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堂倌遞過紙筆,自去拿杯筷。陳長策看姓王的提起筆來開菜單,幾個字寫的蒼勁絕俗,忍不住連聲讚好。姓王的揀他自己心喜了寫了幾樣菜名,將紙筆遞給陳長策道:“你喜吃什麼,你自己寫罷。你我今日會麵,也非偶然,不可不盡量的快樂快樂。你的身體這麼強壯,酒量想必是很好的。”陳長策接過筆來答道:“真難得與王先生這種豪爽人見麵,實在值得盡量的快樂一番。不過兄弟素性不能飲酒,吃飯倒可以奉陪,多吃兩碗。”
陳長策這時不過二十幾歲,身體強壯,飯量極大,一日三餐,吃五升米還嫌不夠;因見姓王的要吩咐多預備飯,存心想和他比賽比賽各人的食量,所以這麼回答。姓王的點頭道:“棋力酒量,非關退讓,素性不喜喝酒的人,是勉強喝不來的,我卻非喝幾杯不可。”說話時堂倌捧了杯筷進來,陳長策將開好的菜單,交給堂倌;姓王的要了一斤山西汾酒,並幾色下酒菜。
陳長策笑道:“這麼大熱天,像我這不喝酒的,看了山西汾酒就有些害怕;隻要喝一杯下去,肚中就得和火一般燒起來。”姓王的道:“聽你說這話,便知道你確是不喜喝酒的。若是喝酒的人,越是天氣熱,酒喝到肚裏去,越覺得涼快。”陳長策道:“請問王先生,現在是不是正害著病?”姓王的愕然道:“我不曾害病。”陳長策道:“既不曾害病,如何在這三伏天裏,穿這麼厚呢夾袍,頭上還戴著瓜皮帽呢?”
姓王的笑道:“我出門的時候是春天,不曾攜帶夏天的衣服。我素性馬虎,又沒有漂亮的朋友來往,因此就是隨身的衣服穿穿罷了。”陳長策問道:“不覺著熱的難受嗎?”姓王的搖頭道:“如果覺著熱得難受,我不會把衣服脫了嗎。”陳長策看自己汗流不止,看姓王的臉上手上,不但沒得汗,皮膚並很緊縮,仿佛在冬天一般;明知絕不是因不曾攜帶夏天衣服的理由,隻是不明白他何以這麼不怕熱。
不一會酒菜上來,陳長策看他吃喝如鯨吞牛飲,頃刻之間,一斤汾酒完了。他也不待陳長策勸飲,自向堂倌又要了一斤,喝到最後將壺一推說道:“空肚子酒少喝些兒罷。”隨叫堂倌拿飯來。宜昌酒館裏的飯,和廣東酒館差不多,每個人一桶,不過比廣東酒館的多些,每桶足有六七大碗飯。姓王顯出很饑餓的神氣,瞟了飯桶一眼道:“這麼一桶飯夠什麼?”堂倌仍擺出那副狗眼看人低的麵孔,搖頭晃腦的說道:“你盡量吃罷,吃完一桶,我再去拿一桶來。天氣熱,這桌上擺幾桶熱飯,不要熱殺人嗎?並且這桌子也放不下幾桶飯。”
姓王的也不理會,低著頭隻顧吃。和平常人一般大小的口,一般大小的咽喉,不知如何會吃的這般迅速,一轉眼就吃完了一桶。陳長策自命是個能吃飯的人,平時也自覺吃的很快,這時和姓王的比起來,真是小巫見大巫了。他兩碗還不曾吃下,姓王的已吃完了一桶,堂倌捧出第二桶來,姓王的將手中的飯碗往旁邊一擱,順手拿了一個大的空菜碗,接著又吃。陳長策剛吃完第三碗,姓王的第二桶又完了。從旁邊看去,並不顯得搶著吃的樣子,隻是看得出飯進口並不咀嚼,一麵往口中扒,一麵便往喉嚨裏吞下去了,更不吃菜,因此迅速非常。
是這般一桶複一桶,吃到第五桶時,堂倌去了許久才拿來。姓王的指著飯桶對陳長策笑道:“你瞧這飯,比方才吃的糙多了,也不似以前的那般烘熱。想是這小館子的飯,已被我吃完了,這飯是從別家借來的。”陳長策看時,這飯果然是糙米煮的,並已半冷,便問那堂倌道:“怎的換來這又冷又糙的飯來。”那堂倌到這時候,心裏也納罕這姓王的飯量,大的太奇特了,不敢再認做下流人物,隻得陪笑說道:“實在對不起,因為天熱不敢多煮飯,賣不完時,一到夜間便餿的不能吃了,這些是從別家借來的。”
姓王的笑問道:“你不是說開飯店不怕大肚漢嗎?你在這小館子裏當堂倌,沒有多見識,所以小看人,你以後待客不可再使出這般嘴臉來。”堂倌那敢回話。姓王的吃了第五桶飯,見陳長策已放下碗筷不吃了,看那桶裏還剩下一碗多飯,也倒下來吃了。陳長策叫再拿飯來,姓王的搖手道:“算了罷,像這又糙又冷的飯,懶得吃了。”陳長策道:“不曾吃飽怎麼好呢?”姓王的道:“我吃飯無所謂飽也不飽,高興時多吃些兒,興盡便不吃了。你我原是想借地方談話,於今因隻顧吃喝,沒有說話的時候,但是我看這地方也很嘈雜,還是不好細談,不知府上住在什麼街,我想到府上去坐坐。”
陳長策已看出他是個有絕大本領的人,安有不歡迎到家裏去之理,隨即連聲說好。姓王的從懷中掏出一大卷鈔票來,叫堂倌來會賬。陳良策哪裏肯讓他會賬呢!連忙拿出錢來,爭著交給堂倌。姓王的笑道:“我不是要爭著會賬,隻因為我自己知道,我的模樣太不堪了。方才在茶棚裏的時候,你那位朋友就把我認做是纏皮的;一到這館子裏來,這裏堂倌更看得我連乞丐也不如。你讓我做了這一次小小的東道,也可以使一般勢利眼睛的人,知道以後看人,應該把眼睛睜大一點兒;休隻看了幾件衣服,不見得穿的好便是好人,便是闊人。”
陳長策雖聽姓王的這麼說,然畢竟不肯讓東道給他做,將賬回了之後,讓姓王的先走。姓王的也讓陳長策先走,彼此謙讓了一陣,姓王的伸手握住陳長策的手腕笑道:“我們用不著讓先讓後,一道兒走罷。”陳長策的手腕被他用三個指頭握著,就和被鐵鉗夾住了一般,簡直痛徹骨髓,幾乎逞口叫出哎呀!隻是他年輕要強,從來不肯示弱,咬緊牙關忍受;把所有的氣勁,都運到這手腕上來,一步一步的同走到門外。
姓王的笑向陳長策道:“很不錯,有點耐勁兒。”說時將指頭鬆了。陳長策一邊揩著額頭上的汗,一邊看這被捏的手腕:整整的三個指印,陷下去一分多深,絲毫沒有血色;走不到幾十步遠近再看時,已紅腫得和桃子一樣,禁不住說道:“好厲害的手指,我雖沒有真實本領,然也練了幾年桶子勁。三個指頭能將我的手腕捏成這樣,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雖受了一點兒痛苦,我心裏卻是欽佩。”
陳長策哥子的公館,就在衙門附近,陳長策這時已有一妻一妾,和他哥子同住在一個公館裏。此時引姓王的回到公館,把自己生平所練的武藝,一一做給姓王的看。姓王的看了,略不經意的說道:“你做的功夫,與我不同道,你學的是外家,我學的是內家。我說句你不要多心的話,你這種外家功夫,用力多而成功少,並且毛病太多。練得不好時,甚至練成了殘廢,自己還不覺得。我因見你年紀輕,身體好,性情又爽直,有心和你要好,所以情不自禁的說出直話來,休得見怪。”陳長策聽了,口裏連聲稱謝,心裏卻不甚悅服。因為他自從練拳以來,仗著兩膀有二三百斤實力,發了狂的大水牛,他都能對付的了;至於尋常略負聲望的拳教師,被他打敗了的,不計其數,卻一次也不曾被人打敗過。
這姓王的身量比他瘦小,手腕盡管被捏得紅腫,但心裏還不承認便打不過姓王的。當下說道:“練內家的說外家不好,練外家的也說內家不好。究竟如何,我因為內家功夫,全不懂得;就是外家功夫,也是一知半解,還夠不上批評誰好誰不好。難得今日遇著王先生,想要求把內家功夫,做一點兒給我見識見識。”
姓王的道:“我所學的內家功夫,不是拳術,沒有架式,不能和你的一樣,演給人看。”陳長策問道:“沒有架式,有沒有手法呢?”姓王的道:“也沒有什麼手法。”陳長策道:“身法步法,難道都沒有嗎?”姓王的點頭道:“都沒有。”陳長策道:“既沒有架式,又沒有身手步法,萬一要和人動手起來,卻怎麼辦呢?”姓王的道:“我這內家功夫,目的原不是和人打架的。不過練到了相當的時期,在萬不得已要和人動手的時候,那是一件極容易解決的事。你不要以為我是誇口,練我這種內家功夫的人,如果和練外家功夫的動起手來,就和一個成年的壯丁,與三五歲的小孩相打一樣,無論如何,是不會使那小孩有施展手腳機會的。即算偶然被小孩打中了一拳兩腳,也隻當沒有這麼一回事。”
陳長策聽了這些話,哪裏肯信呢?忍不住搖頭說道:“你雖說不是誇口,但我不相信什麼內家功夫,有這樣玄妙。倘若內家功夫是法術,隻要口中念念有詞,喝聲道疾,就能將敵人打倒,我才相信。如果不是法術,一般的要動手腳,練內家的不長著三頭六臂,恐怕不容易一概抹煞,說練外家的都和三五歲小孩一樣。”姓王的笑道:“你不曾練過內家功夫,也不曾見練內家功夫的和外家動過手,當然不相信有這般玄妙,將來自有明白的一日。”
陳長策道:“我練武藝最喜和朋友研究,並沒有爭勝負的心思,輸贏都不算一回事。王先生不要生氣,我不自量,想求王先生指教我幾手內家的武藝,不知王先生的意思怎樣?”姓王的躊躇了一會說道:“我方才說了,我這種內家功夫,目的原不在和人打架;非到萬不得已時,絕不敢與人動手。因為拳腳無情,倘一個不留神,碰傷了什麼地方,重則喪人生命,輕也使人成為殘廢,豈不問心難過。”
陳長策見姓王的這麼說,更認做是故意說的這般嚇人,好借此推諉,連連搖頭說道:“話雖如此,隻是練武藝的人,和人動手的時候,傷人不傷人,自己總應該有些把握。即如我雖是一個沒有真才實學的人,然無論和什麼人動手,若不存心將人打傷,但絕不至於傷人的。像我這樣初學的外家功夫,尚且如此,難道王先生的內家功夫,連這點兒把握都沒有嗎?”
姓王的道:“有把握的話難說,如果你也是和我一般的練內家,將皮膚筋骨都換過了,要動手玩玩也還容易。於今你是個練外家功夫的,筋骨都不免脆弱。在我是沒存心將你打傷,無奈你受不了,隨便碰碰就傷了,這如何好和你動手呢?也罷,你定要試試也使得,我仰臥在地下,你盡管施出平生的本領來,拳打腳踢都使得。”說畢起身,就在地板上躺下,手腳都張開來。
陳長策心裏十分不服他輕視外家功夫,恨不得盡量給點兒厲害他看。但是見他躺在地板上,心想這卻不大好打,因為平日與人相打,總是對立著的。於今一個睡著,倒覺得有些不順手。端詳了姓王的幾眼,心中已計算了一個打法。因仗著自己兩膀的力量,安排一沾手便將姓王的拉了起來。他知道姓王的手指厲害,不敢朝他上身打去,以為向他下部打去,容易占得便宜。誰知一腳才踏進他身邊,手還不曾打下,猛覺得腳背上,仿佛被鋼雉戳了一下;比手腕被捏時,還痛加十倍。隻痛得哎呀一聲,身不由自主的蹲下地來,雙手護著痛處,以為必是皮破血流的了。
姓王的已跳了起來問道:“怎麼的,已經傷了麼?”陳長策一顛一跛的走近椅子坐下,脫了襪子看時,卻是作怪,不但不曾破皮流血,並一點兒傷痕沒有;撫摸了幾下之後,便絲毫不覺痛了。這才心悅誠服的立起身來,對姓王的一躬到地說道:“內家功夫,果是神妙,使我的手腳一點兒不能施展,真是連三五歲小孩都趕不上。我枉費了六七年的苦功夫,今日既遇著先生,無論如何得求先生把內家功夫傳給我。”說時雙膝跪了下去,搗蒜也似的叩了幾個頭。慌得姓王的回禮不迭。
姓王的將陳長策攙扶起來說道:“我在各處遊行,固是要訪求名師益友,然遇著資質好可以傳授的人,也想替敝老師多收幾個徒弟。不過我這功夫,學的時候,比外家功夫容易得多,練起來卻是為難,你此刻已娶了親沒有?”陳長策把已有一妻一妾的話說了。姓王的搖頭道:“這就很難,凡練我這功夫的,第一要戒絕房事。”陳長策問道:“一生要戒絕呢,還是有個期限呢?”姓王的道:“隻要在三年之中完全戒絕,以後便無妨礙了。因為三年練成之後,泄與不泄,皆能自主。第二是要有恒,練外家功夫的,偶然停止幾天不練,也不要緊。我這功夫就一天也不能停止,並得物色一對童男女,每日幫同鍛煉,三年方可成功。”
陳長策道:“要練這種難得的大功夫,休說隻戒絕三年房事,便再長久些,也能做到。不過先生方才說,想替貴老師多收幾個徒弟,這話怎麼說?貴老師現在何處?我看先生的談吐舉動,不是山野粗俗之人,何至沒有名字?初見麵時不肯說出,此刻我既要求拜列門牆,想必可以說給我聽了。”姓王的道:“拜列門牆的話不敢當。敝老師訂下的規矩,在他老人家未圓寂以前,不許我等公然收徒弟,隻能以師兄弟的資格傳授。你既決心要練我這功夫,我不妨將我的履曆,略略說給你聽。”
原來這姓王的名潤章字德全,是梁山縣的钜富。他母親二十幾歲守節,三房就共著潤章這一個兒子。潤章還不到二十歲,三房就替他娶了一個老婆,各人都希望生兒子,三個老婆輪流值宿,一夜也不得空間。如此不到兩年功夫,兒子一個不曾生得,王潤章的身體卻弄得枯瘦如柴,終日腰酸背痛,腿軟筋疲;一到夜深,更覺骨子裏發燒,白天又不斷的咳嗽,儼然成了肺癆病的神氣。他母親看了,隻急得什麼似的,忙不迭的延醫服藥。梁山縣所有的名骼,都延請遍了。服下去的藥,如水投石,不但絲毫沒有效驗,反見病症一天一天的加重了。他母親急得無可奈何,見人治不好,便一心一意的求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