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柳惕安因自己母親慘死,心裏十分難受,恨不得立時離開這淒涼的環境,和殘忍的父親,恰好遇著那乞丐來接引他,便毫不留戀的跟著那乞丐走了。原來世間多有修道有得的人物,平日深居岩穴,不與世人接近,偶然遇到必須與世周旋的時候,多有化裝乞丐的。因為乞丐的地位,是社會上一般人認為極貧且賤的,無論誰人,都不屑注意到乞丐身上去。於今要寫柳惕安離家以後的種種情形,卻須先把那乞丐的身份履曆,說個大概。
著者在數年前做過一部《江湖奇俠傳》,其間所寫練劍的分昆侖、崆峒兩派。書中所寫雖隻兩派,是因人物事實屬於兩派的多,並不是練劍的在全中國僅有那兩派;現在要寫的那乞丐,又可以說是峨嵋派了。且慢,是峨嵋派便是峨嵋派,怎麼謂之可以說是峨嵋派呢?因為這一派練劍的人,胸襟都非常寬大;他們心目中不但沒有省界,並沒有國界,哪裏還有什麼派別可分呢?不過他們卻是有組織的,有統係的。其所以要有組織,為的是修業樂群,大家得著互助的好處,道業容易進步。其所以要有統係,為的是能集中多數同道的力量,在同一方式之下,去做救人自救的事業。他們組織的地點,在四川峨嵋山;同道的人,每年有一個時期在峨嵋山集會,這一次集會所發生出來的力量最大。在他們並不承認有什麼派別,是著者替他們安上這個名目。他們組織,也無所謂階級,無所謂首領,隻是入道的年數有多少、學道的班輩有高下、修道的功夫有深淺;尊卑次序,就從這上麵分出來。他們的統係,就根據以上的資格,自成一種有條不紊的統係。
由入道年數最多,學道班輩最高,修道功夫又最深的人,掌握這一派的威權,其餘的各按資格,分擔任務。他們的任務,對內的是他們道家修煉的功夫;我們道外人不得而知,便是知道些兒也不敢亂說。對外可分出三個種類,第一類是擔負救護善人的任務;凡是於人群社會有大利益的人物,在他們同道中認為應當保護的,便派同道的去在暗中保護。在他們保護之下,絕不致使這人有死於非命的時候,不問在任何危險的環境當中,他們都得設法救護出來,並且不能使被保護的人知道。擔負這類任務的,入道的年數不必多,學道的班輩也不必高;隻是修道的功夫,必得有相當的程度,方能勝這救護善人的任務。
第二類是擔負度人的任務,度人便是引進後學,在他們認定引進後學,為弘道唯一之途徑。能度一個有根基的人入道,使這人永出迷途,其功德為不可思量。因此這任務,在他們同道中視為非常重大。能取得這種任務的人,班輩雖不必高,功夫卻要很深,入道的年數也得久遠,並富有經驗閱曆才行;為的是恐怕誤引匪人,將來為害太大。凡擔負這類任務的,多化裝為乞丐,好使社會上人士也對他不注意;他並可以遊行自在,去住隨緣,不受種種牽製。
第三類是擔負坐鎮一方的任務。國內各通商钜埠,及山水名勝之區,凡是九流三教雜居之所,他們都派有專人坐鎮其間,這任務也是很重大的。因為他們同道的人,全國各省區都有,雖有極嚴的道律,可以限製入道不久、修業不純的人的行動,但是若沒有執掌道律,及糾察各道友行為的人坐鎮各地,違律犯戒的勢所難免。各地有坐鎮的人,即同道中有連律犯戒的,規勸懲罰,補救也容易些。
擔負這類任務的人,須負有相當資望,而班輩較高的。這類人要與社會人士接近,也得化裝,不過化裝的種類不一,各就其平日身份習慣所近。有化裝為算命拆字的,擇人多的地方,掛出布幌子,搭著小課棚,白天借這個掩人耳目,夜間另有棲止之處。可資修煉。也有作道人裝束,就道觀居住,表麵上與尋常道人和光同塵的。負這類任務的,多一年一更換;因為在繁華钜埠做這種工作,總不免妨礙個人的進修,所以誰也不願意繼續擔任到二三年以上。這便是峨嵋派大概的組織。看官們看到這裏,大約已知道柳惕安所遇的兩個乞丐,是峨嵋派擔負第二類任務的人了。
那時柳惕安隻為一時心中難過,也不知道顧慮到離家後的痛苦,就胡亂跟著那乞丐跑了出來。可憐他那時僅有六歲,真是無知無識,跟著那乞丐向四川道上,一麵行走,一麵認真討吃。柳惕安隻求脫離家庭惡劣環境,便是沿途叫化,他不但不覺得痛苦,並很以為有趣。那乞丐自稱姓單,教柳惕安稱他師伯。柳惕安到了走不動的時候,那單師伯便將他坐在破籮筐內,挑著行走。也不知行了若幹日,才行到青城縣境內的一座深山之中。那山附近數十裏沒有人家,為終年人跡不到之處。那個潘老師就在這山中,覓了一個天然成就的岩穴,深藏在這裏修煉。柳惕安初到也住在這穴中,起居飲食,都是潘老師和單師伯二人照料。山中沒有書籍筆墨,潘老師每日用樹枝在沙地上寫字教柳惕安認。
光陰迅速,轉眼過了六年,柳惕安十二歲了,這日潘老師對他說道:“我從前收過幾個成年的徒弟,都因心誌不堅,不能修煉大法,為此你單師伯商量,隨處物色未過童關的小孩。也是緣法好,遇著了你,這幾年我教給你的功夫,多是為今日修煉大法的基礎。我於今教你練習奇門,奇門有兩種,一種是理奇門,又叫數奇門;一種是法奇門。你現在且先練法奇門。練法奇門不似練尋常法術那麼容易,須設壇四十九日,要豎兩麵三丈三尺長的青龍白虎旗。在這四十九天之中,你每日在壇中踏罡布鬥不能離壇,不許有生人撞見;便是豎立在壇外的龍虎旗,也不能給人看見。一經人撞破,便是白練,不得成功。所以選擇遠數十裏無人煙的深山,就是為修法便利。
“你須知道,不論是何等根基的人,凡是在修煉大法的時候,不但有魔鬼前來侵擾,山魈野魅前來拚賽,就是山川社稷的神祇,也多有存心忌妒,前來恐嚇或騷擾的。練法的人不拘有如何高深的法力,在修法的時候,遇了魔鬼,是不能拿法力去對付的。惟有本人一心不亂,認定一切的境界,都是虛幻,絕不理會,自然安全無事。隻一存心計較,即不免越弄越糟。縱然有法力能對付第一班,第二班來了便不見得能對付。若是由自己心魔引來的外魔,什麼法術也對付不了,這是學法術修道的人,第一要緊關頭。你此刻好在年紀輕,沒有貪財好色的念頭,這兩種力置最大的魔鬼,倒不至將你困住,你隻須把生死的念頭打破,其他的難關,就容易衝過。”
柳惕安已經過了六年的訓練,小法術曾學了不少,有些經驗,一聽潘老師的話,皆能領會。潘老師已為他製好了青龍白虎旗,擇日設壇豎立起來。他平日練法,就在岩穴之中,此番卻選擇了一處兩邊岩石壁立的山縫之中;上麵張著布帳,一方用石板堵起來,仿佛一間房屋;中間設著石堆的香案,案前布著金木水火土風雷七鬥。柳惕安依法修煉,初煉半月甚好,半月以後,便日夜發生魔障。這夜正當獨自在一塊平石上靜坐,忽覺身體騰空而起,飄飄蕩蕩,越升越高。虧得柳惕安領悟他潘老師的言語,不但不驚慌,心裏仍隻當是坐在平石上一樣,毫不理會,約莫經過半個時辰,果然又回到了原處。
次夜所遇,又不同了。那深山之中,除卻有時風撼樹鳴外,本來是最寂靜的,一到夜間,所有鳥雀都棲息了,更是真個萬籟無聲;靜坐有得的人,在這種境界之下,確是能聞蟻語。這夜坐得正好,忽聽得一陣風來,腥氣撲鼻;接著就聞得虎步聲響,越走越近,直到身邊,就柳惕安遍身亂嗅;最後還用哪有刺的舌尖,輕輕在他臉上舐了一舐。他始終不作理會,那虎在身以試道心。邊繞行了一陣,隻一聲長嘯,山穀震動,又是一陣風響,分明聽得躥過山那邊去了。若柳惕安在這時分稍生恐怖之心,不從半空中跌下,便已膏虎吻了。
如是經過了種種的魔障,直到最後一日,他正在壇中踏罡布鬥的時候,忽見四個身材都有一丈多高,個個生得突睛勾鼻,赤發獠牙的惡鬼,衝進壇來。不由分說,捉腿的捉腿,拉胳膊的拉胳膊,將他舉起來便跑。離壇數丈,就懸空而起;騰雲似的行了半日,陡然落下,腳踏實地。他緊閉雙目,隻聽得四圍浪聲大震,料知是一個海島之中。聽那嘈雜之聲,好像有一大群魔鬼,將他團團圍住,其中一個似是魔鬼的首領,用指在他額頭上戳了一下罵道:“看你這小子有什麼根基,夠得上修煉這種大法,妄想掌握風雷,我今日倒要試試你的能耐。”說罷,仿佛回顧左右道:“拿鋼釘來,將這東西的十手指十腳趾,都釘在這木板上,看他可能受得了!”跟著就有幾個魔鬼,雷鳴一般的答應著,用約有數十長的鋼釘,在他手腳指上穿過;有大斧釘進木板,隻痛得徹入心肝。他心裏隻牢牢的記著潘老師打破生死念頭的話,咬緊牙關忍受,鼻孔裏也不哼一聲。二十個鋼釘都次第釘了,隻聽得那大魔鬼又喊道:“拿大釘來,這東西倒有點兒耐勁,非從腦門釘進去不可。”這大釘約莫有尺多長,酒杯粗細,對準腦門一斧頭釘下去,耳裏還聽得那動手的魔鬼大喝了一聲去罷!猛然清醒過來,睜眼看時,身體仍在壇中踏罡布鬥,何曾到了什麼海島!身邊又何嚐有什麼魔鬼!
隻見自己潘老師和單師伯同立在香案旁邊,笑容滿麵的對他道:“恭喜恭喜,你十二歲能成如容易卻修成這種大法,連我們麵上也有光彩,你此後一得永得。風雷在握,五遁隨心!再把理奇門練抵難。好,將來就行軍打仗,也確有把握。諸葛武侯一生出將入相的事業,即成就在這奇門上麵。”柳惕安聽了,連忙叩謝老師和師伯。
於是又繼續練了幾年,已是十五歲了。這日天氣清朗,潘老師帶著他到一個山峰上遊覽,忽然很高興的對他笑道:“我給一點兒好東西你看。”說畢將口一張,隻見一道白氣,從口中射出來,和一條白帶子相似,脫口後橫在空中;望去約有三四丈長,回旋縈繞,夭矯如龍。潘老師說道:“你知道這是什麼嗎?便是我的劍,你瞧著東西是軟的,很像一條白氣,你不曾見過的,哪裏想得到他的力量。我再教他玩個把戲給你看罷,對麵山上的那株樟樹,二人合抱不攏,我能叫他一截兩段。”說時,用手向白氣一指,那白氣便箭也似的向那樟樹射去;到了樟樹跟前,如人張開兩臂朝樹身一抱的模樣,隻見那大蔽數畝的樹,崩山般的倒撞下來。再看那白氣,仍回在空中夭矯。柳惕安不覺伸了伸舌頭說道:“好厲害!”
潘老師正待將劍收回,忽見一群小雀飛過,遂指著笑道:“玩了大把戲,再玩點小把戲你看。”旋說旋對那些小雀指了幾下。那白氣真是神物,追著那群小雀,一隻一隻的穿去;頃刻穿盡了,直朝潘老師麵前地下落來,疊起三尺多高,不偏不倒,白氣卻不見了。柳偈安看那些小雀,每隻都是穿心一窟窿,抬頭看了看天空問道:“老師的劍哪裏去了?”潘老師指著那堆小雀道:“現在地下,我收給你看。”又把口張開來,兩手一招,白氣即從地中射出,直入口中去了。
柳惕安問道:“老師這劍是什麼東西練成的?”潘老師道:“我們的劍共有四種,一種是用木製的,上麵畫符,每日用咒向木劍念誦,練成之後,能在五十裏內殺人除妖。一種是用金屬製的,比木劍難練,力量也比木劍大些,能在百裏之內指揮如意。一種是練氣的,練法更難,能及千裏。最上的練神,無間遠近,練神練氣,都非尋常肉體凡夫所能。我方才給你看的,是第二種,用金屬製成,這便是我們修道的人,防身降妖的利器,你現在也得練了。”柳惕安聽了歡欣踴躍,從此就開始練劍。不問什麼學問,隻要有名師傅授,自己又肯下苦功夫,成功都是很容易的。不過經兩三年的光陰,柳惕安的劍已練成了。
這日潘老師拿著一張藥單給他看道:“我們將來要借助於丹藥的地方極多,煉丹所需的藥料,非咄嗟之間所能辦到,隻好得便就去尋覓。你此刻已有自保的能力,正好去尋些藥材回來。這單上所載藥名,形象性質,及生產地帶,采取收藏方法都很詳細,一看便知。不過你到各處尋藥,多在深山之中,總不免有毒蛇野獸前來侵害的事,你須記著,隻要自己能躲避,便以躲避為是,萬不可隨意用劍及法術去傷害它。”柳惕安連聲應是。接過藥單,又詳細問了一遍,即日起程,先揀生產在青城山附近山中的尋覓。
柳惕安自六歲離家,在那岩穴之中住了十二三年。初到數年之間,飲食和常人一樣,後來漸漸不食經過煙火的東西,黃精柏葉,就可充饑;每日所吃又極少,因此在各山中采藥,飲食無須準備。當在岩穴中修煉的時候,他老師因他年紀太小,又沒有能力,恐怕他為猛獸所傷,除卻自己偶然高興,帶著他到外麵遊逛幾遭外,禁止他獨自出外玩耍。這番叫他出來尋;他心中正如鳥雀脫離了樊籠,高興到萬分。
青城是川西的邊界,與苗疆接壤,山深林密。有許多地方,不但沒有居人,並且終年沒有行人,從古返今,就是野獸盤踞的所在,柳惕安一則為尋藥,二則想借此遊玩山景,仗著本身能耐,不怕猛獸來傷,一路隻選擇峰巒險惡的山去;所遇見的豺狼虎豹,及不知名的猛獸,也不知有多少。柳惕安遵著他老師的吩咐,在遇著的時候,多是盡力閃避,不肯無故傷生。
一日行到一座形勢異常古怪的山中,那山盡是數人合抱不交的大樹,樹上罩著一層黃霧,仿佛雲氣蒸騰,將日光都遮蔽了。樹下因從來無人采樵的緣故,落葉堆積得很厚,腳踏上去綿軟非常,行走時倒很吃力。柳惕安心想這裏麵怎可不去看看,好在不趲趕路程,行走吃力些也沒要緊,主意既定,就努力向樹林中走去。誰知走不到半裏遠近,猛然見迎麵跳出一隻金錢花的豹子來,他在山中所見過的豹子,已有好幾隻了,卻不曾見過這麼高大的。
這豹子連頭帶尾,足有一丈五六尺長,見了柳惕安,也不吼叫,直向前搶來。柳惕安因存心不肯傷害猛獸,心裏又懷疑這麼長大的豹子,在此濃密的樹林中,不知如何能自由轉動;便不急於使出降伏它的法術來,隻將身體向一株大樹後閃避。那豹子見一下不曾搶著,隨即掉轉身軀,用它那一條長槍也似的尾巴,朝著柳惕安橫截過來。柳惕安一時萬分閃避不及,隻好把腳尖一墊,身體已縱上了樹枝。再低頭看那條尾巴沒截著人,餘力收煞不住,在大樹餘上截了一下,樹皮登時脫落,現出一寸多深的痕跡,如快刀削的一般;正如看他老師飛劍斷樹時一樣,禁不住脫口叫了一聲好厲害。
他叫這一聲不打緊,卻被那豹子聽得了,知道這個可以充食料的人;到了樹上,這才吼了一聲,回轉頭望著柳惕安流出一尺多長的饞涎來。隨即向四圍望了一望,見離這株大樹不到一丈遠近,還有一株同樣的大樹;這豹子隻將身軀往地下一蹲伏,好快,四腳騰空,也縱上了樹枝。兩樹相隔雖將近一丈,樹枝卻是密接的,豹子既縱上了樹枝,就和貓兒一樣,待爬過柳惕安這樹枝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