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孫福全讓吳鑒泉來家,彼此寒暄了幾句,孫福全開口道:“承你賜步,有什麼貴幹?”吳鑒泉笑道:“並沒有旁的事故,想來邀你同去上海走一遭,不知你能否抽身同去?”孫福全道:“我身上原無一定的職務,無論要去哪裏,隻要我自己高興,隨時皆可前去,不過得看我自己願意不願意。你邀我去上海幹什麼呢?你且說出原由來,我若高興,一定陪你同去走一遭。”吳鑒泉即將到天津看霍元甲,霍元甲托他多邀幾個好手前去上海幫場的話,說了一番道:“霍四爺曾對我說:‘此刻上海也有幾個練內家武藝的能手,我其所以安排前去,固然是想看看這位英國大力士的本領,然也想借此時機,與在上海的幾個會內家武藝的人物結識結識。’”孫福全喜道:“霍元甲與英國大力士比武,真有這一回事嗎?我在去年就聽得從天津來的人說:‘霍元甲帶了一個徒弟,同一個姓農的朋友,到上海找英國大力士比武去了。’我立時就打聽英國大力士是誰?霍元甲在天津做生意,為什麼要巴巴的跑到上海去和那大力士比武?無奈說這話的人,也弄不明白,據說是聽得旁人這麼說。後來我遇著天津來的熟人就問,多不知道有這回事,我以為必是謠言,便不擱在心上。照你這樣說來,竟是實有其事;喜得還沒在去年比賽,留給我們也瞧瞧熱鬧,我決定和你同去。霍元甲曾說在何日動身呢?”
吳鑒泉見孫福全應允同去,也很高興的答道:“霍四爺說比賽日期,雖在二月,但是他預備就在日內動身前去。”孫福全道:“從天津去上海一水之便,何必要去這麼早呢?像我們身上沒有一定職務的人,遲去早去,本來都沒有關係,不過早去得多花幾文旅費罷了。霍四爺現做著藥材生意,不比閑人,去這麼早幹什麼?”吳鑒泉搖頭道:“早去有何用意,他沒說明,他僅說正二月生意清淡,早去沒有妨礙。因恐怕遲走,臨生意外的阻隔,以致過了約期。得受五百兩銀子的罰金,尚在其次,名譽上所受的損失太大。”孫福全搖頭道:“原由絕不止此,必還有道理,他不肯在事前說出來。好在你我閑著無事,就在日內動身前去也使得。”當下吳孫二人約好了動身的日期,各自準備首途,後文自有交代,暫且放下。
於今單說霍元甲在淮慶會館過了新年初五,因不久就得去上海和奧比音比賽,雖自信有八九成可望比賽勝利,然不能絕對不作失敗的準備。萬一比賽的結果,竟不能取膀,五千兩紋銀,在中人之產的霍家,自是钜款;並且這種事情,關係霍家的聲名甚大,不得不在事前歸家一走,將情由奉告老父。在霍元甲以為這種因外國人藐視中國無人,仗義出頭和外國人賭賽的事,不但是個人得名譽,霍家迷蹤藝的聲威,也可因此震動全世界。自己老父和眾兄弟,都是能相信他自己的武藝,不至比不過外國人的,當無不讚成此舉之理,誰知竟大不然。
霍元甲歸到家園,向霍恩第拜了年,眾兄弟都在家中度歲;新年相見,自有一番家禮,這都不用細表。霍元甲特地將眾兄弟邀到他老父房中,將去年到上海詳細情形說了一遍道:“我其所以敢於賭此钜款,實在是自信和外國大力士動手,確有把握,不至被他打敗。”霍恩第聽了問道:“你在天津曾和外國大力士比過麼?”霍元甲道:“不曾比過。去年俄國的大力士到天津來顯武藝,自稱是世界上第一個大力士,孩兒特地邀同好友農勁蓀君前去,要求較量;那大力士不中用,竟不敢動手,就這麼悄悄的跑了。後來打聽,才知道已從天津往別國去了,不敢再在中國地方顯武藝。”
霍恩第又問道:“你會過上海那個英國大力士,見過他的功夫麼?”霍元甲道:“孩子見報載奧比音在上海顯藝的事,邀農君趕到上海時,不料遲了幾日,奧比音已動身到南洋群島去了,因此不曾會過麵。功夫如何,更不知道。”霍恩第搖頭道:“你這孩子真荒唐極了,既是不曾會過麵,更不知道功夫深淺,怎敢糊裏糊塗的與人賭勝負,賭到五千兩銀子呢?你是練武的世家子弟,難道不知道武藝這東西,功夫深淺是沒有止境的嗎?無論誰人,也不能說自信沒有對手,你冒昧與外國人訂賭五千兩銀子的約,豈不是荒謬的舉動。”
霍元甲道:“爹爹請放寬心,孩兒絕不敢荒謬。孩兒雖不曾與奧比音會過麵,不知道他的功夫如何?隻是孩兒的好友農君,他是一個會武藝的人,在外國多歲,深知外國人的武藝;曾詳細將外國武藝的方法,說給孩兒聽;孩兒又曾親眼看過外國大力士與外國大力士比賽,外國武藝的手法身法,早已知的一個大概了。外國武藝全仗氣力,若能使他有氣力用不著,他便無法可以取勝了。因此孩兒覺得有把握,不至被外國人打敗。”霍恩第見霍元甲這麼說,知道這個兒子,平日作事,素不荒唐,也就不再說責備的話了。
隻是眾兄弟當中,有兩個聽了不願意;最反對的是霍大爺,他接著向霍元甲說道:“外國武藝的手法身法,在你所親目看見的,盡管極笨極不中用,然不能就此斷定外國人的武藝不好。因為武藝在乎各人能否下苦功夫,那怕手法身法都極好了,不曾下過一番苦功夫,難道就中用嗎?這英國大力士既能名震全球,居然敢飄洋過海,到上海來顯武藝,可知他的武藝,斷不是平常外國人所能趕上的。
“你看了有武藝不好的外國人,便斷定凡是外國人都沒有好武藝;公然敢與人訂約,賭五千兩銀子的勝負。萬一這英國大力士,不和你所看見的大力士一般不中用,你被他打敗了,霍家百多年迷縱藝的威名,被你喪盡,還在其次;這五千兩銀子的損失,還是你一個人拿出來呢?還是在公賬內開支呢?去年你替胡震澤在各錢店張羅的一萬串錢,至今胡震澤不曾償還一文,各錢店都把賬撥到淮慶藥棧賬上。我家吃這種虧已吃得不耐煩了,若再加上五千兩,我家破產還不夠呢?”
霍元甲見自己大哥說得這般氣忿,一時不敢辯駁。想起胡震澤那一萬串錢的事,問心也是覺得對不起自家兄弟,因為胡震澤與家中兄弟都沒有交情,而淮慶藥棧是十兄弟共有的財產;為顧一個人的私交,使大家受損失,也無怪大哥這般氣忿。霍元甲既如此著想,所以不敢再加辯駁,隻好和顏悅色的說道:“請大哥不用這麼著慮,胡家的那一萬串錢,雖是拖延了不少時日,不過他此刻的生意,並不曾收歇;若做的得法,償還一萬串錢也非難事。”
霍大爺不待霍元甲再說下去,即連連搖手截住說道:“你這呆子還在這裏望胡家的生意得法,你睡著了啊!胡家的生意,何時做的不得法,你尚以為他是償不起這一萬串錢嗎?我早已聽得人說,胡震澤那小子當日向你開口,就起了不良之心。他知道你是一個呆子,人家說滿口的假話,你也照例相信是真話;所以他錢借到了手之後,不斷的到淮慶會館來,今日對你說這項生意蝕了本,明日又對你說那項生意蝕了本,你信以為實,便不向他討賬。他的生意真蝕了本嗎?他僅借了一萬串錢做生意,若據他所說今日也蝕本,明日也蝕本,蝕到此刻,這一萬串錢的本,不早已蝕完了嗎?何以生意還不曾收歇呢?”
霍元甲本不敢和自己大哥辯駿,隻是他的生性,最愛朋友,如有人毀謗,他是非竭力辯護不可的。當下也連連搖手說道:“這話太不實在了,如果胡震澤是這樣的人,我自願挖了我兩隻眼睛。他並不曾時常到我那裏說蝕本的話,僅有一萬串的本錢,才做了不到一年的生意,若就逼著他償還,他除卻將生意收歇,如何能償還得起呢?”霍大爺不聽這話猶可,聽了更加氣忿道:“不逼著他償還,倒逼著我們兄弟來償還,你畢竟安著什麼心眼?”
霍元甲被逼得歎了一聲道:“大哥也不要生氣,這一萬串錢,我盡我的力量,設法償還便了。好在是由我出麵向各錢店張羅得來的,並不是從淮慶藥棧的本錢內提出來的。至於和外國人賭賽的這五千兩銀子,我能僥幸打勝,是不須說的了。便是打敗了,我自有代替我賠錢的人,外國人絕不至向家裏來要賬。”霍元甲說畢話,心裏總不免有些難過,也不高興在家中停留,即辭別家人,回到天津來;到天津後想起這回事,仍是悶悶不樂。
農勁蓀見他不是尋常瀟灑的神氣,便問他為什麼事納悶?霍元甲初不肯說,農勁蓀問了幾遍,他才將回家的情形說出來道:“大家兄弟也是一番好意,著慮家中人多業少,吃不起這麼大的虧累,隻是我眼見胡震澤這種情形,又何忍迫逼他拿出錢來呢?偏我自己又不爭氣,沒有代還的力量,因此一籌莫展。”農勁蓀道:“胡家這一萬串錢的事,我早已慮到四爺得受些拖累。不過四爺不用焦急,去上海與奧比音較量起來,我能代四爺保險,得他五千兩紋銀;有了這五千兩銀子,彌補這一萬串錢,相差也不多了。並且四爺到了上海,我還有方法替四爺張羅些銀錢,但是得早去。”
霍元甲問有什麼方法?農勁蓀道:“我想上海是中國第一個通商碼頭,水陸交通便當,四爺到上海之後,可以與彭庶白等老居上海的人商量,擇地方擺一個擂台,登報招人打擂。這種擺擂打擂的事,在小說上多有,然實行的極少;上海那種地方,更是從來不曾聽說有人擺過擂。預計擺起來,一登報紙,必有來打的人;在打的時候,來看的必十分擁擠。那時不妨依照去年俄國大力士到天津來賣藝的辦法,發賣入場券;不用說每張十元八元,那怕就賣幾角錢一張,積少成多,擺到十天半月,也可以得不少的錢了。”霍元甲躊躇道:“這辦法隻怕幹不了。一則恐怕真有武藝高強的,見報而來,我敵不過人家;二則從來擺擂,都是任人觀看,沒聽說要看錢的擺擂。由我創始做出來,一定給人笑話。”
農勁蓀連忙搖手說道:“不然不然,中國古時擺擂不取看錢,並不見得擺擂的人品就高尚;現在擺擂取看錢,也不見得人品就卑下。因是時候不同,地方不同,而擺擂的用意也不同。西洋各國的拳鬥家比賽,沒有不賣入場券的;如果比賽的是兩國最有名的拳鬥家,入場券有賣到每人一百多元的。中國古時擺擂,多是有錢的人,想得聲名,或想選快婿,所以不取看貲。於今在上海擺擂,租地方得花錢,到巡捕房打照會得花錢,雇巡捕維持場中秩序錢。種種的用費,不從看客身上取,難道我們自己掏腰包?至於怕真有武藝高強的,敵不過,這更是過慮。與四爺交過手的,何止幾百人,幾曾有敵不過的!
“我料定一般練武藝的心理,動輒歡喜與人較量的,必是年輕經驗不多的人。縱有能耐,也不會比四爺再高強的。武藝比四爺高強的,年紀必在四爺之上。大凡中年以後的人,十九火性已退,越是用了多年的苦功,越不肯輕易嚐試。一則因自己的經驗閱曆多,知道這東西難操必勝之券;二則因這人既有幾十年的苦功,必已有幾十年的名譽。這名譽得之非易,失之不難;擺擂的又不曾指名逼他較量,而且就打勝了,也毫無所得,他何苦勉強出頭呢?”
霍元甲想了一想點頭道:“農爺說可行,自然是可行的,隻是不怕國人罵我狂妄嗎?”農勁蓀道:“擺擂台的事很平常,怎能罵你狂妄呢?並且登報的措詞,其權在我。我已思量了一個極妥善的辦法,到上海後再與彭庶白商量一番,便可決定。依照我這計劃做下去,不但胡震澤這一萬串錢,可望償還,以後尚可以因此幹一番驚人的事業。”霍元甲忙起身向農勁蓀拱手笑道:“我簡直是一個瞎子,農爺可算是我引路的人。”農勁蓀也笑道:“四爺能認識我,便是有眼的人。”二人商議停當了,即準備動身到上海來。
正月十四日,就到了上海,仍住在去年所住的四馬路的一家旅館裏。將行李安頓妥當,霍元甲即邀同農勁蓀帶著劉震聲,一同雇車去拜訪彭庶白。湊巧彭庶白這日不曾出門,他是一個生性歡喜武藝的人,見霍元甲等三人來了,自是異常欣喜,見麵寒暄了幾句即問道:“此刻距訂約比賽之期,還有一個多月,三位何以就到上海來了呢?難道去年所訂的約有變更嗎?”農勁蓀答道:“訂的約並無變更,其所以早來一個多月,卻有兩種原因:一則因四爺在天津做著藥材生意,恐怕等到約期已近才動身,或者臨時發生意外的事故,使不得抽身;不如早些離開天津,索性將生意托人照顧;二則因為我思量了一種計劃,須早來方能實行。我這計劃,正待與足下商量。是什麼計劃呢?我在想上海擇地方擺設一個擂;借以多號召國內武藝高強的好漢到上海來,專一準備與外國的大力士及拳鬥家比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