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姓單的搖頭說:‘不見得,他不來我也得找他。我於今下了穿心一百二十裏的天羅地網,這妖精若還有點兒道理,此時已逃到一百二十裏路以外,我便沒奈何他;如尚在一百二十裏以內,任他能如何變化,如何藏躲,我一天一天的把羅網收緊起來,他就要逃也逃不掉了。計算收網的日期,至多半個月,府上須通知所有的親戚朋友,不問有何等重大的事,在這半月以內,不可到府上來。尤其在最後幾日,自己家裏的貓狗雞鴨,都得剪毛染色做暗記號。以我降妖的經驗,妖精到了被圍困的時候,每每變化前來,乘降妖的不在意的時候,突起為難,這是常有的事。到了要緊的關頭,不但家裏的貓狗雞鴨都得關起來,就是家裏所有的人,也隻能在我指定的地方行走;在指定的地方以外,不論是人是禽獸,我們見麵就得開搶打死。這妖精比尋常的妖精更厲害,我也就不得不格外慎重。”
“曹翰林見說得這般慎重,也恐怕真個有親戚朋友前去探望,被獵戶誤傷了;除派親信人四處通知外,並派人在去霸王莊的幾條路上守著。遇了去霸王莊的人,就將降妖的話說給人聽,免得不知道的人,胡闖進去。於今已有好幾天了,四方幾十裏的人,漸漸都知道了,天羅地網也漸漸收緊了。姓單的終日帶著徒弟獵狗,圍著爾王莊搜索,誰也不敢走到那一方去,恐怕撞著枉送了性命。少爺今日若不落在我這裏,糊裏糊塗的闖向霸王莊去,在路上遇著曹家派的人,擋住了不再向前還好,萬一遇不著,豈不要鬧出大亂子來?”
胡直哉很失望的說道:“如此說來,我這一趟不是白跑了嗎?”那請來做陪賓的紳士說道:“既是曹家的親戚朋友都通知了,不許前去,旁人不待說更是去不得。隻是剛才聽得胡少爺說:‘和那姓單的認識’,如果有重要的事,定要會他時,何妨寫封信給他,約他到這裏來會麵。胡少爺就在這裏等候他來,不知胡少爺的意思以為怎樣?”胡直哉道:“我和他沒有交情,他於今又正忙著替人降妖的時候,接著我的信,不見得便肯走十多裏到這裏來會我。”
朱長盛道:“他接著了信,要到這裏來是很容易的,他自到霸王莊後,難隔兩日不打這門前走過,還有一次到我這店裏歇腳喝茶呢。那姓單的人極和藹可親,坐下來就找著我店裏的夥計談話,問夥計們近來看了什麼奇怪東西聽了什麼怪事情沒有?湊巧遇著我這裏有一個專好扯謊捏白的夥計,素來是無風三個浪的人,對他瞎扯了一陣,說某日在什麼山上,看見一隻五尺來長的黃狐狸;某夜從什麼地方回來,在路上遇著一隻和人一般高大的大馬猴,拖著二尺多長的大尾巴。我們聽了好笑。那姓單的因不知道這夥計的性格,卻認做是真話,連忙問遇著之後怎樣?這夥計被他問得不好怎樣說,隻好說遇著之後,一晃就不見了。
“當時還有一個客人在旁邊聽了,忍不住笑道:‘你遇的大半是齊天大聖,一見你就駕觔鬥雲走了。’姓單的還追問是什麼毛色,我為怕這夥計信口亂說得罪人,借事把他支開了。姓單的走後,我責備這夥計,不應該是這麼老不長進,若是時常見麵的熟人,知道你這胡說亂道的脾氣,還不要緊,對外省來的人,也這麼亂說,不給人笑掉牙麼?世上哪有五尺來長的狐狸,又哪裏有人一般高大的馬猴?這夥計的意思,無非明知道姓單的是替曹家降妖,故意說得這麼活現,使姓單的以為狐狸馬猴就是妖精,被他看見了。”在座的紳士也說道:“這麼亂說確是使不得。一傳十、十傳百的說開了,人家一定說曹翰林的小姐,被狐狸精纏了,豈不損了陰德。”朱長盛連連稱是道:“我也就是為這一點,所以生氣責備他。”
胡直哉心裏著急無法與姓單的會麵,也無心聽他們談論,草草的吃完了飯,因覺兩腳疼痛,精力疲乏,朱長盛引他到自己臥室中休息。胡直哉雖睡在床上,隻因自覺此行太無意識,焦急得輾轉睡不著。正在閉眼蒙矓之際,忽聽得外麵有多人哄笑之聲,接著聽得一人說道:“咦咦,這馬猴不是和人一般高大嗎?這條大尾巴不是有二尺多長嗎?我那夜在路上遇見的,正是這一樣的東西,我們朱老板責備我不該說,以為我是扯謊,我真是有口難分。現在這位客人牽的這馬猴,就有這麼高大,可見得我不是說假話了。”
胡直哉一聽這些話,忍不住翻起身來,走出客廳看時,隻見擠滿了許多人,圍著一隻渾身漆黑的大馬猴觀看。那大馬猴立起身足有五尺多高,兩隻朱砂也似的紅眼,圓鼓鼓的望著觀眾,一點兒沒有畏縮的樣子;也沒有凶暴的神氣,頸項間係著一條指頭粗的鐵煉,一端拴在房柱上。
一個頭戴風帽,鼻架眼鏡,身穿青布棉袍的客人,正從背上解下一個小包袱來,安放在桌上。朱長盛已迎上前招待,那客人對朱長盛道:“我有病,要一間清靜一點兒的房子,飯菜茶水都用不著,明日臨走的時候,從豐送房錢給你。”朱長盛聽這人說話是北方口音,便含笑說道:“客官是北方人,若吃慣了麵食,小店也可以照辦,有病的人,怎能不要飲食呢?小店的房間都很清靜,聽憑客官選擇一間。客官貴姓,從何去來?”那客人道:“姓盧,從河南來,因要去前麵幾十裏地方訪友,不料到此地忽害病起來,隻好在這裏暫住一夜。為有病不思飲食,並非因吃慣了麵食,吃不來大米。”說時舉手揭了風帽。
胡直哉留神看這姓虛的,年齡約有五十開外,麵上很顯著病容,並甚消瘦;架著玳瑁的墨晶眼鏡,卻大倍尋常,不但遮蔽了眼鏡,連兩道眉毛都完全遮蓋了;鼻梁隆起,直達印堂,頷下一部絡腮胡須,根根鬈曲得如貼在肉上。這種奇特的相貌,方在童年的胡直哉看了,固是覺得希奇,就是擠在客廳裏看大馬猴的群眾,也一個個將看馬猴的眼光,移注到盧客人身上。盧客人仿佛不高興許多人看把戲似的望著他,即忙提起包袱教朱長盛引到房間裏去。
這飯店的房屋有前後兩進,前進五開間,居中是一個長大的客廳,東西各有兩間廚房;後進一個大院落,當中及左右各有三間相連的房屋,每間的門窗,都朝院中開著,這房屋是朱長盛特地蓋造了做飯店的。院落可供搬運貨物的客商,堆放貨物之用;門窗朝院中開著,就是使落店的客商,便於照顧自己的貨物。朱長盛當時把盧客人引到後院,說這院裏九間房都空著,聽憑選擇罷。那盧客人抬頭向三方屋頂上都望了一望問道:“這屋後的山林,有路可通麼?”朱長盛道:“左邊山腳下便是大道,客官為什麼問這個?”
盧客人道:“沒有什麼,隨便問問。”說時,就右邊三間房中擇了一間道:“我就住在這房裏罷。請你去將我帶來的那夥伴鐵煉解了,牽到這裏來。”朱長盛道:“是那大馬猴麼?他不咬人嗎?”盧客人道:“不咬人,也不抓人,你放膽去牽來便了。”朱長盛心想這麼高大的猴子,生人如何能去牽它?不過這客人既這麼說了,我隻得去試試看,遂答應著走出來。
隻見胡直哉已立在那馬猴身邊,伸手在猴頭上撫摩,即上前問道:“真個不咬人,不抓人嗎?”胡直哉笑道:“這猴子很怪,馴良極了,不像平常玩猴戲的猴子,動輒就咬人抓人,剛才我見他們看的人,送青菜葉給他吃,他很老實的接著吃了。我臨時買了幾文錢的紅棗給他,他更高興的接著,二十多粒棗子,做一口包著。你瞧他這下巴兩邊,不是鼓起來了嗎?便是我給他的棗子。他還嫌不夠的樣子對我望著,我因見他沒凶惡的神氣,所以大膽到他跟前。”朱長盛道:“怪道那客官教我牽他進去,說他不咬人不抓人。”邊說邊走近那房柱,伸手打算解鐵煉,不提防那馬猴忽然吼了一聲,跳起來張開牙望著朱長盛,儼然是要咬人的模樣。嚇得朱長盛連忙倒退了幾步,指著那馬猴帶笑罵道:“你這東西真欺人,怎的我家少爺撫摩你的腦袋,你動也不動,我來替你解鐵煉,你卻這般凶惡起來。”胡直哉仍不害怕,伸手將鐵煉解下來,遞給朱長盛道:“如果是咬人抓人的,那客官也不教你來牽了,你牽去罷。”朱長盛還不敢伸手去接,且讓過一邊說道:“就請少爺把他牽到後院去罷。他這一吼把我嚇虛了心。少爺給了棗子他吃,所以他對少爺親熱。”胡直哉這時隻覺這猴子好玩,毫不覺得可怕,見朱長盛這般說,便牽著向後院走去。圍著看馬猴的群眾,至此方各自散了。
胡直哉剛牽到後院,那馬猴作怪,一眼看見自己主人,登時對胡直哉變了態度;雖不似對朱長盛那般凶惡,然一麵朝胡直哉將牙滋開,一麵用雙手來奪鐵煉,胡直哉倒不害怕,牢牢的握住鐵煉不放,那盧客人忙出來對馬猴叱道:“不得無禮。”隨即接過鐵煉,接著對胡直哉說道:“這是猴子的本性難移,自己主人不在麵前,無論對何人都很馴順;一見自己主人,便不客氣了。普通一般猴子,多是這般脾氣。我這夥伴,還是教了多年,才把這種壞脾氣教變了;若是尋常猴子,沒有不當著自己主人咬人的。”
胡直哉問道:“你這猴子養過好多年了,是從哪裏買來的?”盧客人道:“是朋友送給我的,年數已記不清了。你貴姓,是這飯店裏的麼?”胡直哉搖頭道:“我姓胡,是來這裏玩耍的。”朱長盛已跟在後麵,便把是自己小東家的話說了。
盧客人就窗欞上拴了猴子說道:“我要向掌櫃的打聽一個人,有個曹翰林,住的地方叫霸王莊,不知離此地還有多少路?”朱長盛聽了望著胡直哉笑了一笑說道:“此去至多不過十五裏,客官是要去訪曹翰林麼?”盧客人道:“不是。聽說那曹家近來從河南請來了一個姓單的獵戶,還帶了幾個徒弟,幾條獵狗,掌櫃的可知這一回事?”朱長盛點頭道:“不錯。聽說有這事,客官是要去訪那姓單的麼?”盧客人道:“也不是。掌櫃的可聽得說,曾捉拿了什麼妖精沒有?”朱長盛道:“聽說妖精是有,尚不曾捉著。”盧客人問道:“怎麼會捉不著呢?是不是因那妖精的本領太大,姓單的鬥不過他?”朱長盛將席間對胡直哉說的情形,述了一遍。
胡直哉道:“你既不是要去訪曹翰林,又不是要會姓單的,卻巴巴的打聽這回事,我想其中必有道理,何妨對我說說呢?我也是專為要訪姓單的到這裏來的。”盧客人很詫異的注視著胡直哉道:“你府上難道也有妖精嗎?”胡直哉不悅道:“定要家裏有妖精,才可以訪姓單的嗎?”
盧客人連忙帶笑說道:“不是這般說法,我因看你臉上的氣色不好,有點兒像是家宅不安的樣子,並且確實微有妖氣。湊巧聽了你那專訪姓單的話,所以冒昧說了這麼一句,你不要誤疑我是安心咒人。”胡直哉不覺吃了一驚問道:“先生會看相麼?先生這話說得很對,請看我家宅不安,又有妖氣,還不大要緊麼?”盧客人笑道:“我是隨口亂說的,就是說對了,也是偶然。對不起,我身體病了,腿也走乏了,要睡一會兒。”說著回房去了。
胡直哉滿擬問個明白,遇了這冷淡情形,不便再說什麼。隻得跟著朱長盛退出來,走到客廳中,一個夥計迎著朱長盛說道:“老閥看這大馬猴,不是有人一般高大麼?我那夜看見的,和這個一模一樣,比這個還顯得凶惡些,不像這麼老實。老板硬說我是假話,我隻恨當時沒有同走的人,不能替我做見證。今日我看見霸王莊的曹四,據他說起來,隻怕纏曹家小姐的妖精,就是這隻大猴子。”
朱長盛笑道:“曹四如何說,你不要又瞎造謠言。”那夥計道:“我從來不造謠言。曹四是我的親戚,雖是曹翰林的侄兒,但素來因恨曹翰林瞧他不起,又不肯借錢給他,曹家什麼壞事,他都拿著向我說。所以曹家的事,外人不知道,我無不知道。老板,你知道曹翰林那小姐被妖精纏了,家裏人如何得知道的?”朱長盛道:“一個小姐忽然被妖精纏了,家裏人怎麼會不知道呢?你這話不是說得稀奇嗎?”夥計搖手道:“一點兒也不稀奇,那妖精纏了這小姐,小姐原是瞞著人,連自己親生母八姨太都問不出情由來的;若不是有人和妖精吃醋,說不定那妖精還要陪著小姐出閣呢。”
朱長盛道:“你又胡說起來了,有什麼人會和妖精吃醋。”
夥計笑道:“是嗎。所以我說外邊人不知道的,我都知道。原來八姨太的這個小姐,模樣兒雖生得好,性情就太跳皮了。曹四說他十四歲做大人,就在那年和他父親跟前的一個當差小子,發生了苟且的事情。本來曹翰林是有名的歡喜養相公,當差的小子也和相公差不多,穿的衣服,真比人家的少爺還要漂亮。曹翰林轉他後邊的念頭,他便轉那小姐前邊的念頭。後來被曹翰林知道了,打了那小姐兩個耳光,然而舍不得把當差的趕走;兩下既不分開,同在一個莊上,自然又接著苟且起來,前年還打下來一個男胎呢。直到這番被妖精纏了,對那小當差的忽然冷淡起來,當差的還疑心小姐又愛上了別人,氣得要拚命。無奈那小姐自被妖精纏後,白天躲著不和當差的見麵,一到夜裏就關閉了房門,燈也熄了。當差的本不容易偷到裏麵來,到了裏麵不敢高聲大嗓的說話。門既關了,燈又熄了,輕輕的敲門,小姐又裝做沒聽見,在門外細聽下去,卻有不好聽的聲音傳達出來。
“小當差的哪裏能忍耐得住,一時也忘記了自己的身份,竟磨快了一把殺豬尖刀,半夜摸到裏麵去捉奸。聽到房裏確有聲響之際,一腳踹開了房門,挺尖刀衝進房去。不提防是個妖精,從床上跳下來,把小當差的撞了一個觔鬥,胸脯也撞傷了,頭也跌破了。小當差的雖在黑暗地方,不曾看明白那妖精是什麼模樣;但是既從身上撞過去,已知道那妖精是立著和人一般的走路,遍身有毛,身量很重很高大。這麼一來,曹家的人才知道小姐有被妖精纏了的事。不過曹翰林恐怕這消息傳到小姐的婆家去了,生出旁的枝節來,吩咐家裏人,不許說妖精的事。我若不是今日會著曹四,也還不知道。照這情形看來,那妖精就是這種大馬猴也難說。”
朱長盛笑道:“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偏是你聽著;稀奇古怪的妖精,也偏是你見著,算了罷。曹四因曹翰林不肯借錢給他,就恨了曹翰林,拿這些話來向你說;你沒有事恨曹翰林,我勸你以後不要再向人說罷。你平日扯謊捏白的聲名很大,便是說得千真萬確,旁人還不見得相信,何苦造這些口孽。”夥計被說得很掃興的走開了。
朱長盛對胡直哉道:“少爺方才不曾睡好,被這大馬猴鬧了起來,此時還是去房裏休息一會兒罷。既來了,就在小店裏玩幾天,我再用轎子送少爺回去。”胡直哉正想休息,仍回房睡下,疲勞過度的人,一沾枕便非到精神回複,不易醒來。這一覺直睡到初更以後,忽被一陣槍聲驚醒,接著就聽邊有多人喧鬧。胡直哉正在驚疑之際,朱長盛已走近床前喚道:“少爺醒來,少爺醒來。”胡直哉翻身坐起忙就問什麼事?朱長盛道:“外麵為捉妖精已鬧翻天了,連住在後進的那姓盧的客人,都率著那大馬猴到外麵看去了。剛才打得一片槍響,十九是單獵戶和那些徒弟。”
胡直哉聽了高興,連忙跟著朱長盛出來,朱長盛因外邊漆黑,恐怕胡直哉不看見走路,擎了一個三尺來長的竹纜火把,在前揚著行走,隻聽得兩邊山上都有人追呼之聲。胡直哉道:“有月亮,用不著火把,有這火把在前邊照著,反映得我兩眼發花,一點兒不看見。”朱長盛也自覺得在這時候,擎著火把不妥當,隨手將火把向旁邊山澗裏一摜。不料竹纜做的火把,又燒去了一段,一脫手便散開了;幹竹篾容易燃燒,摜到澗中,燒得火光更大了。
胡直哉向前行過幾步之後,猛聽得旁邊山澗中,有腳步聲響,回頭看時,隻見一隻大馬猴蹲在火光中,低頭伸爪拈著燃燒了的竹纜玩耍。忙對朱長盛道:“你瞧那盧客人的馬猴,跑到這裏來了。”話未說完,又有一隻一般大小,一般毛色的馬猴跑來。兩隻猴打架,扭成一團,真是一場惡戰,隻打得山澗中的石都飛舞起來。正在這難分難解的當兒,陡見一條黑影,從天而下,兩隻猴子同時吱吱的叫個不住。
不知這從天而下的黑影是什麼?且俟第七十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