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回 種西瓜草坪大鬥法 摜火把富室夜降妖(2 / 3)

打獵的老頭笑道:“這事你胡少爺不用管,他不找我的麻煩,我自然情願替他救人,於今他自鬥不過我,與我有何相幹。你以為他們這一般東西是好人麼?盡是些壞坯子,一個個都打死也不虧他。”說畢,仍率領了五個徒弟,四條獵狗,掉臂不願的走了。他們走後,走索的老頭和老婆婆,都撫著女孩的身體,放聲大哭起來。真是淒慘,直哭得天昏地暗,白日無光。許多看熱鬧的人,看了這種情形,沒一個不噓唏歎息。胡直哉年輕心軟,也忍不住流下淚來。

方才出頭做和事俺的人,便高聲提議向眾人說道:“這老頭兒可憐的情形,我們都看在眼裏,於今他這姑娘,多半是沒有回生之望了。他們在江湖上賣藝,全憑著這姑娘做搖錢樹;此刻姑娘既凶多吉少,他本人與那打獵的鬥法,又受了委屈,我們替他設想,也實難堪。我想代替他要求諸位看官,大發慈悲,每人盡力幫助他些銀錢,給他做養老的盤纏!不知諸位看官們的意思怎樣?”

這一段話,正合胡直哉的心理,連忙接著說道:“這辦法極好,論情理,我們看了這樣千百年不容易見到的大把戲,也值得多出幾個錢。我於今先盡我身上所有的,都拿出來給他,望諸位也多出些罷。”胡直哉這時身上還有六七百文大錢,盡數掏出來摔在草地上。那做和事佬的人豎起大拇指對胡直哉道:“胡少爺的舉動真了不得。”在當日生活程度極低的時候,又在霍邱鄉下,六七百文確是一個很大的數目。當下許多看熱鬧的人,見胡直哉是個小孩子,尚且出這多錢,都覺得太少了拿不出手,一會兒湊齊了,竟有二十多串大錢。

老頭兒揩幹了眼淚,向眾人作揖道謝。回身問胡直哉道:“你姓胡麼?你的老太爺是不是做過天門縣正堂的?”胡直哉點頭道:“你怎的知道我父親做過天門縣正堂,你姓什麼?”老頭複現出很冷酷的麵孔,待理不理的神氣答道:“我是天門縣的人,如何不知道?你老太爺做官那麼厲害,倒難為他生出你這麼一個好兒子。”

胡直哉此時雖然年輕,聽了這番話,卻很不快活。就是圍著看的眾人,也都覺得這老頭說話太無道理,當下就有一個心直口快的人說道:“你這老頭說話也太不盡人情了。剛才若不是胡少爺倡首出那麼多錢,如何能湊成二十多串錢給你?我們都尚且恭維他了不得,你是身受實惠的人,怎的倒使出這般嘴臉來對他?你不要欺負他年紀小。你既是天門縣的人,他老太爺做過天門縣正堂,你更應對他恭敬,才是道理。”

老頭兒被責備得長歎一聲道:“我實在老糊塗了,我的孫女兒命在呼吸,我還在這裏閑談。”旋說旋低頭在女孩身上按摩。老婆婆和中年男子也幫著揉手捏腳,約經過一刻鍾的時間,忽聽得女孩喉嚨裏格格作響,不一會眼珠兒在裏麵轉動起來。老頭兒拈住頂心發提了一提,就耳根呼喚了兩聲,女孩竟已活轉來了。眾人都道這女孩多半是死了,所以大家湊錢給他,於今看這情形,竟像是特地裝死騙錢的,各人都有些後悔起來。不過錢已拿出,並且當出錢時,又沒有個數目,不便收回來,隻好大家眼睜睜的望著走索老頭收拾了錢和賣藝的器具,率領著一行人走了。

胡直哉留神看那女孩,雖則被救活轉來,但是精神仍非常疲萎,絕不似初見時那般伶俐活潑了。行走時顯得步伐艱難,胡直哉仍不免心生憐惜,然也沒有辦法,大家都散了,隻得回家。不過心裏總放不下這回鬥法的事,時常和門客談論。他心想走索的在江湖上糊口,東西南北,本來沒一定的行止,天門縣人到霍邱來,是很平常的事。至於打獵的,不是尋常走江湖的路數,斷不至多遠的到此地來打獵;他逆料必是離霍邱不遠的人,托門客去外邊打聽,很容易的就打聽出下落來了。

原來那打獵的老頭姓單,是河南遂平縣人,家中很富有,並不以打獵為生。隻因生性好獵,每年秋冬兩季,多是借著打獵消遣。凡是大獵戶,沒有不會法術的,不過程度有高下罷了。姓單的因家境好,特地花了幾百兩銀子,拜甘肅最著名的獵戶為師,學會的法術極多。這番帶著徒弟獵狗到霍邱來,不是為打獵,乃是因霍邱曹翰林家鬧妖精。曹翰林的小姐被妖精纏了,安徽有名的法師都請遍了,無人能把妖精降服;聽人說起遂平單獵戶的法術高強,輾轉托人用重金聘請到霍邱來降妖。

胡直哉聽了便問那門客道:“曹翰林家在哪裏,他小姐如何被妖精纏了,此刻已經降服了沒有。”那門客道:“曹翰林是霍邱的钜富,家住在離此地五十多裏的霸王莊,曹翰林本人已有七十多歲了。這個被妖纏的小姐,才十七歲,是第八個姨太太生的。聽說容貌美得和天仙一般,平常不輕易出門,也無人知道是被什麼妖精纏了。那小姐自己不肯說,曹家的人更不肯將被纏的情形對外人說,所以不知道。隻聽說單獵戶雖到了曹家,據說妖精的本領很大,不易降服,須慢慢的待有機會,才能下手,此刻是還不曾降服的。”胡直哉聽了這些話,心想單獵戶既是河南人,便是結交之後,也不容易見麵,隻得將這事擱起,已懶得和門客討論了。

過了幾日,胡家門房裏忽來了一個送信的人,說這封信是我東家打發我來送給你家少爺的,請你送上去罷。門房看信封上寫著專呈胡少爺直哉台啟,下邊署著陸緘兩字,便問送信的你東家是誰?送信的道:“你送給你少爺看了自然知道。”門房隻得將信拿進來交給胡直哉,回身到門房裏看時,那送信的已不待回信走了。

卻說胡直哉拆開那信一看,不覺嚇了一跳!原來信中大意說:“你父親做天門縣的時候將我老師劉四疙疸殺害,我同門兄弟多有發誓要報這仇恨的;我因念你父親當時是為地方,為公事,不能責怪。不過你父親不應該將我老師的法寶和財產,一概沒收入了私囊,這是於道理說不過去的,我也不能替你父親回護。這番來你門前走索,本是受了同門兄弟的委托,前來報仇的。不料無端遇了對頭人,將我攪擾;又見你尚有一點仁心,能倡首傾囊助我,使我不忍再下報複的毒手,所以寫這信給你。仇雖不由我報,你父親當日沒入私囊的財產法寶,我卻不能不取回去銷差。此後我同門兄弟是否不另圖報複,我不得知,我本人是絕不再來了。”信尾署陸觀澄三字。

胡直哉忙將這信送給自己父親看,胡知事也不免驚駭道:“這事已經過二十多年了,在當時除了我自己而外,旁人絕少知道的。近年來更是連我自己都忘記這回事了。這些匪徒竟敢明目張膽的前來報複,這還了得。他信上既說要把劉四疙疸的法寶和財產取回去,免不得是要到我這裏來的。為今之計,我隻有寫一封信給霍邱縣袁大老爺,請他多派幾名捕快來,在家裏等著;一邊懸賞捉拿那些餘匪。他們敢來,是自投羅網;就是不來,我既知道劉四疙疸還有餘孽,也得辦他們。並要呈請移文天門縣,辦他一個斬草除根。”胡直哉道:“你說的自是正當辦法,不過我覺得犯不著這麼費事。我猜想這陸觀澄若是懼怕官廳拿辦,也不寫信到這裏來明說了。我看見他的法術很高強,尋常捕快,絕不是他的對手,如何能將他拿住?”

胡知事不待直哉往下說,連連搖頭說道:“小孩子亂說,你於今正在讀書,不懂得邪不勝正的道理嗎?他那種邪法有何用處。劉四疙疸是他的老師,法術不用說得比他高強,當時何以被我拿住正了法?劉四疙疸的法寶,據當時捕獲的匪黨說:‘劉四疙疸用這法寶,在陸地能騰空飛起,在水裏能飄洋渡海。’何以在他部下叛變捉他的時候,他卻不使用這法寶逃跑呢?”

胡直哉道:“法術誠不可恃,不過陸觀澄信上,已說明他不報仇了。我家倒去驚動官府,恐怕反要惹出麻煩來。我覺得現在不比你做天門縣的時候,那時一則因職責所在,地方發生了叛逆大事,不能不力圖肅清;二則有大權在握,兵勇保甲,調度自如,並能生殺由己。然而還是劉匪自己的部下叛變,始得成擒。如果不是他部下將他捉來獻功,恐怕也沒有那般容易平服。現在你早已退歸林下,鄉居離城數十裏。平日又因圖清靜,不大和官府往來,家中雇人,男女不到十個。他們那些餘匪,不來報複便罷,若真個要來報仇,哪裏用得著什麼法術?隻須十多個壯健漢子,在深夜賺開大門進來,便可為所欲為,不須顧慮什麼。即算去縣衙裏請得力的捕快來防護,但是隻能防護一時,不能把捕快永遠留在家裏。他們報複既能遲到二十多年,安知便不能再遲下去。”

胡知事見自己的兒子滔滔不絕的說了這一大篇道理,一時也覺得似乎近理,無可辯駁,隻得正色說道:“依你卻待怎樣?難道真個把當日沒收的東西,退還給他?那也太不成話的。他的法寶,就是一個裏麵雕刻了五個老鼠的盤子,我拿著一點兒用處沒有。不過在每年六月六日曬黴的時候,背著人在衣箱裏翻出來撫摩一番,我便退還給他也使得。至於劉四疙疸的財產,金銀珠寶在當時就沒有點算清楚,一大半入了官,散失的也不少,我所得有限。不過究竟有多少,連我自己也說不出個數目來,如何能退還給他?”胡直哉道:“這信上寫署陸觀澄,是不是真姓名,無從查考,又沒有住在的地名;即算情願退還給他,除了他自己來取,我們也沒有法設。”

胡知事道:“這種妖匪的餘孽,說話不見得有信義,萬一他來索取法寶財產的時候,乘機施報複手段,我們毫無防備,不是坐以待斃嗎?我現在打算一麵把壯健的佃戶,都找到家裏來日夜防護,一麵仍得稟報霍邱縣;我再加一封私信給袁大老爺,請派八名捕快來。這匪徒信上雖沒有居處,但他一行有四個人,又帶了走索的行頭,有甚地方給他們藏躲,何愁緝捕不著?”胡直哉隻覺得自己父親這種辦法不妥當,但是自己卻想不出比較妥當的辦法來,盡管低著頭,皺著眉現出躊躇著急的樣子。胡知事既決定了辦法,便自去分途實行。

胡直哉獨自躊躇了好一會,忽然想出一個自覺甚好的方法來,對他父親說道:“我推想那劉四疙疸的餘黨,還不知有多少人。我家找壯健的佃戶,及驚官動府去請捕快,隻對付這陸觀澄一個人,倒還容易;如果因拿辦陸觀澄,反惹得那些餘黨都來和我家為難。常言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我家不是終日誠惶誠恐的畏禍嗎?前日和這陸觀澄鬥法的那個獵戶,法術比陸高強。我打聽得那獵戶姓單,是曹翰林家特地請來降妖的;我家不如也把他請來,將陸觀澄的信給他看,他必有對付的方法。”

胡知事不待胡直哉說完,忙搖手說道:“不行不行,你這孩子真不長進,有堂堂正正的道路不走,如何會去求助於獵戶?那曹翰林生平的行為,就不正大,在家鄉地方待人又極刻薄;家庭之間,素來帷簿不修,女兒被妖精纏擾,乃是意中事。自己的正氣不足以勝邪,就隻好求助於會邪術的人,叫做以毒攻毒。他這種舉動,可說是名教的罪人,足使士林齒冷。我生平以理自持,這種舉動,不是我家所應做的。”

胡直哉雖知道自己父親平日喜講理學,卻不料如此固執。當下既被嚴詞拒絕,不敢多說,退回書房,前思後想,越想越覺得自己父親這般辦法,一定惹出多少的麻煩來。他想,陸觀澄信中既說他同門兄弟都要報仇,我做兒子的理應設法防範。想來想去,惟有親自去訪單獵戶,麵求他設法。料知向自己父親說明前去,是絕不得許可的。暗自計算五十多裏路,也不算很遠;年輕的人,沒有行路的經驗,以為五十多裏路,是極容易行走的;也懶得和門客商量,獨自決定了親去霸王莊。

借故向他母親要了一串錢,次日吃了早飯,假裝閑談向家裏當差的打聽了去霸王莊的路徑,毅然動身朝霸王莊行走。初出門時走的很快,才走了二十來裏,兩腳已酸痛得不能走了,腹中更覺得饑餓不堪;問過路的人,才知道須再走十裏方有火鋪。可憐胡直哉出娘胎就嬌生慣養,一裏路也不曾步行過,這番一口氣走了二十多裏,兩腳如何能不酸痛?在路旁草地上坐著歇息了一會,隻好咬緊牙關又走,就和有無數的花針刺在腳底上一樣。一步一挨的,好容易才挨到了一個小鎮,看那鎮上約莫有數十家居戶,槽坊雜鋪屠坊飯店都有。

胡直哉走進一家飯店,劈麵就遇著一個好生麵熟的人,心裏正在思量是誰,那人已現出驚異的神色,卻又很恭敬的上前呼著少爺道:“怎的走到我們這裏來了,就隻少爺一個人麼?”胡直哉一聽這人稱呼說話,心裏已想起來了,這人便是自家的佃戶朱長盛,每年元旦必來胡家拜年,因此見麵認識。當下答道:“我因要去霸王莊有事,所以打這裏經過,你如何也在這飯店呢?”

朱長盛一麵拂拭靠椅端著請胡直哉坐,一麵笑道:“少爺不知道麼?這小店就是我開設的,已有好幾年了。”隨即忙著泡茶打水,備辦午餐。胡直哉正在饑疲不堪的時候,無意中得到自家佃戶所開的飯店裏,不知不覺的得了許多安慰。那時佃戶對於東家,是非常尊敬的,所以有東佃如父子的話。朱長盛對待這個不易降臨的小東家,自是竭盡其力;雖在倉卒之間,也辦了許多酒菜,並臨時邀了地方兩個有麵子的紳士來作陪客。

在席間朱長盛問胡直哉道:“少爺要去霸王莊,不知為的什麼事?”胡直哉道:“我正想向你們打聽,霸王莊離此地還有多少路,那莊上有多少人家?”朱長盛道:“此去倒不過十多裏路,莊上就是曹翰林一家,附近十幾戶都是曹家的佃戶,少爺是去曹家呢?還是去訪別人呢?”胡直哉道:“聽說曹家猜來一個姓單的獵戶,我去霸王莊便是想去訪他。”朱長盛道:“少爺與那姓單的認識麼?”胡直哉點頭說:“認識,但沒有交情。”朱長盛問道:“是那姓單的約了少爺去相會麼?”

胡直哉見他這般追問,似乎有因,便道:“定要約了才能去相會嗎?你如何這麼問我?”朱長盛道:“我問少爺這話有緣故的,若是那姓單的不曾約少爺去會,少爺便去不得。就是前去也十九會不著,還怕受意外的危險。”胡直哉不覺吃驚問道:“道話怎麼講?”

朱長盛道:“少爺幸虧今日落在我這店裏,不然恐怕要鬧出大亂子來。我這裏來往的人多,近來沒一天不有人來說霸王莊的事,所以知道得很詳細。那霸王莊曹家,是人人知道的霍邱縣大富紳,曹翰林有個女兒,已定了人家,快要出閣了,不知如何忽被妖精纏了。妖精初來的時候,那小姐害羞不敢對人說;後來曹家的人見小姐一天一天的麵黃肌瘦起來,食量大減;白天隻是昏昏的睡覺,一過黃昏,就把自己睡房門關了,家人在門外呼喚也不答應。曹翰林以為是病,請了許多名醫診視,都隻說氣血虛弱,卻瞧不出什麼病症來。後來還是那小姐的母親八姨太太,問出女兒的情形來,知道是被妖精纏了。周圍數百裏的法師道士,都延請遍了,不但降伏不了,倒有好幾個法師道士,反被妖精打傷了。據近處的高法師回來對人說:‘那妖精既不是狐狸,也不是鬼魅,來去如風,凶猛非常,無論什麼驅妖禁祟的咒語,他全不害怕。’

“這回從河南把姓單的獵戶請來,真不知花了多少錢,費了多少事。姓單的來曹家住了一夜之後,曹家的人問他看出是何的妖精,他說他二十年來,替人家除過妖精,至少也有幾十次了。每次被妖纏的人家,便可看得出一種妖氣來。妖精的種類不同,妖氣也跟著有分別,就是山魈鬼魅,所停留之處,也有一種鬼氣,到眼即能知道。這霸王莊的妖精太奇怪,表麵上一點兒看不出妖氣和鬼氣來,一時竟不能斷定是什麼妖魅。不過我不管他是什麼,我既來了,不怕他不降伏。他從這日起,每日帶著五個徒弟,四條獵狗,到四周山上去打獵;其實遇了鳥獸,並不開槍,東西南北每方都走過六十裏才回頭。

“四方走遍了,便對曹翰林說道:‘在這裏害人的,雖尚分不出是什麼妖魅,然因此可以知道妖魅的本領,大不尋常。怪不得府上請來的法師道士,不能降伏他,倒被他打傷了。我於今也不敢說真有降妖的能耐。不過我仗著老師的傳授,即算法術敵不過妖精,也還有方法能使妖精不再來此地害人。’曹翰林說:‘這幾日妖精果然不敢到小女房裏去,大約已是那妖精害怕,知道有道法高強的人來了,所以不來嚐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