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彭庶白繼引李九之言說道:“劉才三隨即下床,吩咐廚房備辦酒菜,一麵替這劉公接風,一麵替自己賀喜。那場所教的徒弟,見師傅忽然起床,興高采烈的吩咐廚房辦酒菜。雖曾聽說是十多年前的徒弟來了,然因這位劉公在當時並沒有大聲名,一般徒弟都不知道他的能為怎樣。劉才三曾親眼看見劈碎石頭的本領,卻還不知道這種重拳法打在人身上怎樣。等到夜深時候,一般徒弟都睡著了,劉才三方對這劉公說道:‘我聽說重拳法隻能嚇人,實在打在人身上是不中用的。我也不曾學過重拳法,不知這話確也不確?’劉公道:‘哪有不能打人的道理!不過尋常人無論體魄如何堅強,也不能受重拳法一擊。會重拳法的,非到萬不得已,絕不敢拿著打人,並不是打在人身上不中用。’劉才三問道:‘尋常人受不起,要什麼樣的人方受得起呢?’劉公道:‘必須練過重拳法的人,或者是修道多年的人,方能閃避的了。’
“劉才三道:‘那和尚的來曆,我也曾派人探聽。隻因他不是兩湖的人,探聽不出他的履曆,不知道他曾否練過重拳法,或是修了多年的道。如果他還練過的,你打不著他,又怎麼辦呢?’劉公搖手道:‘我雖沒見過那和尚,卻敢斷定他不會重拳法,他若會重拳法;便不至接二連三的來找師傅,定要與師傅動手。因為練重拳法的人,在未練之先,就得發誓,一生不能由自己先動念去打人;被人逼得無可奈何,才能動手。並且他與師傅打了二百多回合,可知他不會重拳法,於今即算他會重拳法,我要打他的功夫,還很多很多。總之我隻不尋人動手,凡是無端來尋我動手的,我都能包不吃虧。’劉才三聽了,這才真放了心。次日早起就拿了些銀兩,親自到街上買裁料,替這劉公趕做極漂亮的衣服。
“等到滿一個月的這日,門房果然來報和尚又來了。劉才三成了驚弓之鳥,一聽和尚來了,登時臉上變了顏色,忙問劉公怎麼辦?劉公當即對門房道:‘你教他到客廳裏坐,大師傅就出來會他。’門房答應去了。劉才三問道:‘你要帶什麼東西不要?’劉公點頭道:‘要的,承你老人家的情,替我做了幾套漂亮衣服,請即刻賞給我穿了去見他罷,衣服排場也是很要緊的。’劉才三連忙把新做的衣服都捧了來。劉公揀時行闊綽的裝束起來。俗語說得好,神要金裝,人要衣裝。劉公的儀表,本來不差,加以闊綽入時的衣服,更顯得堂皇威武了。而當時在場的徒弟,又都知道湊趣,明知道這位大徒弟要假裝大師傅去見和尚,不約而同的多來前護後擁。劉公鼻架墨晶眼鏡,口銜京八寸旱煙管,從容緩步的走到客廳裏來。
“這和尚一見不是一月以前動手的人,心裏已是吃了一驚,又見這種排場舉動,確是一個大師傅模樣,即自覺上次猜度錯了。暗想這裏的大司務,尚能和我打二三百個回合不分勝負,這師傅的本領就可想而知了,我倒要見機而行,不可魯莽。想著即上前合掌道:‘貧僧特從五台山來奉訪大師傅,今日已是第四次進謁了。’劉公不住的用兩眼在和尚渾身打量著,麵上漸漸的露出瞧不起他的神氣,半晌才略點了點腦袋說道:‘哦,前次我不在家的時候,聽說有一個外路和尚來訪,不相信門房說我不在家,開口就出言不遜,以致與我家廚子動起手來,想必那和尚就是你了。我那廚子很稱讚你的武藝。我那廚子的武藝雖不行,隻是他生性素來不佩服人的;他既稱讚你,想必你比他是要高強一點兒。你三番五次來要見我,是打算和我較量麼?也好,就在這裏玩玩罷。’
“那和尚被劉公這一種神威懾服了,麵上不知不覺露出害怕的樣子來。沉吟了一會,才又合掌說領教。劉公吸旱煙自若。和尚道:‘請寬衣將旱煙管放下,方好動手。’劉公搖頭哈哈笑道:‘什麼了不得的事,要我們小題大做!看你怎樣好打,就怎樣打來便了,吸旱煙不妨事。’那和尚也有些欺劉公托大,又仗著自己的虎爪功厲害,能伸手到豬牛肚中抓出心肝腸肺;所以前次與劉才三動手的時候,一沾手劉才三的衣袖就被拉斷了半截。這一個月以來,旁的武藝並沒多少增加,獨虎爪功更加厲害了。猛然向劉公撲將過來,劉公隨手揮去,和尚不知不覺的就跌翻在一丈以外。和尚就在地上叩了一個頭道:‘大師傅的本領,畢竟不凡,真夠得上懸掛金字招牌。’說罷跳起身走了。劉才三躲在旁看得仔細,聽得分明,心中簡直感激萬分;將那一場武藝所得的二千兩銀子,除吃喝用費之外,全數替劉公做了衣服。劉才三也從此不再出門教拳了。像這樣的好事,還不足以給諸位下酒嗎?”
彭庶白呷了口酒,又道:“當時在座的人聽李九少爺這麼說,大家都很注意劉天祿。其中就不免有口裏不說什麼,麵上卻現出不大相信的神色的。譚承祖複起身說道:‘敝居停方才所談的,皆由兄弟平日所閑談。不但絲毫沒有增加份量,並有許多在於今迷信科學的人,所視為近於神話的地方,經敝居停剪裁了,不曾說出來。兄弟請向諸位補說幾句,好在兄弟此時所談的,比較平日向敝居停所談的,更易信而有征。因為劉公天祿現在同座,諸位若有迷信科學,不相信武藝有軟功夫的,不妨當麵質問劉公,或請劉公當麵一試。這問題是我國數千年來最足研究的問題,希望諸位不要根據一知半解的科學,認定科學範圍所不能理解的,便斷為沒有這回事。劉公天祿在南州代自己師傅揚名打和尚的事,此刻在湘陰的孩提婦孺,都無不知道,也無一個不能原原本本的說出來。”
“譚承祖繼道:‘劉公當日將和尚打跌一丈開外,所用的確不是硬功夫,是軟功夫;但不是重拳法,是沾衣法。怎麼謂之沾衣法呢?學會了這種法術的人,在要運用的時候,隻須心神一凝聚;那怕是數人合抱不交的老樹,或是數千斤重的大石,一舉手揮去,沾著衣袖就騰空飛來,三丈五丈皆能由自己的意思揮去。劉公所會的法術,不僅這二三種,兄弟不能舉其名;而知其作用的,還有許多,然都是會武藝的人最切實用的,兄弟也曾向劉公請教。據說要練這種把勢最切實用的法術,凡是硬功夫練有七八成火候的,便極易練習。沒有硬功夫,要想專運用軟功夫,卻是極難,劉公能於百步以外,出手便將敵人打倒;又能使敵人不得近身,一近身就自行滑倒,這方法名叫滑油令。滑油令能下的多,但程度有深淺,所下即有遠近。劉公能於平地下十丈,砂地下三丈。在他省或有更高強的,兄弟不得而知;在敝省湖南,卻沒有再高的了。而能在砂地下滑油令的,更是極少。”
“‘敝屋停好奇成性,平日聽得兄弟談到這些功夫,不惜卑詞厚幣,派兄弟親去湖南將兩位老前輩接來;一則是誠心想瞻仰兩位的豐采,二則也不無幾分疑兄弟過於誇誕之處,想迎接兩位老前輩來,好研究一個水落石出。兄弟到湖南與兩位老前輩相見的時候,代達敝居停一番誠意之後,就老實不客氣的向兩位聲明:到了上海,難免有人要求硬軟功夫都得顯顯,那時千萬不能拒絕;因為一經拒絕,不僅使人不相信這兩位有這種能耐,並使人不相信此間有這麼一回事。如果兩位存心不想顯給人家看,那麼上海就去不得。想不到兩位老前輩真肯賞臉,居然答應凡是能顯出來給人看的,絕不推辭。我聽了這話,就如獲至寶,立時買輪伺候兩位動身到上海來。劉公天祿的軼事,剛才敝居停已說了一樁。劉公平生的軼事,雖尚有很多,隻是一時在席間,不便一一為諸位介紹,將來有機會再談罷。”
“譚承祖意猶未盡說道:‘兄弟這時且把楊公萬興的軼事,也向諸位介紹一二樁。劉公在湘陰得名甚遲,直到四十六歲在南州將那和尚打敗,回來才享大名。至於楊公得名就很早,楊公的神力,可以說是天授。他少時從何人練武藝,練的是什麼功夫,此時都無須細說。因為古語說了的,七十二行,行行出狀元。無論練什麼功夫,隻要拚得吃苦,沒有不能練成好手的。兄弟在小孩時代,就聽得楊公一樁替人爭草堆的事。那時湖南稍為荒僻點兒的州縣,多有沒地主的山場田地,那些山場田地何以會沒有地主的呢?因為經過天國之亂,凡是遭了兵燹的地方,居民多有逃避他鄉,或在中途離散,不能再歸鄉裏的。因此沒主兒的山場田地,小所在任人占領,無人爭論;惟有大山頭大荒畝,因為大家多明知無主,就有誰的力量大,能以武力占據,這年就歸誰管業。像這種因爭據山場田地而相打的事,在當時是極平常的。這位楊公的族人,每年與他姓人為爭一處草堆,也不知曾打過多少次,及打傷多少人了。’”
農勁蓀聽到這裏,截住話頭問道:“兄弟不曾到湖南,請問草堆是什麼?”
彭庶白點頭笑道:“這話我曾問過譚承祖的,據說草堆是那地方人的土稱,其實就是長滿了茅柴的山。每一座大山頭的茅柴,割下來常有好幾萬擔,運到缺乏柴草的地方去賣,可以得善價。這年楊公已有二十歲了,仗著天生神力,使一條熟銅棍一百四十斤。在遠處望著的人,見使一條黃光燦爛的東西,莫不認做裝了金的木棍。沒人相信能使這般粗壯的銅棍。楊公知道這年同族的人,又得和他姓人爭草堆相打了,一麵勸同族的人毋須聚眾準備;一麵打發人去對方勸說,從此平分草堆,永絕後患,免得年年相打傷人。
“本來是年年相打的,已經習以為常了,將近秋季割茅的時候,雙方都得準備打起來。今忽然由楊家派人去對方講和,對方哪裏知道楊公是出於好意,以為楊家必是出了變故,不能繼續一年一度的打下去,竟公然拒絕講和。不但拒絕講和,打聽得楊家族人,果然還沒有準備;並想乘不曾準備的時候,多聚人上山割茅。楊家的人看了如此情形,都埋怨楊公不該出麵多事,以致反上了人家的大當。楊公也非常氣忿,即奮臂對同族的人說道:‘他們再聚多些也不要緊,我一個人去對付便了,隻請你們跟在我後麵壯一壯聲威。’隨即在同族的人當中挑了四個一般年齡,一般身強力壯的人,同扛了那件一百四十斤重的熟銅棍,跟隨背後;楊公赤剝著獨自上前,向草堆上大踏步走去。
“那邊見楊公獨自赤剝當先,也料知必是一個好手,便公推了八個武藝最好的,各操靶棍上前迎敵。楊公隻作沒看見,直衝到跟前。八人嚇得不由得退了幾步,及見楊公和顏悅色,並沒有動手相打的神氣。膽壯的才大聲喝道:‘你是誰?獨自赤剝上山來,難道是要尋人廝打嗎?’楊公厲聲答道:‘我曾打發人來講和,情願與你們平分草堆,你們不答應,並乘我們沒作準備,就集多人上山割草,畢竟是誰要尋人廝打,得問你們自己才得知道。你們仗著各有四兩氣力,要廝打盡管打來,我這邊請了我一個包打,你們打敗了我,就和打敗了我一族人一樣,不要客氣,請動手打來罷!’那八個雖知道楊公必有驚人的本領,才敢有這般驚人的舉動,然不相信一雙空手能敵若幹人。隻是楊公既經如此誇口,他們原是來廝打的,自無袖手不動之理。
“有一個使檀木棍的大漢,舉起一條茶杯粗細的檀木棍,對準楊公的頭猛然劈將下來,隻聽得嘩喳一聲響,棍梢飛了一尺多長。楊公動也不動,反從容笑道:‘要尋人廝打,又不帶一條牢實點兒的棍來,這樣比燈草還軟的東西,不使出來獻酸也罷了。’震斷一條檀木棍不打緊,這八個人實在驚得呆了。還是一個使靶的伶俐些,暗想棍紋是直性,橫劈下去,用力過猛,被震斷是尋常的事;我這靶是無論如何震不斷的,看他能受得了。靶這樣武器,本是比較刀槍箭戟都笨滯多了,使靶的多是力大而不能以巧勝人的。因為用法甚是簡單,最便於招架敵人的兵器;隨著敵人的兵器,乘虛直搗,不能如刀劍一般的劈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