸位不可誤會,以為夾雜得有仇外的觀念在內,這是絲毫沒有的。元甲這種舉動,無非要使外國人了解,譏誚我國為東方病夫國是錯誤的!

“去年冬天與英國大力士訂了約,今年二月在上海比賽。元甲的意思,終覺一個人的力量有限;外國人的譏誚誠可惡,然我國民的體力,和尚武精神,也實在有提倡振作的必要。因此不揣冒昧,趁著距離比賽期間的時日,擺這一個擂台。一則藉此結識海內英雄,好同心協力的,謀洗東方病夫之恥辱;二則想利用傳播這擺擂台打擂台的消息於內地,以振作同胞尚武的精神。在元甲心裏,甚希望有外國人肯上台來比賽。所以用外國文字登廣告,並說有金杯金牌等獎品,有意說出些誇大的話來,無非想激動外國人。若論元甲生平為人,從來不曾向人說過半句近似誇張的話,凡曾與元甲接談過的朋友們,大約都能見信。其所以不能不同時用中國文字,登中國新聞紙上的廣告,為的就想避免專對外國人的嫌疑,這一點是要請同胞原諒的。這裏還訂了幾條上台較量的規則,雖已張貼在台上,然諸位容或有不曾看見的,兄弟且將規則的大意,向諸位報告一番。”

他說時從衣袋中掏出一張字紙,看了一看說道:“第一條的大意是,上台打擂的人不拘國籍、不論年齡,但隻限於男子,女子恕不交手。第二條是每次隻許一人上台,先報明姓名籍貫,由台主接談後,方可交手。第三條是打擂的隻許空手上台,不能摘帶武器及施用暗器藥物之類。第四條是比賽的勝負,倘遇勢均力敵,不易分別時,本台會聘請南北名家多人,秉公評判。第五條是打擂的各憑本身武藝,及隨身衣服,禁用手套護心鏡及頭盔麵具之類。第六條是打擂的以鈴聲為開始及停止之標準,在鈴聲未響以前,彼此對立,不得突然衝擊,犯者算輸,不得要求重比。遇勝負不決,難分難解之時,一聞鈴聲,須雙方同時停止,不得趁一方麵已經停止時進攻,犯者亦算輸。第七條是打擂時打法及部位原無限製,但彼此以武會友,雙方皆非仇敵,應各存心保全武術家之道德,總以不下毒手,及攻擊要害部位為宜。第八條是雙方既以武力相見,難保不有死傷,傷者自醫,死者自殮,不得有後言。

“規則就隻有這八條,第二條當中有一句與台主接談的話,台主便是霍元甲。接談雖沒有一定範圍,但是包括了一種簽字的手續在內。本台印好了一種死傷兩無異言的證書,台主和評判的名人,當然都簽了名在上麵;上台打擂的人,也得把名簽好,方可聽鈴聲動手。從今日起,在一個月內,每日上午十點鍾開始。霍元甲在台上恭候海內外的武術家指教,兄弟代表霍先生要說的話,已經完了,此刻兄弟介紹霍先生和諸位相見。”說罷又向觀眾鞠了一躬,如雷一般的掌聲又起;便有一個頭戴貂皮暖帽,身穿藍花緞羊皮袍,青素緞馬掛,年約四十歲的人,大踏步走出台來。

柳惕安看這人身材並不高大,生得一副紫色臉膛,兩道稀薄而長的眉毛,一雙形小而有神光的眼睛,鼻梁正直,嘴無髭須,那種麵貌,使人一望便知是個很強毅而又極慈祥的人,和農勁蓀並肩立著。農勁蓀對觀眾介紹道:“這便是台主霍元甲。”

霍元甲這時方對三方麵的觀眾鞠了三個躬,慢條斯理的說道:“我霍元甲沒有念過書,是一個完全的粗人,不會說話,所以請農爺代我說。這打擂台也是很粗魯的事。古人說得好,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這種事,不能不有個規矩,我特地請了這張園的園主張叔和先生來,做一個見證人,要打時請他搖鈴。剛才農爺已說過了搖鈴的辦法,我很望外國的武內家大力士,肯上台來指教我。農爺會說外國語,有外國人來,我就請他當翻譯。”霍元甲說到這裏,亳左邊座中忽有一個人跳起身來,大聲說道:“不用多說閑話了,我來和你打一打。”眾看客都吃了一驚。

不知這人是誰?且俟第七十一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