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回 推牌九彭庶白顯能 擺擂台農勁蓀演說(2 / 3)

彭庶白道:“瞧到高興的時候,何妨也上台去玩幾手呢?兄弟聽霍元甲閑談的口氣,他此番借這擂台訪友,很希望有本領的人上去指教。他這樣胸襟的人,絕不因上台去和他動手,便生仇視之心。”柳惕安問道:“霍元甲的武藝,先生也曾看出他有何等驚人的絕技沒有呢?”彭庶白搖頭道:“不曾看見他有什麼絕技,聽說他平生所練習的,就隻他家祖傳的,名曰迷蹤藝。看他使出來,也不覺得如何玄妙。”柳惕安點頭道:“武藝本是要實行的東西,不是精研這一門,便不能明了這一門的訣竅;不和這人交手,便不知道這人功夫的深淺。”

彭庶白連連稱讚道:“老哥這話不錯,所以一般會武藝的江湖朋友,都爭著練出一種特別驚人的技能來。有專練頭鋒的,一頭鋒向牆壁上撞去,能將牆壁撞一個大窟窿;有專練臀鋒的也是如此,練指練肘練腳的就更多了。為的就是真武藝不能憑空表演出來給人看,但認真和人交起手來,那費了許多苦功練成的驚人絕技,十九毫無用處。自己沒有真才實學,專靠一部份厲害,就和一個小孩和大人相打,小孩手中便拿著一把很快的刀,因不會使用,又沒有氣力,仍一般的敵不過大人。

“霍元甲的本領,究竟高到如何的程度,我們雖不能說,但是有一個會武藝的老前輩說他,一手足有八百斤的實力。北方講究練武藝的人多,他在北方能稱雄一時,到南方來擺擂台,自然有七八分把握。”

柳惕安笑道:“難道練武藝也分南北嗎?我覺得天之生材,不分地域,不見得在北方能稱雄一時的,到南方來也無對手。若以這種標準推測下去,則在中國可以稱雄的,到東洋也可以稱雄,到西洋也可以稱雄,不是成了一個無敵於天下的人嗎?不過霍元甲擺擂台雖在南方,南方的能人,不見得就上台去和他比並。先生平日歡喜結交會武藝的人,難道所見的人材,南方固不如北方嗎?深山大澤,實生龍蛇。以我所知,南方的好手,隨處皆有,隻以地位身份種種關係,聲名不容易傳播出來罷了。”

彭庶白點頭道:“南方人最文弱的,莫過於江浙兩省,然江浙兩省人中,武藝練得極好的,也還是不少。老哥這句天之生材不分地域的話,確有道理。”二人又談論了一會,已過十二點鍾了,彭庶白才作辭出來。柳惕安問了彭庶白的居處,直送出弄口,方握手而別。

次日各大新聞紙上,都把霍元甲擺擂台的濟息登載出來,擂台設在張家花園,並登有霍元甲啟事的廣告。廣告大意說:“元甲承學祖傳的武藝,用了二十多年的苦功,生平和會武藝的較量,不下三千次,未嚐敗北。今因與英國大力士訂約比賽來渥,特趁這機會,借張園地址,擺設擂台一月;好結識國內豪傑之士,共圖提倡吾國武術,一洗西洋人譏誚吾國為東方病夫之奇辱。”

還有用英文登載外國報紙的廣告,大意說:“歐美人常誚吾國為東方病夫國,我乃病夫國中之一病夫,但因從幼學習家傳的武藝,甚願與銅頭鐵臂之歐美人士,以腕力相見。特設擂台一月於張園,並預備金杯金牌等物品。不論東西洋人,凡能踢我一腳的,送金杯一隻,打我一拳的,送金牌一方,以資紀念,傷者各自醫療,死者各自埋葬,各憑自身本領。除不許旁人幫助,及施用傷人暗器外,毫無限製。”報上並登有霍元甲的肖像及履曆。

柳惕安看報上不曾登載開擂的時日,他本來要去回拜彭庶白,午後便雇車到戈登路彭庶白家來。彭庶白因料知柳惕安必來,已邀了幾個朋友在家談話。柳惕全到時,彭庶白首先指著一個年約二十多歲,身穿白狐皮袍,青種羊馬褂,鼻架金絲眼鏡,口銜雪茄,形似貴胄公子的人介紹道:“這是盛紹先先生,為人極豪俠仗義,他自己雖沒有間功夫練武藝,他府上所雇用護院的人,多是身懷絕技的。他不像尋常紈絝子弟,對於有本領的人,能不問身份,都以禮貌相待。”柳惕安見彭庶白特別慎重介紹,又看了盛紹先的氣概,知道必是一個大闊人,俟彭庶白介紹完畢,一一寒暄了一番。彭庶白就把昨夜所見柳惕安在馬路上打流氓的情形,繪形繪聲的說了一遍。

盛紹先聽得眉飛色舞的說道:“對付上海的流氓,唯一的好方法,就是打他們一個落花流水。若自揣沒有這力量,便隻好忍氣,一切不與他們計較,和他們到巡捕房裏打官司,是萬萬使不得的。上海的巡捕,除了印度安南兩種人外,絕少不是青紅幫的。紅幫在上海的勢力還小,青幫的勢力,簡直大得駭人;就說上海一埠的安寧,全仗青幫維持,也不為過。青幫的領頭稱為老頭子,便是馬路上的流氓,也多拜了老頭子的,其中也有一種結合。像柳君外省人,在上海做客,是造般給他們一頓痛打,最是痛快,也不怕他們事後來尋仇報複。若是常住在上海的,在路上打過就走,卻不可使他們知道姓名居處。”說時指著彭庶白笑道:“你貴同鄉潘大牛的夫人,去年冬天不是在新世界遊戲場裏,也和柳君一樣幹過一回痛快事嗎?”

彭庶白點頭道:“那回的事,痛快是痛快,不過很危險,潘夫人差一點吃了大虧。”柳惕安忙問是怎樣的情形。

彭庶白道:“敝同鄉有個姓潘的,因身體生得非常高大,天生的氣力也非常之大,所以大家都叫他為潘大牛。他的夫人是一個體育家,練過幾年武藝,手腳也還俐落;容貌更生得豔麗,裝束又十分入時。她哪裏知道上海流氓的厲害,時常歡喜獨自走到熱鬧場所遊玩。去年冬天,她又一個人到新世界遊戲場去玩耍,便有兩個年輕的流氓,誤認這潘夫人為住家的野雞,故意跟在背後說笑話。潘夫人聽了回頭一看,見那兩人的衣服很漂亮,頂上的西式頭發梳得光可鑒人,以為是兩個上等人,存著一點客氣的念頭,不作理會。誰知她這一回頭,沒有生氣的表示,倒更壞了!更以為是住家野雞了,公然開口問潘夫人住在哪裏?潘夫人從小就在日本留學,平日的習慣,並不以和陌生的男子交談為稀奇事。那兩人問她的住處,她雖沒將住處說出來,但也還不生氣。不過此時潘夫人已看出那兩人拆白黨吊膀子的舉動,反覺得好笑。

“兩人看了這情形,越發毫無忌憚,又進一步伸手來拉潘夫人的衣袖。潘夫人至此才對那人說道:‘自重些,不要看錯了人。’這兩句話,在潘夫人口中說出來,已經自覺說得極嚴厲,不為人留餘地了。哪裏知道上海的流氓拆白黨,專就表麵上看,好像是上等人,實際都是極下作無恥的;休說是罵,便是被人打幾下,也算不了什麼。當時聽了潘夫人這兩句話,倒顯著得意似的,涎皮涎臉的笑道:“搭什麼架子,你看,我們臉上沒長著眼睛麼?”接著還說了些不三不四的話。

“這麼一來,就逼得這位潘夫人生氣了。也不高興和他們口角,仗著自己是個體育家,身手快便,趁著那人邊說邊伸過臉來,用手指點著兩眼教他瞧的時候,一舉手便打了一個結實的耳光。哎呀一聲尚不曾喊出,左手第二個耳光又到了。這兩下耳光真是不同凡響,隻打得那人兩眼冒火。待衝過來與潘夫人扭打,虧了同在場中遊覽的人,多有看見兩人輕薄情形的,至此齊聲喝采。有大呼打得好的;立在近處的,恐怕潘夫人吃;都將那人攔住。那兩人知道風勢不好,隻鼻孔裏哼了兩聲說道:‘好,要你這麼凶,我若不給點兒顏色你看,你也不知我們的厲害。’說罷,悻悻的走了。

“當時就有一個六七十歲的老年人,走近潘夫人跟前說道:‘你這位太太認識那兩個人麼?’潘夫人自然回答不認識。那老人立時伸了伸舌頭說道:‘怪道你原來不認識他們,若是認識,便有吃雷的膽量,也不敢得罪他們,何況當眾打他的耳光呢?挨打的那個是這一帶有名的白相人,綽號小蘇州,姓陳名寶鼎;還有一個姓張名壁奎,也是圈子裏有勢力的人物。他們都和捕房裏有交情,他們隻要嘴裏略動一動,大英地界的白相朋友,隨時能嘯聚一千八百,聽憑他們驅使,雖赴湯蹈火也不推辭。不是我故意說這些話嚇你,我因見你是單身一個女子,恐不知道,吃他們的大虧,不忍不說給你聽。據我推測,他兩人受了你的淩辱,是絕不肯甘休的,此時隻怕已有多人在門外等候你出去。’

“潘夫人看這老人說話很誠實,知道不是假的,便說道:‘這一帶巡捕很多,難道聽憑他們聚眾欺負一個女子,也不上前幹涉嗎?’那老人笑道:‘怎麼說是不幹涉,他們既是通氣的,隻要幾秒鍾假裝不看見,要打的打過了,要殺的殺過了。這一帶巡捕多,你要知道站著的閑人更多,他們預備打你的人,在不曾動手的時候,誰也不能去無故幹涉他,動手打過了,就一哄而散。即算是你自己的親人當巡捕,此時也是無法。’

“這段話說得潘夫人害怕起來,幸虧他一時想到兄弟身上。因潘家與舍下有幾重戚誼的關係,平日潘夫人常到舍下來,知道兄弟和上海幾個有名的老頭子有交情;又知道兄弟也曾練過幾天武藝,就在遊戲場借了個電話打給我,叫我立時前去。因在電話裏不便多說,我還不知道為什麼事叫我去,等我到新世界會見他時,已是十二點鍾了。他把情形說給我聽,我當時也嚇了一跳,然表麵上隻得鎮靜的說不要緊,教他緊跟著我走,不可離開。才走出大門,隻見一個身穿短棉衣褲的大漢,手上拿著一根用舊報紙包裹的東西,約有三尺來長,望去似乎分量很重。我是存心提防的,那神氣一落我的眼,就已看出是來尋仇的。旁邊還站著十多個人,裝束都差不多,個個橫眉惡眼,凶像十足。再看一個巡捕也沒有,馬路上的行人已極稀少,平時那一帶黃包車最多的,道時連一輛都找不著,可以說是眼前充滿了殺氣。

“我帶著潘夫人出門走不到十步,那大漢已挨近身來,猛然舉手中家夥,向潘夫人劈頭打下,我忙回身將臂膀格去。可惡那東西下毒手,報紙裏麵竟是一根鐵棒,因用力過猛,碰在我的臂膀上,震得那鐵棒跳起來,脫手飛出,掉落在水門汀上,當啷一聲大響。我見他們如此凶毒,氣忿得一手將大漢的領襟擒住,使勁揉擦了兩下罵道:‘渾蛋,打死人不要償命嗎?’我生平不喜說誇口的話,到了這種關頭,隻好對那些將要動手還不曾動手的大聲道:‘你們難道連我彭某都不認識嗎?這位潘太太是我至親,他是規規矩矩的人家人,小蘇州自不睜眼,還要向人尋麻煩嗎?’

那小蘇州本來認識我,他這時躲在對麵一個弄堂裏,暗中指揮那些小流氓動手,萬不料有我出頭。他大約也自覺這事鬧穿了丟人,便已溜著跑了。未動手的聽我一說,又見大漢被我一手擒住,掙紮不脫,也是一個個的黑暗處溜跑。我逆料危險的關頭已過,才鬆手放了大漢,連掉在水門汀上的鐵棒,都來不及拾起,抱頭鼠竄而去。直到他們溜跑了,停在對過馬路上的黃包車,方敢跑過來攬生意,如此可見他們白相人的威風。”

盛紹先笑著對柳惕安道:“上海的流氓,與別處的光棍不同,最是欺軟怕硬!有本領的隻要顯一次給他們看,留下姓名來,他們便互相傳說;以後這人不問在什麼時候,什麼所在,流氓絕不敢惹。庶白兄其所以提出他自己姓名,那些流氓就抽身溜跑,固然是和上海著名的老頭子有交情,但專靠那點兒交情,也不能發生這般大的效力。實際還是因為有一次,庶白兄曾當著許多大流氓,顯過大本領,所以幾個有勢力的老頭子,竭力和他拉交情,小流氓更是聞名喪膽。”

柳惕安很高興的問道:“庶白兄顯過什麼大本領,我很願意聽聽。”彭庶白搖頭笑道:“紹先總歡喜替我吹牛,我小本領都沒有,還有什麼大本領可顯呢?”

盛紹先道:“這事有兄弟在場,瞞的了別人,我是瞞不了的。前年正月間,我與庶白兄同在跑馬廳一家總會裏賭牌九,同場的有三個是上海白相人當中很有勢力的,我們並不認識,他們卻認識我,一心想贏我的錢。然總會裏不能賭假牌假骰子,全憑各人的運氣。不料那日偏偏是我大贏,那三個白相人都輸了,正商量去增加賭本來再賭;被庶白兄看破了他們的舉動,暗中知會我不可再賭了。我也正瞧不起那三人的賭品,安排要走。

“想不到那三人見我要走,便情急起來,齊聲留我要多推一盤,我不肯。他們居然發出不中聽的話來,說我不該贏了錢就走,無論如何,非再推一盤不可。其勢洶洶,解衣的解衣,捋袖的捋袖,簡直現出要動武的樣子。總會裏人雖出麵排解,然一則和他們是同類,二則畏懼他們的勢力,寧可得罪我,不能不向他們討好。我那時又不曾帶跟隨的人,與庶白兄結交不久,更不知道他有這麼大的本領,一時真逼得我又受氣又害怕,不知應如何才好。

“虧了庶白兄出麵正問那三人道:‘你們憑什麼勒逼他多推一盤,你們也欺人太甚了。老實說給你們聽,是我彭某教他不可再賭的,你們打算怎麼辦?有手段盡管向我使出來。’三人倒吃了一驚似的,向庶白兄望了幾眼,論庶白兄的身體氣度,本像一個文弱書生,三人自然不放在眼裏。其中一個做出鄙視不屑的樣子冷笑道:‘好不識相,你也夠得上出頭露麵與我們說話麼?你憑什麼出麵幹涉我們的事,今天有誰敢走,我們就給誰顏色看。’我當時看了這種情形,一方麵替自己著急,一方麵又替庶白兄擔憂。

“真是藝高人膽大,庶白兄在這時候,一點兒也不驚慌;隨意伸手抓了一把骨牌,有意無意的用兩個指頭拈一張,隻輕輕一撚,牛骨和竹片便分做兩邊。放下又拈一張,也是一撚就破!一連撚破了十多張,笑說道:‘這樣不結實的牌,如何能推牌九。’那骨牌雖是用膠鏢黏的,但是每張牛骨上有兩道榫,若沒有絕大的力量,斷不能這麼一撚就破。那總會裏本來請了一個保鏢的姓劉,混名叫做劉辣子,聽說也練得一身好功夫。當時劉辣子在旁邊看了,忍不住逞口而出的喝了一聲好功夫。

“那三人至此方知道認真鬧下去,占不了便宜,登時落了威風,隻得勉強說道:‘你姓彭的如果真是好漢,明晚再到這裏來。’庶白兄反笑嘻嘻的答道:‘我也算不了什麼好漢,不過我從今日起,可以每晚到這裏來;準來一個月,若有一晚不到,便算我怕了你們。’說畢起身,一麵拉著我往外走,一麵招呼那三人道:‘明天見。’

“出了總會之後,我非常耽心,恐怕庶白兄為我的事,被他們暗算,庶白兄搖頭說沒有妨礙。我力勸他明晚不可再去,他倒大笑說豈有此理!我見他既決心明晚再去,隻得連夜把上海有名的把勢,都邀到舍間來,共有二十多個。我將情形告知那些把勢,教他們準備,裝著是賭客一道兒同去。萬一那些白相人和庶白兄動起手來,我這裏既有準備,大約也不致於吃眼前虧。我是這麼做了,也沒說給庶白兄聽,我知道他要強的脾氣,說給他聽,甚至把事情弄僵了。世間的事,真使人料不著,我以為第二晚必有一場很大的糾紛,誰知竟大謬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