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練太極拳的人傳說:有一次楊露禪在保定,獨自騎著一匹駿馬去鄉下遊覽;馳騁了好一會,忽覺有些口渴起來。但是這一帶鄉下不當大道,沒有茶亭飯店,一時無法解渴;隻得尋見種田的人家,打算去討些兒水喝。卻很容易的就發現了一所大莊院。看那莊院的大門外,有一方草坪,坪中豎了幾根木叉,叉上架著竹竿;晾了一竹竿的女衣褲,尚不曾晾幹。楊露禪到草坪中跳下馬來,順手將韁索掛在木叉上。剛待走進大門去,突然從門內躥出一條大黑狗來。看這黑狗大倍尋常,來勢凶惡,簡直仿佛虎豹。楊露禪赤手空拳,沒有東西招架,隻好等這狗躥到身邊的時候,用手掌在狗頭上一拍。不曾練過武藝的狗,如何受得起一巴掌呢?隻拍得腦袋一偏,一麵抽身逃跑,一麵張開口汪汪的叫。走馬跟前經過,把馬也驚得亂跳起來。馬跳不打緊,但是牽扯得木叉動搖,將一竹竿濕衣牽落下來了。楊露禪連忙將馬拉住,正要拾起竹竿來,忽見門內走出一個年約十七八歲的女子來。真是柳眉倒豎,杏眼圓睜的叱道:“你這人好生無禮,為什麼下重手將我家的狗打傷?”
楊露禪看這女子,眉眼之間,很露英銳之氣,不像是尋常鄉村女子。此時滿麵怒容,若在平常膽小的人遇了,必然害怕。楊露禪正當壯年,又仗著一身本領,怎麼肯受人家的怒罵呢?遂也厲聲答道:“你家養這種惡狗,白晝放出來咬人,我不打它,讓它咬嗎?你這丫頭才是好生無禮。”
這女子聽了忿不可遏,口裏連罵混帳,雙腳已如飛的跑上來,舉手要打楊露禪。楊露禪哪裏把這樣年輕的女子放在眼裏,不慌不忙的應付。誰知才一黏手,即時覺得不對。女子的手柔軟如綿,黏著了便不得脫,竟與自己的功夫,是一條路數。一時心裏又是懷疑,又是害怕,疑的是陳家溝子的太極,自從他在陳家溝子學好了出來,不曾遇過第二個會太極的人。怕的是自己的功夫,敵不過這女子,喪了半世的英名;隻得振作起全副精神,與女子周旋應付。約莫走了二百多回合,尚不分勝負;然害怕的念頭,已漸漸的減少了。因為鬥了這麼一百多回合,已知這女子的能耐,不能高過自己;竭全力鬥下去,自信有把握可以戰勝。存心於戰勝之後,必向女子打聽他學武藝的來曆。
正在抖擻威風,準備幾下將女子鬥敗的時候,猛聽得大門口一聲喊道:“大丫頭為什麼和人打起來了,還不快給我滾進來。”這女子一麵打著,一麵說道:“爸爸快來,這東西可惡極了!打傷了我家的狗,還開口就罵我,我不打死他不甘心。”楊露禪待要申辯,隻見一個五十來歲的老人走來,滿麵春風的將二人格開說道:“有理說得清,對打是打不出道理來的。”
楊露禪看這人的神情舉動,料知本領必然不少,女子的武藝,十九是由他教出來的。遂急忙辯白。這老人不待楊露禪往下辯,即搖手笑道:“打傷一隻狗算得什麼!小女性子不好,很對不起大哥,請問大哥貴姓?”楊露禪說了姓名。這老人說道:“看大哥的武藝了得,請問貴老師是那個?”楊露禪將在陳家溝子學武的話,略說了幾句。這老人哈哈笑道:“原來是大水衝倒龍王廟,弄到自己家裏來了。”楊露禪與這老人攀談起來,才知道他姓郝,也是在陳家溝子學來的太極,不過不是同一個師傅。因為陳家溝子的地方很大,教拳的也多,學拳的也多,彼此不曾會過麵,所以見麵不認識。
郝為真就是這老人的兒子、這女子的兄弟。姊弟兩人雖各練了一身驚人的武藝,然終身在保定鄉下,安分耕種度日;也不傳徒弟,也不與會武藝的鬥毆,如何能有楊露禪這麼大的聲名呢?孫福全不知費了多少精神,才訪得了這個郝為真,年紀已有六十多歲;若再遲幾年,郝家這一支派的太極,簡直絕了傳人了。這也是天不絕郝家這一派,郝為真在壯年的時候,有人求他傳授,他尚且不願;老到六十多歲,已是快要死的人了,誰也想不到他忽然肯收徒弟。孫福全當初訪得郝為真的時候,地方人都說郝老頭的武藝,大家多知道是好的;但是他的性情古怪,一不肯教人,二不肯和人較量,去訪他沒有用處。孫福全也知道要傳他的武藝很難,不過費了若千精神才訪著這樣一個僅存的碩果,豈可不當麵盡力試求一番。
及至見了郝為真的麵,談論起拳腳來,孫福全將平生心得的武藝,做了些給郝為真看了,並說了自己求學太極的誠意。郝為真不但不推辭,並且欣然應允了說道:“我於今已被黃土掩埋了,武藝帶到土裏去也無用。我一生不帶徒弟,不知道的人,以為我是不肯把武藝教給人家。其實我何嚐有這種念頭?隻怪來找我學武藝的,沒有一個能造就成材的人。太極拳豈是平常外家拳一樣的東西,人人可以學得?資質魯鈍的人,就是用一輩子的苦功,也不懂得勁。我勞神費力的教多少年,能教出幾個人物來,倒也罷了,也不枉我先父傳授我一番苦心。隻是明知來學的,不是學太極的材料,我何苦勞神費力,兩邊不討好呢?像你這樣的資質,這樣的武藝,便不學太極,已是教人伸大拇指的人物了,你要學太極,我還不願意教嗎?”
孫福全能如了這樁心願,異常高興;絲毫也不苟且,認真遞門生帖,向郝為真叩頭認師,郝為真也就居之不疑。因為他自信力量能做孫福全的師傅,孫福全因有兼人的精力,所以能練兼人的武藝。他在北方的聲名,並不是歡喜與人決鬥,因被他打敗的名人多得來的,是因好學不倦得來的。
一般年老享盛名的拳術家,見了孫福全這種溫文有禮的樣子,內外家武藝無所不能;而待人接物,能不矜才不使氣,無不樂於稱道。北京為全國首善之區,各省會武藝的出門訪友,多免不了要來北京。孫福全既為同道的人所稱道,到孫家來拜訪的,遂也因之加多了。隻是拜訪的雖多,真個動手較量的卻極少;因為彼此一談論武藝,加以表演些手法,不使拜訪的生輕視之心,自然沒有要求較量之理。
有一次,忽然來了一個日本人,名片上印著的姓名是阪田治二,片角上並寫明是柔術四段,東京某某館某某會的柔術教授。孫福全接了這張名片,心想日本的柔術,我時常聽得到過東洋的朋友說,現在正風行全國;軍隊學校裏都聘了柔術教師,設為專科,上了段的,就是好手了。這阪田治二已到了四段,想必功夫很不錯,我見他倒得留神才好。隨即整衣出見。隻見這日人,身體不似尋常日人那般短小,也和中國普通人的身材一樣;身穿西服,眉目之間,很透露些清明幹練之氣。上嘴唇留著一擷短不及半寸的烏須,在北京居留的日本人,也每多這種模樣。
這日人身旁,還立著穿中國衣服的人,年約五十餘歲,身體卻非常矮小。孫福全暗想兩個客怎的隻一張名片呢?正要問那位是阪田先生,那穿中國衣服的已向孫福全行禮,指著穿西服的說道:“這是阪田君,因初到中國來,不懂中國話;兄弟在中國經商多年了,因請兄弟來當臨時通事。”說罷阪田即脫帽向孫福全行禮。賓主見禮已畢,孫福全請教這臨時通事的姓名,他才取出名片來,當麵遞給孫福全。看他這名片上印著村藤醜武四字,片角上有阪本洋行四個小字。
村藤開口說道:“阪田君這番來遊曆中國,目的在多結識中國的武術家。到北京半個月,雖已拜訪了幾個有名的武術家,然都因武術的方法,和日本柔術不同,不能像柔術一般的,可以隨意比試。以致雖會了麵,仍不能知道中國武術是怎樣的情形。阪田君是存心要研究世界武術的人,因研究世界各國的武術,可以就武術觀察各國人民的性情習氣,及其曆史上發展的程序,並非有爭強鬥勝之意。無奈所會見的武術家,都把比試看得非常慎重,也或許是誤會了阪田君的意思,以為是來爭強鬥勝。”
孫福全聽村藤說出這番話來,即帶笑問道:“阪田先生到北京來會見的有名武術家,是那幾個?是怎樣不肯比試呢?”村藤聽了問阪田,阪田好像半晌半吐的說了幾句,村藤即答道:“阪田君說,是在某處躀跤廠裏會見的,也有姓劉的,也有姓張的,名字卻記憶不明白了。”孫福全笑道:“隻怕阪田先生會見的,不是北京的武術家,北京武術家沒有不可隨意比試的。中國的武術家,若是和自己本國的武術家比試,確是非常慎重,輕易不肯動手。如果有外國的武術家來要求比試,這是極端歡迎的,哪有不肯比試之理?田先生所會的,必不是武術家,不然就是無賴冒充武術家,欺騙阪田先生的。即如兄弟在中國,認真說起來,還夠不上稱武術家,若有中國武術家到北京來找兄弟比試,兄弟絕不敢冒昧動手。但是外國的武術家,就無論他的本領怎樣,見兄弟不提比試的話則已,提到比試,兄弟斷無推辭之理。”
村藤又將這些話譯給阪田聽。阪田一麵聽,一麵就孫福全渾身上下打量,聽罷搖頭說了一遍。村藤譯道:“阪田君絕對不是要分勝負的比試,這一點得求孫先生諒解。”孫福全道:“比試的結果,自有勝負,本來不必於未比試之前,就存要分勝負之心。”
阪田忽對村藤說了幾句,村藤問孫福全能識字能寫字麼?孫福全聽他忽問這話,心想難道他們要和我比試,還得彼此寫一張打死了不償命的字據嗎?不然初次見麵的異國人,何必問這些話呢?然不管他們是什麼用意,隻得隨口答應能識字能寫字。村藤笑道:“請借紙筆來,阪田君因有許多專門名詞,不懂武術的人不好通譯,想借紙筆和先生筆談。”孫福全這才明白問識字寫字的用意,當即教用人取了紙筆來。村藤說道:“我曾聽說北京會武術的人,多不識字,更不能寫字,孫先生真是特出的人物。”
阪田起身與孫福全同就一張方桌旁邊坐下,二人就筆談起來。孫福全存心要引阪田比試,好看日本柔術是何等的身法手法,故意不肯露出自己一點功夫來,防阪田看了害怕,不敢比試。阪田果然落了圈套,見孫福全筆談時很老實,漸漸的又提到比試的話,孫福全故意說道:“兄弟當然不能不答應比試,不過兄弟平生還不曾和人比試過,恐怕動手時手腳生疏,見笑大方。”在阪田的意思,又想比試,又怕冒昧比不過孫福全;躊躇了好久,才被他想出一個方法來,要求和孫福全比著玩耍,作為友誼的比賽,彼此都不竭全力分勝負。孫福全自然明白他這要求的用意,也就答應了他。
阪田很高興的卸了西裝的上衣,雙手扭著孫福全的胳膊,一揉一揪。孫福全暗中十分注意,表麵卻隨著他掀擺,隻顧退讓。阪田初時不甚用力,孫福全退讓一步,他便跟進一步。孫家會客之處,是一間狹長的房屋,寬不過一丈,長倒有二丈開外。一步一步的退讓,已讓到離後麵牆壁僅有尺多餘地了。孫福全雖是背對著牆壁,然自家房屋的形式,不待回顧,也知道背後將靠牆壁了。阪田見孫福退路已盡,心裏好生歡喜;以為這番弄假成真,可以打敗這大名鼎鼎的武術家了。急將兩手扭緊,變換了步法,打算把孫福全抵在壁上,使不能旋轉。
這種笨功夫,如何是孫福全的對手?孫福全不慌不忙的叫了一聲來得好!隻一掣身就將阪田的兩手掣落了。孫福全的身法真靈巧,阪田還沒有看得分明,僅仿佛覺得兩腿上受了一下激烈的震動,身體登時如駕雲霧,翻了一個肋鬥;才落下地來,然仍是兩腳著地,並沒傾倒。看落下的所在,正是起首揪扭之處。再看孫福全還是從容自若的走過來,拱手說對不起。阪田心想孫福全這樣高強的本領,何嚐不可以將我打跌在地,使我不能動彈呢?我這麼逼他,他尚且不將我打倒,以見他是有心顧我的麵子。阪田因為如此著想,不但佩服孫福全,並且異常感激,殷勤相約後會而別。阪田自被孫福全打翻了一個觔鬥之後,一日也沒在北京停留,就動身回日本去了。
孫福全打翻阪的次日,正待出門去看朋友,剛走到門口,隻見一人迎麵走來,看去認得是吳鑒泉,吳鑒泉也已看見孫福全了,即拱手笑道:“打算去那裏嗎?”孫福全道:“再來遲一步,你這一趟便白跑了。”吳鑒泉道:“平常白跑十趟也沒要緊,今日有事來商量,喜得在路上沒有耽擱。”孫福全與吳鑒泉原來有點兒交情,聽說有事來商量,即回身讓吳鑒泉來家。
不知吳鑒泉商量了什麼要緊的事?且俟第六十四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