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回 買油餅小童拜師傅 摜飯甑醉漢殺賢妻(3 / 3)

他母親搖頭道:“你這小孩子,怎的這麼不長進?好人的好樣不學,如何去從大叫化學這不敦品的把戲呢?你的年紀小,不知道厲害。江湖上常有不正經的人,用這類的法術,去偷盜人家的東西。官府不知道便罷,知道了是要抓著當妖人辦的。我在娘家做女的時候,曾聽得你外公說過;他做四州萬縣知縣的時分,忽然有好幾家富戶來報竊案,說銀錢首飾放在皮箱裏麵,門不開,鎖不破,不知被什麼人偷去了。好幾家報竊案的,所說情形都差不多;害得這些人家的當差的和老媽子,不知受了多少冤枉氣,挨了多少冤枉打!後來虧了一個老捕頭,明查暗訪的,才查出是一班走軟索的人,會一種邪術;都在一個古廟裏住著,人不出廟門,能用邪術偷盜人家皮箱裏麵的東西。直到將那班人辦了,報竊案的也沒有了。你學的這把戲,就是那一種邪術,這不是正經人學的東西,以後不可再玩了。我常聽人說,學這類邪術的人,是永遠不會發達的。你是要讀書上進的,萬不可學這些玩意。”

柳惕安一一聽了,不敢說什麼,次日也不敢再去找潘老師了。

過了幾日,他母親果然送他到隔壁唐家去上學,每日午後散學回來,仍照例在大門外買油餅吃。那潘老師自從那日在收容所後邊山上見過之後,便不曾見麵了。柳惕安心裏想念他,偷閑去收容所附近探望了幾次,也沒有遇著。約過了半年的光景,這日柳惕安散學回來,走出唐家的大門,隻見一個乞丐坐在唐家的階基石上,一眼望去,仿佛是他潘老師的模樣,細看卻不是。這乞丐的年紀,比潘老師還要大幾歲,臉上沒有黑麻子,那種醃臢的樣子,和頭上的癩癬,都與潘老師差不多。不過潘老師隻肩上馱了幾個叫化袋,這乞丐是用竹竿挑著一副叫化的擔子。這擔子一頭是一個破了的蔑籮筐,筐內有幾件破爛不堪的布衣服;一頭是一張破草席卷起來的,好像是鋪蓋卷兒。

柳惕安生成的古怪性格,見了乞丐,不知不覺的便生了憐惜之心;加以這乞丐的形象,仿佛自己的潘老師,不由得立住腳向這乞丐打量。這乞丐也睜著兩眼,將柳惕安看了又看。柳惕安忽覺得技癢起來,連忙用法術弄了一個油餅,送給這乞丐道:“請你吃個油餅。”乞丐伸手接了說道:“咦,是誰教給你的這玩意?你不是姓柳麼?”柳惕安點頭道:“我姓柳你怎得知道?”

乞丐笑道:“你原來就是我的師侄,我如何不知道?”柳惕安道:“你認識潘老師嗎?”乞丐道:“豈但認識,他還是我的師兄弟呢。我動身到長沙的時候,他對我說,他新近收了個六歲的小徒弟,姓柳叫惕少爺,住在南門外碧湘街,我因此到這街上來瞧瞧。”柳惕安問道:“潘老師現在什麼地方?他為什麼不同到這裏來呢?”這乞丐道:“他於今在四川,他有他的事,今年還不能來長沙,你想見他麼?我可以帶你去見他。”柳惕安這時也不知道四川在哪裏,離長沙有若幹路,隨口說道:“我雖想見他,但是沒得功夫去。我白天到唐家讀書,夜間還得到爹爹跟前讀書。”

這乞丐問道:“潘老師除了教你搬運法之外,還教了你什麼法術?”柳惕安道:“並不曾教我什麼搬運法,更沒有教我旁的法術。”乞丐笑道:“你剛才弄來的油餅,不是搬運法搬運來的嗎?這法術不僅可以搬運油餅,什麼東西都一樣可以搬運。”柳惕安道:“潘老師隻教我弄油餅,旁的東西弄不來。”這乞丐沉吟了一陣問道:“你潘老師教你弄油餅的咒詞,如何念法的,你且念一兩句給我聽聽。”柳惕安道:“潘老師沒教我念咒,我一句也不知道念。”乞丐道:“你既不念咒,如何能弄來油餅呢?”柳惕安將潘老師教他默念授受神情,和輕喚三聲潘老師的話說了。乞丐笑道:“原來他隻傳你一點感攝法,這算小了法術。”

柳惕安問道:“為什麼算不了法術?”乞丐道:“這還是你潘老師運用的法術,不過因你的精誠,與他生了感應,他的精神,雖相隔數千裏,也能代替他在你跟前運用法術;所以叫做感攝法,算不了你自己的法術。若是你潘老師死了,你這把戲便立時不靈了。你此刻心裏還想學更大的法術麼?”柳惕安道:“怎麼不想呢?無奈潘老師不在此地。”

乞丐道:“隻要你想學,我倒可以教你,你潘老師本來托付了我的。”柳惕安喜道:“那麼好極了,我就跟著你學。不過我母親不喜歡我學這玩意,說不是正經人學的,說衙門裏的人知道了,要拿去辦罪的。”乞丐點頭道:“不錯,你母親確是有見識的人。但是邪人用正法,正法也成邪;正人用邪法,邪法也成正。你要知道,人有賢愚,法無邪正;並且我要傳授給你的,是救人的大法,哪裏有罪給衙門裏的人辦。隻是學法不像讀書,可以住在家中,請人教讀。學法是得跟著老師去四處遊行的,你能離開家裏的父母姊弟,跟隨我遊行四方麼?”

柳惕安搖頭道:“這事辦不到,我一天也不能離開我的父母。你能在這裏教我便好,不能教就隻好不學了。”這乞丐見柳惕安說話伶牙利齒,絕沒有尋常小孩那種稚氣;並且聽他所說的話,便可知道他的天性甚厚,對於父母是很能盡孝的。不由得隨口稱讚道:“很好很好,怪不得你潘老師逢人便道:新近在長沙收了一個好小徒弟的話。你我兩人師徒的緣分,此刻還不曾成熟,什麼話也是白說了,你歸家去罷。我今日不過來瞧瞧你,等到機緣成熟的那日,我自然來接你。”柳悔安見天色已不早了,便別了這乞丐回家,也沒有將這一回事擱在心上。

那乞丐自見過那一次之後,也不曾與柳揚安見麵了。光陰易過,轉眼又過了兩個月,這日也是柳家合當有禍。柳惕安散學歸家,正待吃飯的時候柳尊彝不知從什麼所在,喝了一肚皮的酒回來;一溜歪斜的走進大門,就無風生浪的尋著惕安的母親吵嘴。他母親忍受不了,隨口答了幾句。誰知柳尊彝冒起火來,恰好陳升從廚房裏捧著一甑熱氣蒸騰的飯出來;柳尊彝搶了那飯甑,劈頭朝惕安的母親摜去,湊巧正套在頭上,熱飯散了一身。陳升連忙將飯甑揭起,他母親已被熱飯燙得在地下打滾,頃刻之間,滿頭滿臉都腫得和南瓜一樣。柳尊彝摜過飯甑之後,實在醉得掙持不住,獨自倒在書房裏,鼾聲震地的睡去了。

靜雲惕安都因年紀太小,見母親燙得這般模樣,隻知道哭泣,一點兒辦法也沒有。還虧了陳陸是柳家的老當差,能作主去請外科醫生。醫生來診視,他母親尚不肯說出是被丈夫用飯甑打成這模樣,說是自己不小心,弄翻了飯甑燙傷的。

那外科診過脈,敷了些藥出來,對陳升低聲說道:“你家太太的傷勢,非常重大,我的能力有限,恐怕治不了。不要耽誤你家的事,你趕快去請別人罷。”陳升驚道:“難道是這麼燙了一下,就有性命之憂嗎?”醫生道:“有手段高的醫生,或者也能治好,我是沒有辦法的,因為傷的部位太重要了。如果是燙了手腳,那怕更厲害些也不至有性命的危險。像這樣重的傷,就隻燙一半頭臉,都不容易治,何況是滿頭滿臉都傷了呢。”說罷便作辭。陳升給了診金,送醫生走了,回頭無計可設,隻得到書房喚柳尊彝,好容易才喚醒。

陳升忍不住流淚說道:“老爺醒清楚了麼?”柳尊彝抬頭望了陳升說道:“什麼事,我睡得好好的,把我叫起來。”陳升哽咽著說道:“老爺倒安心睡覺麼?也不去替太太想想法子?”柳尊彝似乎很詫異的說道:“你糊裏糊塗的說些什麼?有什麼事要我替太太想法子?”陳升道:“老爺忘記了嗎?老爺一飯甑把太太打得…”

話沒說完,柳尊彝已聽得靜雲惕安等在隔壁房裏號哭起來,連忙立起身,還是偏偏倒倒的走過臥房裏來。他太太原是麵朝房門躺著的,見柳尊彝進房,立刻將臉掉過去。柳尊彝就電光下一看他太太的頭臉,好似才想起那動手時的情形來,望著陳升罵道:“你這蠢東西,我喝醉了酒,你難道也喝醉了酒嗎?見我搶那飯甑,你為什麼在旁也不阻住我呢?”陳升道:“我放下飯甑,正轉身要去廚房端菜,隻聽得一聲響,太太喊哎呀!我回過頭來,就看見飯甑已套在太太頭上。等我揭開飯甑時,太太已痛倒在地下打滾了。我當時若看見老爺動手,哪有不阻住的道理?”

柳尊彝道:“快去找個外科醫生來,住在藥王街的那個姓胡的外科醫生,本領還好,快拿我一張名片去,請他立刻就來。”陳升道:“看老爺還知道有旁的好醫生沒有?這胡醫生剛才已來瞧過了,現在敷的藥,就是胡醫生帶來的。”柳尊彝道:“既是胡醫生來瞧過了,便用不著再請別人,明早再去請他來瞧瞧。”陳升道:“胡醫生說治燙火傷,須有極好的藥,他此刻沒有好藥,一時又配好藥不出來。他已說了,要老爺趕緊去請別人。”陳升說著,掉過臉去用衣袖揩眼淚。

柳尊彝看了這情形,知道胡醫生必是因傷勢太重了,不能診治。此時酒醒了,想起自己太太平日的溫和賢淑來,也忍不住落淚。他太太因傷勢太重,有時清醒,有時昏沉;她自知沒有治好的希望,清醒的時候,便望著小兒女流淚。這一家大小男女的人,簡直全埋在愁雲慘霧之中,尤其是柳惕安,分外覺得心裏不知是酸是辣。

柳尊彝到此時也著急起來,親自提了燈籠,出外尋訪好外科醫生。隻是請來的醫生,都和胡醫生一樣,謝絕診治。柳家的親戚朋友,以及平日有來往關係的人,得了這消息,都來探望,也有推薦醫生的,然一點兒效驗也沒有。挨到第三日,便長歎了一聲斷了氣了。柳家忙著辦理喪事,一家人都哭哭啼啼,惟有柳惕安如癡如呆的,也不說話,也不哭,也不笑,茶飯也不入口。

長沙社會的習慣,凡是辦喪事或辦喜事的人家,門口總有些叫化,或坐或立的等候打發。雖有警察或兵士在門外維持秩序,也不能禁止他們;唯有請一兩個叫化頭兒來,和他說妥出若幹錢,給他去代替主家打發,門口方得安靜。然猶不能完全禁絕,不過沒有成群結隊的罷了。這次柳家的喪事,雖已經叫化頭包妥了,隻是仍有三四個叫化坐在門口,等候殘湯剩汁。柳惕安因家中延了一班和尚,一班道士念經拜懺,鐃鈸鑼鼓,鬧的天翻地覆,他心裏益發覺得如油煎火熱,片刻難挨。他父親雖是極鍾愛他,但眼見自己母親被父親活活的打死了;他那時的一副小心腸,頓時覺得自己父親是一個極殘忍不可近的人,心中絲毫好感也沒有了,終日躲不願和父親見麵。無如他家隻有幾間房屋,不在這房裏遇見那可怕的父親,就在那房裏撞著;逼得柳惕安沒法,隻好走出大門外。

不料一到門外,便見那日在唐家大門口的那叫化,也坐在幾個叫化當中。柳惕安剛待走上前去,那叫化已向他招手笑道:“惕少爺,好幾月不見了,一晌好麼?”柳惕安搖頭道:“還有什麼好。這幾日我倒很望你來。”邊說邊走近了叫化身前。叫化問道:“你這幾日望我來幹什麼?”柳惕安道:“我母親死了,我不願意在家裏過日子了,請你帶我到潘老師那裏去罷。”這句話才說畢,忽見陳升跑出來說道:“惕少爺還不快進去,和尚在那裏念經,等著要孝子去磕頭呢。”柳惕安沒奈何,隻得鼓著嘴跟陳升進去了。

陳升在門口時,已聽了柳惕安對那叫化說的話,他知道潘老師就是那白吃油餅的叫化,心裏已提防著,恐怕這叫化將惕安拐走;滿心想對尊彝說出來,隻因家中正在喪事忙碌,沒有功夫說到這上麵去。以為有自己留心防範,便可無坊,誰知一到吃晚飯的時候,就不見惕安的麵了。

陳升是關心這事的人,不由得慌了。在幾間房裏都尋了不見,連忙跑出門外看時,那叫化也不見了。隨向旁邊坐的叫化打聽,異口同聲的說你家少爺和那叫化一同走了,朝南走的,剛走了一會兒;小孩兒走不動,至多不過走了一兩裏路,很容易趕上。陳升慌忙回到家中,向柳尊彝述了情由,帶了一個火把、一盒火柴,急匆匆向南方追去。柳尊彝見自己鍾愛的兒子被叫化拐去了,也情急起來。幸得辦喪事,家中幫忙的人多,隨即派了幾個人,拿著燈籠火把,分途去尋覓,並報知了警察局。直鬧了一夜到天明,分途去尋覓的人都回來了,都說不曾見著。陳升最後回來,也說毫無蹤影,不知柳惕安究竟跟著那叫化跑到什麼所在去了。那叫化是何等的人?且俟第六十八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