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胡直哉看兩隻大馬猴打架,正在難分難解的時候,陡見一條黑影從天而下。細看那黑影不是別人,正是那個頭戴風帽,鼻架眼鏡的一人;已雙手擒住一隻猴子,舉手在猴臉上打了幾下耳光,掏出一根鐵煉來,套在猴頸上。另一隻馬猴頸上原有鐵煉,盧客人將兩鐵煉並在手中牽了,走出山澗,遇見朱胡二人,忙拱手稱謝道:“幸虧二位出來幫忙,我方能把這孽畜擒住,若不是二位將火把摜入山澗中,投著孽畜貪玩火把的脾氣,隻怕追到天明也擒不住。”朱長盛道:“這兩隻猴子,竟是天生的一對,模樣毛色都一般的沒有分別,這倒配得真好。”盧客人道:“原來是雌雄一對,在兩個月以前,我因事打了雄的一頓,他就公然逃跑了。害得我四處探尋,直到今日才在此地把它擒住。”
一路說著話,已牽回飯店,朱長盛剛把大門重複關上,外麵又有人來叩門。朱長盛開門看時,乃是那姓單的獵戶,已累成氣喘氣促,滿頭是汗的模樣;跟在後麵的幾個徒弟,也有滾得滿身泥土的,也有弄得披頭敗發的,但是一個個都擎槍在手,如臨大敵的神氣。姓單的一見朱長盛便開口問道:“有一個遍身青衣的人,牽了兩隻大馬猴,落在你這店裏,請你去叫他出來,我有話說。”
朱長盛看他們來意不善,恐怕在自己店裏鬧出亂子來,嚇得不敢答應。那盧客人還沒走到後進去,聽了姓單的問話,即牽著兩猴轉身出來說道:“我在這裏,用不著叫,有話請說罷。”姓單的見麵也不開口,擎槍對馬猴瞄著,便待扳機;兩猴似乎知道有人狙擊,拚命的想掙脫鐵煉。那盧客人牢牢的將鐵煉握住,隻將右腳往地下一頓喊道:“請慢,這猴是我養的,凡事有我在此,請向我說話。”
單獵戶便住了手,幾個徒弟卻已把火機扳動了。但是幾杆鳥槍,同時發出比乍雷還響的大聲,火光迸發,幾杆槍管都炸得四分五裂。有炸傷了手指的,也有燒壞了麵皮的;隻有單獵戶個人因見機尚早,停手不扳火機,才保全了一杆鳥搶,登時氣忿不堪的說道:“這猴既是你養的,為何不好好管束,縱容他出來害人?奸汙人家小姐,撞傷人家當差的,無故興妖作怪,害得許多法師道士都受了重傷。你既要人向你說話,你有什麼話說?若是一個人犯了這般大罪,是不是應該就地正法?”
盧客人很從容的說道:“老兄請進來坐著歇息歇息,常言話不說不明,鼓不打不響!老兄要知道我這一對猴子,不是尋常的畜牲;他能通人性,懂人的言語,原是我多年的好伴侶,從來不敢胡作亂為,因此我便不存心防範他。不料在二月之前,雄猴因誤事受了我的責罰,雜賭氣獨自逃了出來,我真是踏破鐵鞋,何處不曾尋到。在遂平聽得人傳說老兄被霍邱曹翰林聘來捉妖,才跟蹤追到此地來。
“我深知道這畜牲,雖沒有了不得的能耐,然因曾經敝老師給丹藥他吃了,不但換了一身毛色,連筋肉都變換了;尋常刀槍銃子,均不能傷他。老兄的槍法縱高,打在他身上並無妨礙。至於他這番犯了奸淫的罪,我道中自有懲辦他的規律,斷無寬縱之理。於今不是我說護短的話,曹家那位小姐,自己誨淫的地方太多,曹翰林也過於不檢束了。若不然,我住在山東,從山東到此地,一路豈少年輕貌美的閨女,何以獨照顧到曹翰林府上來?老兄受聘為曹家驅妖,隻要我把妖帶走了,老兄便可對得起曹家了,何苦定要傷這畜牲的性命。”
單獵戶聽盧客人說了這段話,自己徒弟又開槍受了傷,知道自己本領趕不上盧客人,隻得收了怒容說道:“我並不定要傷他的性命,不過這東西實在害得我師徒受夠了辛苦。昨夜還咬傷了我一個徒弟,至今傷處紅腫,遍身發熱,幾乎瘋狂了。請問閣下,教我如何不恨?現在既有閣下到來,將他帶去也好,不過我的聲名要緊,巴巴的從河南到此地來捉妖,如果就這般給閣下帶走了,曹家怎肯相信呢?我從來替人捉妖,照例得將妖精捉住,或是打死,帶給主家看;但是無論是死是活,不許主家的人動手便了。我衝著閣下的大麵子,可以不傷這猴的性命,然閣下不能不給我牽到霸王莊走一遭,送給曹家的人看看。一則可顧全我的顏麵,二則也好使曹家的人放心。”
盧客人搖頭笑道:“這事卻辦不到!我不在這裏,這畜牲落在老兄手裏,自是聽憑處置;今夜若是由老兄擒住的,我也不能強奪過來。於今老兄用法術圍了幾天,率領徒弟獵狗追趕幾十裏,對準開了幾十槍,連這畜牲身上的毛也沒沾著,如何倒要牽去獻功勞?老實說給老兄聽罷,我有這雌猴幫著我捉拿,尚且捉他不著;若不是湊巧這個朱老板無意摜下一個火把,趁著這畜牲低頭玩弄火把的機會,雌猴上前將他擒住,此時還在山中追趕呢。我即算肯給你帶去,你可能保得住他不再從你手中逃跑?萬一再讓他逃跑了,恐怕老兄沒有力量能將他拿回來。”單獵戶被這番話說得滿麵羞慚,正待爭論,忽有幾個手持燈籠火把的人,將幾個獵戶推開,擁進門來,一個個顯得形色慌張的樣子。胡直哉眼快,認得在前打燈籠的,是自己書房裏的當差,那當差的一眼看見胡直哉,即哎呀一聲說道:“我的小祖宗,你要出門,怎的不對老爺太太說說,也不帶我同走,可憐今日這一天,我們的腿都要跑斷了,怎麼會跑到這地方來了呢?”朱長盛當然也認識那當差的,連忙上前打招呼道:“少爺今日還幸虧落在我店裏,不然恐怕還要鬧出意外的亂子來。我正打算今夜留少爺在店裏歇宿一宵,明日用轎子送他回去,你說少爺到這裏來幹什麼,他是存心想去霸王莊訪這位打獵的先生呢。”說時遂舉手指著姓單的。
朱長盛這句話一出口,大家都望著單獵戶,單獵戶卻很注意的望著胡直哉,即走近兩步帶笑問道:“你不就是看走索的胡少爺嗎?你特來訪我麼?有什麼事?”胡直哉喜道:“我此來算不白辛苦了,我正著急不能和你會麵談話。我家自那口走索的去了之後,便接著一封署名陸觀澄的信,才知道他走索是假的,是特來和家父尋仇的。家父在做天門縣的時候,辦了一個著名的妖匪劉四疙疸,原來是陸觀澄的師傅,不料遇著你和他鬥法,使他不能下手。他信中措詞雖還委婉,我總覺不能不想個妥當的法子防備,知道你的本領比他高,所以特來訪你。”
單獵戶聽了躊躇道:“這事你就來訪我也不中用,因為我不能到你家裏常川住著。他們如果要到你家尋仇,也不是用法術可以抵擋得住的。”胡直哉見單獵戶這麼說,隻急得雙眉緊蹙,歎氣唉聲。胡家當差的逼朱長盛立時雇轎夫,朱長盛自不能推諉。這一陣紛亂,單獵戶也就不再和盧客人糾纏了,隻得忍氣吞聲帶著徒弟獵狗回去。
盧客人忽然望著胡直哉說道:“你不必著急,盡管放膽回家去。他們當獵戶的,有什麼了不得的法術,能保護人不為仇人暗算?”盧客人這幾句話,把胡直哉提醒了,暗想這人的本領,不是比單獵戶還高嗎?湊巧又在這裏遇著,我何不拜求他呢?想罷,也不顧有多人在旁看著,走上前雙膝跪下說道:“我因恐怕匪黨向家父尋仇,為人子的明知有禍將臨,不能坐著聽憑匪黨擺布。先生是個有大本領的人,可不可以為我家設一個保全之策?”
盧客人慌忙伸手將胡直哉扶起道:“你用不著這般害怕,你要知道匪黨真要向你家尋仇,便不至寫信來通知你,我包管你家無事。不義之財、不祥之物,就失掉一點兒也不要緊。你回去罷,你我有緣可再相會。”這時朱長盛已雇來轎夫,準備了轎子,當差的催著胡直哉回去。胡直哉隻得謝了朱長盛,別了盧客人上轎,燈籠火把,前護後擁的回家。
三十多裏路,在胡直哉走時甚苦甚慢,在抬轎子的走起來,一口氣就奔到了,天還不曾發亮。這時胡直哉的父母,因擔心兒子不知去向,以為是被匪黨圖報複捉去了,急得隻麵對麵的坐著,不敢安睡,見胡直哉回來才放心,問為什麼整天的跑到外邊去不回來。胡直哉隻得將自己所慮的,及出門後所遇的種種情形,對父母說了一遍。
他父親聽完了低聲說道:“匪黨再來尋仇的事,大約不至發生了。我今日偶然想起那隻古盤,打算取出來看看。誰知打開皮箱,隻見一張紅紙,上麵寫了許多字;仿佛是一張收據的形式,寫著取去五甲子法物一件、珠寶一包、銀洋五百元,也署了陸觀澄三個字在後麵,字跡和寫來的信一樣。再查那古盤時,已不見了,珠寶洋錢,另放在兩個皮箱裏。接著開箱尋覓,果不見了當日沒收的一大包珠寶,及五百元洋錢。皮箱都貼了封條,並有很堅固的鎖,都沒有絲毫開動的痕跡,也不知在何時取去的。我料想他既把東西取去了,當不至再有如何的舉動。我因發覺了這樁事,臨時又將寫給霍邱縣袁大老爺的信追回來。他這麼一來,我倒用不著再去驚官動府了。”胡直哉看了那張紅紙,口裏連連應是,心中總覺劉四疙疸的餘孽,不僅陸顴澄一人,陸觀澄便不再來,安知其餘的匪徒也不來呢?因此終是惴惴不安。
又想到那盧客人下山澗擒捉猴子的時候,身體淩空而下;幾杆鳥槍對準他手牽的兩隻猴子開放,他隻一跺腳,幾杆槍同時炸裂了。我倘若能學會了他這種本領,何愁匪徒前來報複?胡直哉獨自胡思亂想,越想越覺得讀書讀字,毫無用處,惟有法術是真才實學。原來他歡喜使槍弄棒的,至此槍棒也懶得使弄了,終日和門客們談論法術。夜間就瞞著家裏人,燒一爐好香,當天跪禱,求有達到目的的一日。每夜如此,整整兩年不曾間斷。
也是他合當要走上這條道路,這日他在附近的鎮上閑行,忽見迎麵走來一人;那裝束最惹他注目,頭戴風帽,鼻架玳瑁邊大眼鏡,身穿青布棉袍,完全是那盧客人的模樣。心中暗想那姓盧的是山東人,絕不會無端跑到此地來。一麵這般想著,一麵走近身邊,已看見那部被風帽遮住,絡腮貼肉的鬈曲怪胡須了。不由得吃驚道:“道還有第二個嗎?”那人好像沒看見他的,已挨身走過了。急得胡直哉回身一把拉住,也不管地下幹濕,撲翻身拜了幾拜才說道:“真想死我了。”那人忙彎腰攙他起來說道:“一別兩年,很承你想念。你既想學本領,就此隨我去罷,五年之後,再送你回家。”胡直哉心想先回家向父母說明再走。那人似已明了說道:“此刻已有人向你父母說去了,再不走便休想脫身。”
原來這鎮上的人,多與胡家有關係,當時有人看了胡直哉與那人會麵談話的情形,就料知不妥。及見胡直哉跟著那人走了,慌忙跑到胡家送信,等到胡直哉的父母帶著當差的追到鎮上看時,已走得不見蹤影了。免不得照著走的方向,派人騎快馬追趕,隻是如何追得著呢?好在胡家知道在朱長盛店裏的情形,明白胡直哉此去,不至有何危險。初時還派人四處尋訪,後來也就隻好聽之任之了。果然五年過去,胡直哉回來了,出落得儀表驚人,全不是離家時的那種紈絝子弟的神氣。
盤問他這五年的經過,他不肯說,隻說他那老師,是在新疆蒙古一帶有大名的風俠盧恢,常在沙漠中劫取貪官奸商的行李。每趁著狂風大起的時候,人和駱駝都伏在地下不敢動、不能睜眼當兒,他便下手將貴重的行李劫走了。他有兩隻大馬猴,能負重數百斤,一日飛行千裏。凡劫來的東西,自己一點兒不肯享用,全數拿出來救濟貧苦的老弱。
胡直哉自從歸家之後,氣質與前大變,讀書極喜下苦功,他父母替他完婚,也不拒絕。不過每年在家的時候極少,有時出門二三月即歸,有時整年的不回來。久而久之,家裏人都習慣了,不以為異。此時他受了他師傅的命,與廣東林伯啟、湖南柳惕安,同負暗中保護孫逸仙的責任。他的父母已經去世了,他到漢口和林柳二人會了麵,雖是初交,隻因一則是同道,二則氣味相投,都能一見如故。柳惕安的潘老師因此去上海,有林胡兩人同行,用不著自己陪同前往,遂叮嚀了柳惕安一番,自回青城山修持去了。
柳悔安同林胡兩人到上海後,彼此的責任雖同,卻是各盡各的心力,各居各的地方,彼此各不相謀。柳惕安獨自住在棋盤街口一新商棧,這夜正月十七因和流氓相打,無意中遇了彭庶白,邀進寓所談話。他這種秘密的職務,當然不能向彭庶白說出來,不過兩人都是性情慷爽的人,見麵極易契合。江湖上人交朋友,照例不盤詰人家根柢,純以意氣結納。
當下彭庶白與柳惕安寒暄了一番即說道:“看老哥剛才和眾流氓交手的時候,身手步法都極老練,態度尤為從容穩重,好像臨敵經驗極多,極有把握的樣子。老哥的年紀這麼輕,若不是自信有極大的本領,斷不能這般從容應付。老哥有這種驚人的本領,現在正有一個好機會,可以把所有的能耐,都當眾施展出來。”
柳惕安笑道:“我哪裏有驚人的本領,方才先生看見我與那些流氓動手,實在是因那些流氓太軟弱了;馬路上又鋪了一層雪,腳踏在上麵滑溜滑溜的,他們自己就先站立不牢。我隻須用手將他們的衣邊或衣角,輕輕的拉一下,向東便倒東,向西便倒西,一點兒用不著使勁。加以他們人多,我隻單獨一個人。他們打我,每每被自己的人擋住了,或碰開了;我打他們,伸手便是,盡管閉著雙眼,信手亂揮,也不怕打他們不著。是這樣打架,如何運用得著什麼本領呢?”
彭庶白笑道:“老哥謙讓為懷,是這般說來,也似乎近理。不過若沒有絕大本領的人,一個人被幾十個圍著毆打,便要衝出重圍也不容易。何況立住不動,將所有的流氓,打得一個個抱頭鼠竄,不敢上前。兄弟對於武藝,雖不曾下過多大的功夫,然因生性歡喜此道,更喜結交有武藝的人。此中的艱苦,也略知一二。就專講臨大敵不亂,像老哥方才那樣從容應付這一點功夫,已是極不容易的一樁事。老哥不要和尋常會武藝的人一樣,遇不相識的人提到武藝兩個字,總是矢口不肯承認。”柳惕安道:“我此刻辯也無用,將來結交的日子長了,先生自會知道。隻是先生說現良有個施展武藝的機會,不知是麼一回事?”彭庶白遂把霍元甲訂約與奧比音比武,先擺擂台一月的話說了。
柳惕安很驚異的說道:“這位姓霍的愛國心,確使人欽佩。我覺得這是關係很重大的事,不知道上海這新聞紙上,何以不將那些消息登載出來,也好使國內的人,聞風興起呢?”彭庶白道:“這卻不能歸咎新聞紙上不登載,實因霍元甲在南方本沒多大的聲名,此次又初來不久。今日才由敝同鄉李九介紹請各報館的記者吃飯,大約明後日,這消息就要傳播很遠了。”柳惕安喜道:“這倒是難得遇見的好事,等到開擂以後,我是每日要前去瞧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