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回 霍元甲助友遭嗬斥 彭庶白把酒論英雄(3 / 3)

“當譚承祖打倒張教師的時候,湊巧這裏東家李九少爺也在那十多人之中。十多人看了,都不明白張教師如何跌倒的;惟有李九少爺是一個內行,一望就知道譚承祖是用什麼手法打的。覺得譚承祖的武藝不錯,當夜就與譚承祖談了一番,甚是投機。過不了幾日,李九少爺即就到哈家交涉,要聘請譚承祖來家佐理家務。哈公館的食客多,去一個人算得什麼。譚承祖一出手,打破了張教師一隻飯碗,卻到手了自己一隻飯碗。到李家後,因來曆與別人不同,又時常能和九少爺談論拳棒,所以獨見信用,委他在這裏當賬房。

“我剛才打發人去請的兩個朋友,就是由譚承祖特地從他家鄉地方接到這裏來的,一個姓楊名萬興,一個姓劉名天祿,兩人的年紀都將近六十歲了。為什麼不遠數千裏,無端把兩人接到這裏來呢?隻因譚承祖平日與九少爺談話,不談到武藝上去便罷,一談武藝,便免不了提起楊萬興劉天祿兩人;功力如何老到,身手如何矯健,某次在某處和某人是如何打勝的,談到精神百倍,唾花四濺。九少爺是公子哥兒脾氣,聽了興高采烈,問劉楊兩人是古時的人物呢?還是現在的人物呢?譚承祖道:‘自然是現在的人物。若是古時的人物,已死無對證了,又何須說呢?’

“九少爺見說其人尚在,隨即教譚承祖寫信打發人去迎接。譚承祖道:‘寫信不見得能接來。”九少爺就教他親自前去,隨即拿了五百塊錢,給劉楊兩人做安家費,和三人同來的路費。於是不到一個月,劉天祿楊萬興已到上海來了。初到上海的幾日,九少爺因見這兩人的本領,確是難得;譚承祖平日所談的並不虛假,也就十分欽敬,備辦了幾桌的酒席,陪款兩人。凡是上海會些武藝的人,平時與李九少爺有來往的,無不請來作陪。我因是同鄉的關係,也在被邀之列。我於今且把當日在李家所見的情形,先說一說,再說他兩人的履曆。”

彭庶白說到這裏,堂倌已送上酒菜來,忙起身替三人斟了酒,大家一麵吃喝,一麵聽彭庶白繼續說道:“我從來與來往很密,劉天祿楊萬興的聲名,早已間接聽李九爺說過多次了,想瞻仰的心思,也不減於李九,眾陪客中惟我到的極早,到時隻見李九爺譚承祖和一個土裏土氣的鄉老頭兒,同立在客廳中,三人都麵朝上邊望著,好像看什麼把戲的樣子。我也不向他們打招呼,跟著朝上邊一望,原來還有一個身體瘦弱些兒的鄉老頭,正用背貼在牆上,雙肩向上移動,已爬上了幾尺高了;仍不停留的向上移去,轉眼便頭頂著天花板了。

“這種壁虎功,原不算希奇,我在小孩時代就見過。不過壁虎功向上走是容易,能橫行的卻沒見過。此時這鄉老頭的頭,既頂著天花板了;就將兩掌心貼著牆壁,靠天花板橫行起來,並且移動的甚快。隻在轉角的時候,似乎有點兒吃力的樣子。走了兩方牆壁,才溜下地來,對李九爺拱手說獻醜。我也上前打招呼,始知道顯壁虎功的是劉天祿,立著看的是楊萬興,因見有客來了,不肯再顯能為。

“據李九爺這日在席上對眾陪客演說劉天祿楊萬興兩人的軼事道:‘我不與劉楊二公同鄉,在今番以前,又絕沒有親近過二公,對於二公的曆史,應該無從知道。隻是有譚君朝夕替二公介紹,所談不止數十次,因此兩耳已經聽得極熟了。我初聽了譚君所談的,心裏異常欽仰二公的能耐,孜孜的想能會一麵才好。打發譚君去迎接的時候,我心裏卻又異常惴惴,惟恐迎接二公不來。今日在座諸君,於二公先見麵,後聞名,不勞想慕,很是幸福。我於今且把我所知道的二公軼事,說兩件出來,給諸君下酒。劉公是長沙人,十四歲的時候,從湘陰最有名的大教師劉才三練習拳腳,不間斷練了十年,就跟著自己叔父去辰州做木排生意。這一去就是十多年不通音訊,劉才三仍是到各處教拳腳,所至之處,從學的都是本地練武藝有名的人物。

“湖南的風俗,教拳的沒人敢懸金字招牌,惟有劉才三毋論到什麼地方教拳,總是帶著一塊金字招牌同走。開場之日,便將紅綢蓋在招牌上,懸掛大門外麵,燃放鞭炮慶賀。如遇有來拆場的打手,在未動手前,劉才三必與來人交涉妥當;若打場被人拆了,劉才三打不過人,將金字招牌劈破,即時離開本地。如拆場的本領不高,反被劉才三打敗了,便得掛紅陪禮。劉才三從教拳以來,經過拆場的次數,在一百次以上了,沒一次不是打得來人掛紅陪禮的。因此金字招牌上所掛的紅綢,有二三百張之多,望去隻是一個紅球,不像是招牌了。

“南州地方,有幾個有錢的人,歡喜練武;聞劉才三的名,派人專誠奉請,說好了二千兩銀子,教一年的拳腳。那時二千兩銀子教一場武藝,在尋常教師是沒有的事,而在劉才三卻非高價。因劉才三教拳,至少非有二千兩銀子不教。劉才三平時告誡徒弟,有三不打的話:一出家人不打,二乞丐不打,三女子不打。因這三種人,不會武藝便罷,會武藝的多有驚人的本領。劉才三常說:‘在一般人的眼中看這三種人,多以為是沒有能力的可憐人;練了武藝去和這三種人動手,便先自擔了個不是的聲名。萬一遇著武藝高強的,挨一頓打,更不值得。’劉才三既以這三不打教徒弟,他本人自然存心不和這三種人動手。到南州教了半年,並沒有敢來拆場的。

“這日忽來了一個和尚,到門房裏說要見劉師傅。門房進去傳報,劉才三聽說來的是和尚,即連忙搖手道:‘說我不在家就完了。’門房退出對和尚道:‘對不起,劉師傅今日出門拜客去了,不在家中。’和尚點了點頭,折身就走。第二日那和尚又走了來,門房隻得又進去傳報,劉才三對門房說道:‘不是會武藝的,不至一次又一次的來找我。我的規矩,不與出家人動手,你還是去回報他不在家。’門房出來說又不在家,那和尚麵上已露出不高興的樣子,然也沒什麼,就退出去了。

“第三日又走來對說道:‘今日劉師傅難道又不在家麼?’門房明知劉才三不肯相會,便答道:‘今日果然又不在家,和尚找他有何貴幹?’和尚這番不似前昨兩日那麼和平了。高聲發話說道:‘好大的架子,連看他三日,三日都不在家,我不相信這麼湊巧!若真不在家,可放我進裏麵找尋;尋找不著就坐下,等他回來。’門房說:‘不行不行!你是出家人,如何好放你進裏麵去,裏麵住著家眷。’和尚不依道:‘我隻找劉才三,與裏麵的家眷無涉。我長途跋涉到這裏來,也不知受了多少風霜勞苦,為的就是要見劉才三。他若是怕了我,趕快將金字招牌劈破。’旋說旋捋著兩隻大袖往裏麵走,門房哪裏攔阻得住呢?

“此時劉才三正藏身在二門後,聽外邊的言語,見和尚公然衝了進來,慌忙退到間,脫了腳上鞋襪,換了大司務的衣服,托了一盤茶出來。見和尚已坐在客堂椅上,兩眼不住的向各處張望;看了劉才三托茶出來,也不在意。劉才三問道:‘大和尚是來會我師傅的麼?他出門看朋友去了。我師傅的規矩,是不打出家人的。可惜我師傅的大徒弟,也跟著師傅出門去了,隻留了我這個不行的灶雞子在家。你是來找我師傅比藝的麼?’說時將茶遞上去。

“和尚一麵伸手接茶,一麵答應不錯;茶杯還不曾接妥,茶盤已劈麵打將下來。和尚的手法好快,盡管在他無意中劈去,他避開茶盤,順手就將劉才三的衣袖拉住;兩邊都朝自己懷裏一拉,隻聽得喳的一聲,衣袖被拉去半截。彼此各不相下的,就在客堂裏動起手來。也是棋逢敵手,將遇良才,打了二三百個回合,沒有分勝負。和尚忽然跳出圈子,指著劉才三說道:‘你不就是劉才三嗎?假裝什麼灶雞子,一個月後再來領教,那時定使你知道我的厲害!’說畢揚長而去。

“劉才三看斷了的半截衣袖,斷處五個指爪印,就和五把極鋒利尖刀刺破的一般。心想這和尚的本領,在我之上。我盡我的力量,才勉強支持一個平手,占不著他半點便宜;他若一個月後再來,我如何對付他呢?我的金字招牌,難道就要在這地方劈破嗎?心裏越想越著急,越沒有對付的方法。光陰易逝,一零眼就過了二十日,劉才三還是一籌莫展;隻急得病倒在床,水米不能入口。所教的徒弟,雖都情願幫助師傅,然哪有幫助的力量呢?當時在南州的湘陰人,都聽說這麼一回事,也多代替劉才三擔憂。因劉才三是湘陰最著名的好手,若被人打敗了,同鄉的人麵子上多不好看。隻是希望劉才三打勝的人雖多,然誰也沒有辦法。

“這事真是湊巧極了。劉才三多年不得音訊的徒弟,就是這位劉天祿先生,不知被一陣什麼風吹到南州來了。這位劉公因駕著木排到南州,並不知道自己的師傅在南州教拳;與和尚相打的事,更是毫不知道。但是岸上做木排生意的人,多湘陰人,見麵閑談起來,不知不覺的談到劉才三身上去了。這位劉公便說道:‘劉才三麼?是我的師傅,於今在這裏教打,我又恰好到這裏來了,免不得要辦點兒禮物,去給師傅請安。’做木排生意的聽了笑道:‘你要去請安,就得快去,若去遲了,隻怕他不能等你。’這位劉公問是什麼原故,那些人將和尚來訪的事由說了,並說劉才三現在已三日不沾水米,睡在床上隻奄奄一息了。

“這位劉公那敢停留,禮物也來不及備了,逕向劉才三教拳的人家走去,照例請門房通報。劉才三想不到十多年不通音信的徒弟,無端會到這裏來;以為又是來較量武藝的,連連對門房驚弓之烏。搖手說:‘病了不能見客。’喜得這劉公能寫字,當下向門房借了紙筆,寫出自己的姓名履曆,又教門房拿了進去。劉才三見是自家徒弟來了,心裏雖安了些兒,然逆料自家的徒弟,本領必難勝過他自己;但欣喜有了一個可以托付後事的人,隨即教門房將這劉公帶進去。

“劉公的性情最厚,一見自家師傅病到那種憔悴樣子,不由得心酸下淚,跪倒在床前問候病狀。劉才三忍住不將病由說出來。劉公問道:‘師傅不曾請醫生來服藥嗎?’劉才三歎道:‘我這病不是醫生能治好的,用不著請醫生。’劉公道:‘弟子也能治病,隻請師傅把病由說給我聽。’劉才三問道:‘你這十多年來也曾另覓師傅,在武藝上用功麼?’劉公道:‘老師請放心,弟子十多年來也受了幾位名師的指教,大約不難將老師的病治好。’

“劉才三問道:‘你在外麵已聽得人說和尚來拆場的事麼?’劉公道:‘南州的人,誰都知道這回事了。’劉才三道:‘你這十多年來練了些什麼驚人的本領?’劉公道:‘硬本領練到師傅這般地位不容易高強了。弟子練的是軟功夫,和人動手確有把握。’劉才三道:‘你且使一點兒給我看看,不問什麼軟功夫。’劉公知道師傅還不相信自己的功夫,能敵得過和尚;當即使出重拳法來,將床前做榻凳的一塊方石,隻輕輕一掌拍得粉碎。劉才三看了,一蹶劣就翻起身來坐著道:‘我的病已經好了。’”

不知劉天祿如何對付和尚,且俟第六十五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