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俠義英雄傳》在民國十五年的時候,才寫到第六十五回,不肖生便因事離開了上海,不能繼續寫下去。直到現在整整五年,已打算就此中止了。
原來不肖生做小說,完全是為個人生計。因為不肖生不是軍人,不能練兵打仗,便不能在軍界中弄到一官半職:又不是政客,不能搖唇鼓舌,去向政界中活動;更沒有專門的科學知識,及其他特殊技能,可在教育界及工商界混一碗飯吃。似此一無所能,真是謀生乏術。隻好仗著這一枝不健全的筆,塗抹些不相幹的小說,好藉此騙碗飯吃。
不料近五年來,天假其便,居然在內地謀了一樁四業不居的差使;可以不做小說也不致挨餓,就樂得將這枝不健全的筆擱起來。在不肖生的心裏,以為這種不相幹的小說,買去看的人,橫豎是拿著消遣,這部書結束不結束,是沒有關係的。想不到竟有許多閱者,直接或間接的寫信來詰問,並加以勸勉完成這部小說的話。
不肖生因這幾年在河南直隸各省走動,耳聞目見的又得了些與前書中性質相類似的材料;恰好那四業不居的差使又掉了,正用得著重理舊業。心想與其另起爐灶,使看書的人心裏不痛快,不如先完成這部書,因此就提起這枝不健全的筆來寫道——
第六十五回書中,正寫到霍元甲聽得劉天祿楊萬興說不能在上海親見與外國大力士比賽,及不能幫場的話。霍元甲當下一麵用極誠懇的言語挽留,一麵探問不能久留上海的理由。
楊萬興道:“承李九少爺的盛意,特地邀我們兩人到上海來,已經叨擾過不少的日子了,寒舍也還有些瑣屑的事情,應得回去料理。”
李九忙搖著雙手笑道:“快不要在這時分提到回去的話。休說還有霍爺擺擂,和與外國大力士比賽這種千載難逢的事,不久便在上海舉行,值得在上海多盤桓些時日;就沒有這回事,我也絕不肯就這麼放兩位回湖南去。”
他們邊談話邊吃喝,因介紹各人的曆史,說話的時間太長,不知不覺天已昏黑了。
霍元甲和農、劉二人去訪彭庶白,是在正月十四日午前,彭庶白是請吃午飯;隻以彼此談的投機,直到黃昏時候,吃喝方才完畢。在座的都是些會武藝的人,宴會幾小時,精神上都不覺著怎樣。惟有李九是一個抽大煙的,煙癮又大,平時在家有當差的將大煙燒下了,連抽十多口;把癮過足了之後,一般的能練習武藝;過不到幾十分鍾,又得躺下去大抽一頓,從來沒有大半日不抽煙的。這日雖則談得十分高興,煙癮卻也發的十分厲害。
農勁蓀知道他在上海的體麵很好,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捕房裏,都有不少的熟人,甚想與他談談領照會擺擂台的事。農勁蓀是一個連紙煙雪琉也不吸的人,如何想得到抽大煙的人,一經發癮,片刻難挨的痛苦。席散後仍滔滔不絕的向李九攀談,隻急得李九如火燒肉痛。虧得譚承祖知道自己東家的毛病,連忙出麵向霍農二人說道:“這地方一到夜間,生意比較好些,便非常嘈雜,不好暢談。兄弟想替敝東作主,邀諸位到敝東家去,好從容計劃擺擂台的事。”
李九聽了這話,很高興的接著說道:“我心裏也正是這般著想,應得設筵為霍爺農爺及劉君接風;卻嫌就這麼請到舍間去,太不恭敬,理當下帖子恭請才是。”彭庶白不待霍元甲回答,已搶著笑道:“霍爺農爺豈是拘泥這些俗套的人。”
農、霍二人為欲商量擺擂台的事,也不推辭。當下由李九引導著,一行人都到李公館來。
李九一麵陪著談話,一麵將煙癮過足了,立時顯得精神陡長起來。霍元甲不覺笑問道:“久聞李九少爺是一個歡喜練武藝的人,抽這大煙於功夫沒有妨礙嗎?”李九道:“如何沒有妨礙?功夫已練到化境的人,抽煙有無妨礙,兄弟不得而知;若是正在練習的人,一抽上了這撈什子,所練的武藝,就簡直是替這撈什子練了,與本人毫無關係。因無論練得怎樣老辣,一發了煙;便渾身沒有氣力,哪裏還能施展出武藝來。兄弟就因為這種緣故,覺得武藝不容易練好;即算練得有相當的成功了,大煙不曾抽足,也仍是一般的不中用的。所以一聽到有沾衣法、滑油令這類法術,不由得我心中羨慕,想從事練習。巴巴的派人去湖南將劉楊二老接來,也就是為抽上了大煙,硬功夫不能得著受用,打算練軟功夫討巧的意思。”
農勁蓀笑問道:“想必已經練成功了。”李九搖頭道:“楊老先生還不曾傳給我,就隻管天天說要回湖南去,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是什麼意思。”楊萬興道:“九少爺以為練功夫便不能抽大煙,其實練軟功夫是不妨的。若不是霍先生問到這番話,我實在不便說九少爺不戒煙不能學法的話。普通一般人的見解,都以為硬功夫難學,軟功夫易學,其實不然。尋常十個人中,有八九個能學硬功夫的,難得有二三個能練軟功夫的。練硬功夫不拘一定的時刻,不妨練一會又抽煙,抽一會煙又練。軟功夫是不問那一種類,都至少須四十九天不能間斷;並且得在野外去練習的居多,如何能抽大煙呢?如果九少爺決心要學,就得先把這大煙戒斷;不然,是枉費氣力,不是我遲遲不肯傳授。”
李九笑道:“我知道學法是容易的,不過口裏念念咒就行了,誰知道竟比練硬功夫的武藝還要麻煩。我的大煙並不難戒,已經戒過好幾次了,隻怪我自己沒有把握。因為戒的時候很覺得容易,就隨隨便便的又抽上了,這回決定戒斷了學法。”在座的人聽了李九這話,不約而同的向李九拱手笑道:“恭喜恭喜,能學這種難得的法,已屬可喜可賀;能將這大煙戒斷,更是了不得的大好事。”李九也拱手笑道:“諸公這麼一來,卻逼得我真不能不戒斷了。”當下李家準備了極豐盛的筵席,替霍元甲接風,在席間研究了一會擺擂台領照會的手續。農勁蓀就委托彭庶白李九兩人代辦,難得彭李兩人都是在上海極有資望的,又都十分熱心讚助,當下慨然承諾。
次日霍農兩人拜了一天的客,最後到秦鶴岐家,霍元甲說道:“去年承老先生的情,介紹我拜識了程友銘先生,使我增加了不少的見識。記得當日老先生曾說,還有好幾位可以介紹給我見麵;當時因行期倉卒,不曾一一去拜訪。這番專誠到府上來,想要求老先生不嫌麻煩,使我得多結識幾位英雄。”
秦鶴岐道:“像四爺這般本領的人,還是這麼肯虛心結納,真令人欽佩。此刻在上海值得介紹給四爺會麵的,隻有兩三個人;還有幾個因為過年回家鄉去了,大約須兩星期以後才能來。有一個姓陳的湖南人,就住在離此地不遠,我和他也是初交。這人年紀雖輕,本領卻很不錯。他去到上海來,因聽得我有一點兒虛名,特地來拜會。他生性非常爽直,練了一身刀斧不能入的鐵布衫功夫,手腳更十分老辣。四爺在寒舍多坐一會,我可打發人去邀他到這裏來相見。”霍元甲搖頭道:“這如何使得,常言行客拜坐客,我當然先去拜他,隻求老先生介紹介紹。”秦鶴岐欣然點頭道好,遂陪同農、霍兩人到陳家來。
且說這姓陳的,名長策字壽仁,湖南平江人,家中很有些產業。他從小在蒙館裏讀書,便歡喜武藝。平江最有名的老拳師潘厚懿,住在離他家不遠,終年不斷的傳授徒弟;陳長策便也拜在他門下,白天去蒙館讀書,夜間即去潘家練武,寒暑不輟的練了六年。
一日黃昏時候,他跟著潘厚懿兩人在鄉村中間逛,忽聽得前麵牛蹄聲響,抬頭看時,乃是一隻大水牛,不知如何掙斷了繩索,發了狂似的,豎起一條尾巴,連蹦帶躥的劈麵奔來。真是說時遲,那時快!相隔已不到兩丈遠近了,潘厚懿驚得回頭就跑。陳長策看左右都是水田,右邊的水田,更比道路低下四五尺;料知不能閃避,便回頭跑也難免不被追上。隨即立定了腳步,等待那水牛奔近身來。那牛正狂奔得不可收煞,猛見前麵有人擋住,哪裏看在眼裏!隻將頭一低,那一對鋼矛也似的牛角,直向陳長策懷裏撞來。
陳長策伸著雙手,原打算把一對角尖揪住,誰知那牛的來勢太猛,一手不曾握牢,牛頭已向懷中衝進。陳長策隻得忙將身體往旁邊略閃,雙手對準牛腰上推去。這兩掌之力,怕不有二三百斤,那牛正在向前用力的時候,如何受得了這橫來的衝擊?當下立腳不穩,崩山一般的往右邊水田裏倒下去;隻倒得田裏的泥水,濺出一丈多高。接著就有一個看牛的孩子,手拿著繩索,追趕上來,趁那牛不曾爬起,把牛鼻穿了。陳長策這一番舉動,把一個素以大力著稱的潘厚懿,都驚得吐出舌頭來。
他有一個哥子在宜昌做官,他也跟在任上。大凡年輕練武藝的人,多免不了歡喜在熱鬧場合,賣弄自己的能為,陳長策那時也有這種毛病。他哥子衙門裏的職員,雖沒有會武藝的,但是聽人談論武藝,及講演會武藝人的故事,一般人多是歡迎的。陳長策既是那衙裏主管的兄弟,又歡喜表演武藝,自有一班逢仰他的人,終日和他在一塊兒談笑玩耍。
一日正是七月半間,陳長策邀了三個平日最要好的朋友,出城外閑遊。因天氣炎熱,遊了一會,都覺口渴起來,順道走進一家茶棚裏喝茶。這茶棚雖是開設在大道旁邊,隻是生意很冷淡。陳長策一行四人走了進去,並不見有客據案喝茶。大門裏邊安放著一把藤椅,有一個身材很瘦弱,形似害了病的人,穿著一件紫醬色的厚呢夾袍,躺在上麵;雙手捧著一把茶壺,好像有些怕冷,借那熱茶壺取暖的神氣,頭上還戴了一頂油垢不堪的瓜皮小帽。陳長策見他不向客人打招呼,料知不是茶棚裏的主人,便也不作理會。四人進門各占了座位,便有人過來招待。
陳長策一麵喝茶,一麵又談論起武藝來。同來的一人暗指著藤椅上的人,悄悄的對陳長策笑道:“你瞧這個癆病鬼,竟病到這種模樣?我們穿單衣,尚且熱的汗出不止,他穿著那麼厚的呢夾抱,戴上瓜皮帽,還緊緊的捧著一把熱茶壺。你瞧他躺在那裏,身體緊縮著,好像怕冷的樣子。”陳長策瞟了那人一眼點頭道:“這人年紀不過三十多歲,倒不像是害癆病的,隻怕是害了瘧疾,害瘧疾的人發起寒熱來,伏天可以穿狐皮袍,呢夾袍算得什麼?”當下說笑了一陣,也沒注意。
陳長策接著又談起武藝來,四個人直談到茶喝足了,陳長策付了茶錢,有兩個已先走出了大門;隻剩下陳長策和另一個朋友,因在擦洋火吸燃一枝香煙才走。正在這時分,那穿夾呢袍的人慢慢的立起身來,將手中茶壺放下,從懷中也摸出一枝香煙來,走近陳長策身邊,旋伸手接洋火旋對陳長策笑問道:“先生貴姓?”陳長策很簡單的答了姓陳兩個字。那人接著說道:“兄弟方才聽陳先生談論武藝,很像是一個懂得武藝的人,很願領教領教。”陳長策隨口謙遜道:“我不會武藝,隻不過口裏說說罷了。”
立在的那個朋友,輕輕在陳長策衣上拉了一下,用平江的土腔說道:“這是一個纏皮的人,不可睬他,我們回去罷。”陳長策這時已認定那人必有些來曆,心裏不以朋友的話為然,隨回頭對那朋友說道:“你和他們兩位先回衙門去,我且和這位先生談談,一會兒便回來。”這朋友因茶棚裏熱的厲害,急待出外吹風,見陳長策這麼說,便先走了。
陳長策回身坐下,同時請那人也坐著說道:“聽先生說話不像本地口音,請問貴處哪裏,尊姓大名?”那人道:“我是四川梁山縣人姓王,山野之夫,沒有名字;王一王大,聽憑旁人叫喚。隻因生性歡喜武藝,到處訪求名師益友。方才聽老兄談論武藝,很像有些能耐,忍不住冒昧來請教一聲。請問老兄練的是那一家的功夫?”
陳長策道:“兄弟也是因為生性歡喜武藝,住在平江鄉下的時候,胡亂跟著一位姓潘的老拳師練了些時,我自己也不知道是那一家。王先生既到處訪友,想必是極高明的了。這地方太熱,也不好談話。我想邀先生到城裏酒館,隨意吃喝點東西,好多多的領教。”姓王的欣然應允,也摸出些錢付了茶賬,和陳長策一同走出茶棚,看那三個朋友,已走的不知去向了。
此地離城不遠,一會兒就走到城裏一家酒館門前。陳長策一麵讓姓王的走進,一麵說道:“這種小酒館,又在倉卒之間,實辦不出好東西來,不過借這地方談談話罷了。”說時揀了一個略微僻靜些兒的座頭,姓王的坐下來笑道:“兄弟倒不曾吃好東西,隻求能果腹便得咧。不過兄弟將近兩星期不曾吃飯了,今日既叨擾陳先生,飯卻想吃飽。這小館子準備的飯,恐怕不多,得請陳先生招呼這裏堂倌,多蒸一點兒白飯。”
有一個堂倌在旁邊,先看了姓王的神情,眼裏已是瞧不起,複聽了這幾句寒村話,更認定是一個下流人物了。當下不待陳長策吩咐,已擺出那冷笑的麵孔說道:“我這裏生意雖小,常言開飯店的不怕大肚漢;你便一年不吃飯,到我這小館子來,也可以盡飽給你吃一頓。”姓王的看了這堂倌一眼笑道:“很好!我從來不會客氣,拿紙筆來開幾樣菜,等吃飽了飯再談話,餓久了說話沒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