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回 買油餅小童拜師傅 摜飯甑醉漢殺賢妻(2 / 3)

他夜間照例由他父親帶著睡的,平常頭一沾枕便睡著了,這夜因想念那乞丐的事,隻是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柳尊彝愛子心切,見他久不睡著,以為是因被雨打濕了衣服,受了風寒,忙著起來弄藥給他吃。柳惕安也不說出不能睡著的所以然來,無端的鬧了大半夜,柳惕安疲乏的睡著了,一家人才跟著安睡。

次日天氣晴明了,柳惕安按時立在門外,等那乞丐前來。一會兒賣油餅擔兒來了,以為乞丐必照例的跟來,誰知等了許久,仍不見那乞丐的蹤影;隻得獨自買油餅吃了,心裏卻隻是放不下那拜師傅的事。但是師傅應該怎樣拜法,他六歲的小孩,自然不曾見過,也不曾聽得人說過,心裏不由得躊躇起來。恰好他家當差的走了出來,這當差的叫陳升,年紀雖隻有四十多歲,卻是柳家的老當差;從十四歲就在柳尊彝跟前,是一個很誠實可靠的人。

柳惕安這時便叫著陳升問道:“你拜過師傅沒有?”陳升忽聽問出這話來,當然摸不著頭腦,隨口答道:“拜什麼師傅?我又不是學手藝的人,憑空拜什麼師傅?”柳惕安道:“難道定要學手藝才拜師傅嗎?讀書也是一般要拜師傅的。”陳陸道:“讓書不是拜師傅,叫做拜老師,還得拜孔夫子聖人,你於今快要拜老師了,你知道麼?”柳惕安道:“拜誰做老師?我不知道。”

陳升道:“我有天聽得太太對老爺說:‘惕兒今年滿六歲,年紀也不小了,應該認真讀起書來。’老爺說:‘我每天從公司回來,教他一兩個鍾頭,比從什麼先生都好。小孩子讀書不是這麼讀,還要如何認真?’

“太太說:‘你教他讀了什麼書?你終日醉醺醺的,高興的時候才教他兩遍;若在不高興的當兒,惕兒拿書來問你,你倒把摔在一邊,逗著他東扯西拉的說些不相幹的話。像你這般教書,不要誤了小孩的光陰。有個姓劉的先生,在隔壁唐公館裏教書;聽說那先生是個老舉人,教小學生教得最好,唐家就隻有一兒一女,從他讀書。我想把惕兒搭在他家裏去讀書,唐家的小孩也有個伴,相隔又近,早晚來去容易。你從公司回來,高興還是可以教他的。’老爺說就這麼辦也好。大約過不了幾日,你便得上學去了,上學是得拜老師的。”

柳惕安聽了這話,悶悶的過了一會才問道:“你這些話都是真的麼?不是哄我麼?”陳升道:“誰哄你,前天我親耳聽得太太和老爺說的。”柳惕安道:“那時我上哪裏去了?怎的我不曾聽得說?並且你昨天何以不說給我聽。”

陳升道:“你不信罷了。我隻道你已經知道,無端對你說什麼?方才你若不問我拜過師傅沒有的話,我也不會說到這上麵去。老爺常說你讀書的天分高,認過的字,便不忘記,你去上學怕什麼?”柳惕安道:“我不怕去上學,就怕一上了學,便不許我出來買油餅吃。”陳升笑道:“買油餅容易,學堂就在隔壁,我每天買好油餅送給你吃便了。”

柳惕安搖頭道:“不行,你買了送給我一個人吃,我不喜歡吃,要那叫化同我一塊吃才好。”陳升道:“那個臭叫化,白吃你的油餅,也吃的太多了,你有錢怕沒處花嗎?為什麼天天要買油餅給他吃。我看著那醃臢模樣,就要作嘔,你偏歡喜和他在一塊兒吃東西。你知道麼?他白吃了你的油餅,還說你是他的好孝順兒子呢?”柳惕安連連搖手道:“你不要亂說,他何時是這麼說了?他是窮人,才當叫化,身上自然醃臢,我歡喜他,你不用管我。我且問你,我明日上學要拜老師,應該怎樣拜法?”陳升道:“沒有旁的拜法,大概是對劉先生磕幾個頭,爬起來喊聲老師便完了。”柳惕安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說時伸頭向街上兩端望了幾望,自言自語的說道:“還不來,不知是什麼道理?”陳升不作理會走開了。

柳惕安一個人匆匆向乞丐收容所那方走去,走到那門口,卻不敢進去,隻探頭向裏麵張望。這門口雖不斷的有乞丐出入,隻是不見那癩頭麻臉的乞丐。正在徘徊的當兒,忽聽得遠遠有吹笛的聲音,細聽卻在收容所後邊,柳惕安覺得那笛聲好聽,便向發聲的方麵走去。原來這收容所後麵,有一座小山,笛聲是從那山上發出來的。柳惕安走近小山看時,吹笛的不是別人,正是那癩頭麻險,白吃油餅的叫化。柳惕安心想道:“我要他教我買油餅的法子,這時還不拜他做師傅,更待何時。”主意已定,也不說什麼,也不顧地下潮濕,走上前跪下;接連不記數的磕頭,口裏隻管叫師傅。

那乞丐見了,即時停了笛聲笑道:“你真個拜我為師傅嗎?你既拜我為師,你知道我的姓名麼?”柳惕安道:“我不知道你的姓名,我隻知道你是我的師傅就得了。”這乞丐喜得伸手將柳惕安拉了起來說道:“你這話倒也說得爽利,我就收你做一個小徒弟罷。不過我們祖師相傳下來的規矩,拜師是得發誓的。學了這法術,非經師傅許可,不能隨意傳給旁人,並不得存心炫耀,胡亂使給人看。你於今先發誓,我就教給你。”柳惕安雖生長了六歲,卻從來不曾發過誓,也不知道這誓應該怎樣發;聽了這話,隻呆呆的望著乞丐,不知如何是好。

這乞丐看著形,點了點頭笑道:“本來你的年紀太輕了,你用不著發誓,且過幾年再說罷。”柳惕安著急道:“要過幾年才教我嗎?”乞丐沉吟著說道:“再過幾年,學起來也容易些。於今不是我不肯教,實在是你不能學。”柳惕安道:“我就隻要學那買油餅的法,若再過幾年,便不學也罷了。”乞丐笑道:“你專要學那買油餅的法;是很容易的,你好好的記著罷。我姓潘,你從今日起,無論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想吃油餅,隻須兩眼合上,想我昨天拿油餅給你吃,那時候的情景;口裏連喊三聲潘老師,喊的聲音不可大了,給旁人聽得。是這麼做了,包管你手上有油餅出來。你聽明白了麼?”

柳惕安問道:“隨便在什麼地方都使得麼?”潘老師應是。柳惕安道:“那麼就在這地方也行麼?”潘老師道:“不行還算得是法術嗎?”柳惕安真個將兩眼合上,心想昨日吃油餅的情景,想罷輕輕喚了三聲潘老師。說起來真是奇怪得不可思議,第三聲潘老師方叫出,猛然覺得右手烘熱,不知如何已有一個與昨日同樣的熱烘烘油餅,捏在手中。

這一來,隻喜得柳惕安心花怒發,連忙用雙手捧著送給潘老師道:“我剛才吃飽了,老師今天還不曾吃,請先吃了這一個罷。”潘老師見他六歲的小孩,能知道禮讓,也喜得笑嘻嘻的接了。柳惕安忽然問道:“像這樣不要錢的油餅,又一點兒不費事,老師為什麼不多弄些吃,卻要到街上向人家討吃呢?”

潘老師高興道:“你這話問得好,你若不是這麼問,我倒得多費些唇舌向你解說道理。你要知道世間上的東西,除了天上的風雲日月而外,都是有主兒的;不是我自己的東西,我就不應該拿,拿了是有罪過的。世間的強盜和賊,就是胡亂拿人家的東西,所以有王法去辦他。你我所吃的油餅,也是人家的。人家做買賣,將本求利,你我用法術偷來吃,一文錢也不給;這種舉動,也和強盜賊差不多。不過逢場作戲,偶然一二次,還不大要緊。如果時常是這麼幹,也和強盜一般的有破案的時候。我們破案時所受的苦楚,有時比強盜破案受王法懲罰的還要厲害。你記著罷!若是手中有錢,天沒有下雨,便不可常用我這法術。”

柳惕安正待問如何破案的話,忽聽得遠遠有叫惕少爺的聲音。回頭向山下看時,隻見陳升氣急敗壞的跑到山下,一麵招手,一麵叫喚。柳惕安不知道陳升為什麼那麼慌急,隻得忙辭了潘老師跑下山來,陳升隻管跺腳說道:“你又和這臭叫化在一塊,還不快回去。老爺又喝醉了酒,差點兒把太太打死了。”

柳惕安知道自己父母是時常吵嘴打架的,聽了也不在意;隨陳升回到家裏,卻不聞自己父母口角的聲音。他知道自己父親的脾氣,每在外麵遇到不如意的事,回家喝上幾杯酒,就得找他母親的差錯;不說這樁事不應該做,便說那樁事辦理不得法。和他辯論罷,固然如火上加油的生氣;不和他辯論罷,又說人不應該賭氣不睬他,口口聲聲說從此不理家裏的事,要出家做和尚。柳惕安的母親雖則性情賢淑,也時常感覺難於應付。平日他夫妻吵鬧起來,有柳惕安從中和緩柳尊彝的忿怒,咒罵一陣子也就罷了。

這日柳惕安因到乞丐收容所後麵山上去了,家裏沒有緩衝的人;柳尊彝不知在外麵受了什麼氣回來,借事和自家太太吵罵,三言兩語不對勁,便動手打起來。幸有陳升在旁哀求勸解,柳尊彝將太太打了幾下,太太忍氣吞聲的不反抗,便沒事了。陳升恐怕柳尊彝繼續再打,因此跑出來尋找柳惕安。柳惕安回到家裏,見父親獨自坐在書房裏看書,隨即又到母親房中,見母親橫躺在床上,掩麵飲泣;姊姊弟弟都鴉雀無聲的坐在床沿上,麵上都顯著不快樂的神氣。柳惕安含著笑叫了聲媽媽道:“你老人家不要哭了,爹爹喝醉了酒,照例是這麼橫蠻的;隻要身上沒受傷,犯不著哭。你老人家身體又不結實,哭多了,一會兒又要鬧心氣痛的毛病。”

柳惕安的姊姊名叫靜雲的接口說道:“媽媽已經心氣痛過好一會了。你倒好,跑到外麵貪玩去了,嚇得我要死,我和權弟都挨了幾下。你若在家裏,也不至鬧得這麼凶。”柳惕安最愛自家兄弟,他兄弟名叫權子。惕安聽了靜雲的話,忙拉下權子的手問道:“打了弟弟什麼地方,還痛嗎?”柳權子這時才四歲,也生得十分聰明伶俐,當下答道:“爹爹怪我不該揪了他的衣邊,順手打了我兩下嘴巴,這時已不痛了。”

惕安枚了權子的手,爬到床沿,伏在他母親懷中說道:“媽媽不要難過了,我學了一種把戲回來,使給媽媽看,請媽媽坐起來看罷。”邊說邊推著他母親起來,他母親悠悠的歎了口氣說道:“你有把戲,去玩給你姊姊弟弟去看罷!讓我睡一會兒。”惕安不依道:“你老人家不曾見過我這樣好把戲,看了一定喜歡。”小孩子心中的哀樂,變化得最快,靜雲權子聽得有把戲看,登時喜笑得爾著拉母親起來。柳太太的性情,原來非常柔善,加以痛愛兒女,見三個兒女都拉她起來,便坐起來說道:“好!你們下地去玩罷。”

惕安真個喜孜孜的先跳下地來,靜雲已將權子抱下,俱安先伸出兩手給他母親看道:“你老人家看我是一雙空手,什麼也沒有,”說時又在身上拍了幾下道:“此時我身上什麼也沒有,外麵的大門已經關上了。我能不出這房門,可以弄出老照壁徐鬆泉茶館裏的熱油餅來,給大家飽吃一頓,媽媽相信麼?”

他母親心裏雖是不快樂,但是聽自己心愛的兒子,說出這些不倫不類的話來,也覺得好笑;以為是惕安有意是這麼說著逗他開心的,正在懶得回答,柳靜雲已插口說道:“我相信,你且弄出來,媽媽自然也相信的。”惕安笑道:“你相信不行,要媽媽說相信才行。我這把戲是真的,弄來油餅是可吃的;並不止一個兩個,要多少有多少。”權子聽得有油餅吃,急得拖著惕安的手說道:“哥哥快弄來,先給一個我吃。”惕安天性最厚,原是為想引著他母親開心,才說出玩把戲的話,定要他母親說相信,他母親隻得說道:“我相信,你弄得來就弄罷。”

惕安這才笑嘻嘻的整了整衣襟,背過身去,心裏默祝道:“潘老師、潘老師,平常使這法術不靈,倒沒要緊;今天我母親嘔了氣,正要借這法術,使他老人家開開心,必須靈驗方好。”祝罷,即默念那授受油餅的神情,念畢輕呼了三聲潘老師,真是毫不含糊,和在收容所後麵山上時一樣,手中不知不覺的有油餅捏著。估計那時間,就是在自家廚房裏做出來的,也沒得這麼迅速。柳惕安掉轉身來,雙手捧著那油餅,送給他母親麵前說道:“你老人家看我這把戲好不好?你老人家趁熱,先吃了這個,我再來給姊姊弟弟吃。”

他母親估不到他真個是這般弄得出油餅來,不由得吃了一驚,忍不住接在手中細看,確是炸得兩麵金黃,又熱又香的油餅。靜雲權子也都爭著來看,他母親遞給靜雲道:“我不吃,你和弟弟去分吃罷。”惕安定要他母親吃,隨即又弄了兩個來分給靜雲權子吃了。他母親問道:“你這把戲,是從誰學得來的?”惕安說是從潘老師學的,潘老師是一個大叫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