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樂天搖頭道:“這倒不然,敝老師生性與平常修道的不同。在平常修道的,本來能多度一個人入道,即多一件功德;因為世間多一個修道之人,即少一個作惡之人。有時因度一個人修道,而多少人得以勸化,所以功德第一。敝老師不是不重這種功德,隻為自己的功夫,沒到能度人的地步,就妄想度人,好便是第一功德,不好便是第一罪過。譬如駕渡船的人,能將要渡河的人,平安渡到彼岸,自然是功德。隻是如果駕渡船的並不懂操舟之術,而所駕的又是一隻朽破不堪的船,將要渡河的人,載至河心沉沒了,這不是駕渡船的罪過嗎?不善操舟,沒有堅固渡船,而妄想渡人,以致送了人家性命的,其罪過還比自己功夫沒到度人,妄想度人之的輕些。因為渡船上所殺的,是人報身的性命,而引人學道不得其正道的,是無異殺了人法身的性命。報身的性命不過幾十年,法身的性命則無窮極。以此敝老師引人向道之心,雖不減於平常修道之人,隻不敢以道中先覺自居,隨意收人做徒弟。
“即如足下剛才問學這緣法的話,這緣法就是極不容易知道的。古人引人入道,及向人說道,先得看明白與這人是否投機;投機的見麵即相契合,不投機的,即相處終年,仍是格格不入。所謂投機,就是有緣法。我們一雙肉眼,有緣與否,看不見,摸不著,如何夠得上收人做徒弟?說到這上麵來了,兄弟還記得佛教裏麵有一樁收徒弟的故事。當釋迦牟尼佛未滅度的時候,跟前有五百位羅漢。這日忽有一個老頭來見羅漢,年紀已有六七十歲了,對羅漢說想發心出家,要求羅漢收他做徒弟。羅漢是修成了慧眼的,能看人五百世的因果。看這老頭,五百世以內,不曾種過善根,便對老頭說道:‘你不能出家,因為我看你五百世不曾種過善根,就勉強出家,也不能修成正果。’這老頭見這羅漢不收他,隻得又求第二個羅漢,第二個羅漢也是一般的看法,一般的說法,隻得又求第三第四第五個羅漢,結果五百位羅漢都求遍了,都因他五百世沒有善根,不肯收受。
“釋迦牟尼佛知道了,出來問為什麼事,羅漢將老頭發心出家,及自己所見的說了。佛祖用佛眼向老頭看了一看,對五百位羅漢說道:‘他何嚐沒有善根,隻怪你們的眼力有限,看不見他罷了。他的善根種在若幹劫以前。那時他是一個樵叟,正在深山采樵的時候,忽然跳出來一隻猛虎,其勢將要吃他,嚇得他爬上一棵樹巔;猛虎因他上了樹,吃不著了,就舍了他自往別處。他在樹巔上見猛虎己去,失口念了一聲南無佛。就是念這一聲南無佛的善根,種了下來;經過若幹劫以到今日,正是那一點善根成熟了。所以他能發出家之心,修行必成正果。”後來這老頭畢竟也得了羅漢果。於此可見得看人緣法,便是具了慧眼的羅漢,尚且有時看不明白;肉眼凡胎,談何容易?”
孫福全道:“然則先生引韓春圃入道,是已看明白了韓春圃的緣法嗎?”陳樂天搖頭道:“兄弟奉師命而來,韓春圃的緣法怎樣,隻敝老師知之,兄弟不敢妄說。”孫福全又問道:“聽說先生到吉林來,為見韓登舉,先生看韓登舉果是豪傑之士麼?”
陳樂天點頭道:“聖賢襟懷,豪傑舉動!為求一方的人,免除朝廷的苛政,防禦胡匪的騷擾,竟能造成這麼一個小國家,非韓登舉這樣襟懷氣魄的人物辦不到。兄弟欽佩之至!我四川也有縱橫七八百裏,從古未曾開辟的一處地方,地名老林;湖南左宗棠曾帶五千名精兵,想將那老林開辟。無奈一則裏麵瘴癘之氣太重,人觸了即不死也得大病;二則裏麵毒蛇猛獸太多。有許多奇形怪狀的猛獸,看了不知其名,凶狠比虎豹厲害十倍;槍炮的子彈射在身上,都紛紛落下地來,有時反將子彈激回,把兵士打傷。槍炮之聲,不僅不能把它嚇走,倒仿佛更壯它的威風。帶去的兵士,不知死傷了多少。以左宗棠那麼生性固執的人,也拿著沒奈何,隻好率兵而退。
“敝老師因見中原土地,都已開辟;可說是地無餘利,而人民生生不息,有加無已。其勢必至人多地少,食物不敷,以致多出若幹爭戰殺傷的慘事。因發心想將老林設法開辟出來,縱橫七八百裏地麵,開辟之後,可增加若幹出產,可容納若幹人民。不過老林這種地方,既是數千年來沒人開辟,其不容易開辟,是不言可知。敝老師明知道不易,但盡人力做去;能開辟一尺土,便得一尺土的用處。有人開始動工,就有人接續來幫助;存心要開辟的人一多,即無不能開辟之理。偌大一個世界,也是由人力開辟出來的。我這八口皮箱裏麵所裝的,並不是銀錢衣服,全是為要開辟那老林,向各地調查種種墾荒的方法,以及墾荒應用的種種器具和藥材。由韓登舉贈送我的,其中也有不少。”
孫福全見他所談的,雖則能使人欽敬,然於自己覺得不甚投機。李祿賓朱伯益兩人,更是聽了毫無趣味。李祿賓輕輕在孫福全衣角上拉了一下道:“坐談的時間已不少了,走罷。”孫福全遂起身作辭,陳樂天也不挽留,淡淡的送了兩步,即止步不送了。
李祿賓走到門外,就回頭埋怨孫福全道:“這種人會他幹什麼?耽擱我們多少路程,他信口開河,不知他胡說些什麼,我聽了全不懂,簡直聽得要打瞌盹了。”孫福全笑道:“我聽了尚且不大明白,你聽了自然全不懂。隻是我聽了雖不甚明白,然我確相信他所說的不錯,並極欽佩他是一個異人。我們若能做他的徒弟,或能和他在一塊修煉,必能得他多少益處,隻怨我們自己沒有這種緣法。他說的話,我們不懂,也隻能怨我們自己太沒有學問,不能怪他說的太高深。”
李祿賓冷笑道:“你還這麼欽佩他,我看這窮小子,完全是一個勢利鬼。韓春圃是吉林的大富豪,有幾十萬財產,他眼裏看了發紅,就恭維他有緣法;年紀老了也不要緊,要他玩把戲看,就玩了一套又玩一套,想借此得韓春圃的歡心。如果你我也有百十萬財產,我知道他必更巴結得利害,我真不相信韓春圃那樣酒色傷身,鴉片煙大癮的老頭,倒可以學道;你我正在身壯力強的時候,又毫無傷身嗜好的人,倒不能學道。”
孫福全正色說道:“不是這說法,他也並不曾說你我不能學道。他說緣法的話,我其所以相信,就因為不僅他一人這般說,大凡學道的多這般說。你罵他勢利鬼,我並不替他辯白,不過我料像他這樣有本領的人,絕不會存心勢利。因他無須巴結有勢有利的人,罵人應有情理,你這話罵的太無情理了。不用說他聽了不服,連我聽了也不服。”
李祿賓也不服道:“你還說他不曾說我們不能修道!他說世間沒有不能修道的人,這話就是說如果你們也能修道,那麼世間沒有不能修道的人了。”孫福全忍不住大笑道:“不錯不錯!你真聰明,能聽出他這種意思來。好!我們已經耽誤了不少的路程,不可再閑談耽誤,算清賬動身罷!”二人就此離了吉林,動身回北京來。
於今單說孫福全回到家中,已有許多平日同練武藝的人,知道孫福全是和李祿賓到吉林訪蓋三省去了,幾次來孫家探問已否回來;此時到家,隨即就有幾個最要好的來打聽在吉林訪問蓋三省的情形。孫福全將李祿賓兩次鬥敗蓋三省的姿勢手法,詳細的說了。在練八卦的朋友聽了,都十分高興。
(不肖生自注:前回說八卦拳是李洛能傳給孫福全的,錯了錯了!李洛能不是練八卦拳的,是練形意拳的,並且不是孫福全的師傅。論年分,孫福全在李洛能之後約七八十年;論輩分,李洛能比孫福全大了三四輩。不肖生是南方人,消息得自傳聞,每每容易錯誤。據說董海川是練八卦拳的,北方人稱之為董老公;孫福全的八卦拳,是從董老公學的。郭雲深是練形意拳的,曾曆遊南北十餘省,未嚐有過對手;最得意的徒弟是程亭華,因程做眼鏡生意,北人遂稱之為眼鏡程。孫福全本拜郭雲深為師,因此時郭雲深已老,由眼鏡程代教,也可以說是眼鏡程的徒弟。李洛能生時,有神拳李洛能的稱謂。北方練武的人,對於師傅的輩分,非常重視;若稍忽略,就得受人不識尊卑長幼的責備。好在不肖生是在這裏做小說給人看了消遣,不是替拳術家做傳記,將以傳之久遠;就是錯了些兒,也沒要緊。)
而在練形意拳的朋友聽了。便說李祿賓自己膽小,不敢用形意拳法去打蓋三省;若用形意拳法,必直截了當的,打得更加痛快,用不著東奔西跑,顯得是以巧勝他。這種門戶之見,北方的拳術家當中,除卻幾個年老享盛名的,不大計較而外,壯年好勝的人,無不意見甚深。唯有孫福全本人,從小練拳術,也練躀跤。二十多歲的時候,已在躀跤廠裏很大的聲名了,他卻不以享了躀跤的聲名而自滿,看不起躀跤以外的拳腳功夫。知道形意拳法簡切質實,就拜郭雲深為師,練習形意,形意已練得不在一般名流之下了。覺得八卦拳中的長處,多有為形意拳所不及的,於是又從董海川學八卦拳。
他在拳術中下的功夫,可以說比無論什麼人都努力。白天整日不間斷的練習,是不用說;就是睡到半夜,起來小解,在院子裏都得練一時半刻。他的心思,比尋常人靈巧。尋常人練拳,多有懸幾個砂袋,打來打去,以代理想的敵人。他卻不然,他的理想敵人,無時無地沒有,門簾竹簾,更是他最好的理想敵。他常說和人動手較量,敵人越硬越容易對付;所怕的就是柔若無骨,綿不得脫。如門簾竹簾,皆是極柔極綿的理想敵。比較砂袋難對付十倍。因為他這麼肯下苦功,不到幾年,八卦拳已練得神出鬼沒,非同等閑了。
隻是他還覺得不足意,因為此時北京盛行楊露禪傳下來的太極拳,除了楊吳二家之外,練習的人隨處多有。他仔細研究太極拳的理法,又覺得形意八卦雖各有所長,然趕不上太極的地方,仍是不少。並且加練太極,與形意八卦毫無妨礙,遂又動了練習太極的念頭。湊巧那時楊健侯的兒子楊澄甫,與他同住在一個廟裏,圖地方清靜好做功夫。他便對楊澄甫說道:“太極是你家祖傳的學問,我早知道甚是巧妙,不過我的形意八卦,也有特殊的心得,和普通練形意的、練八卦的不同。其中有許多手法,若用在太極拳法之中,必比完全的太極,還來得不可捉摸。我是一個專喜研究拳法的人,目的不在打人。若以打人為目的而練拳,專練形意,或專練八卦,練到登峰造極,自可以沒有對手。因目的在研究拳法,所以各種派別,不厭其多。我想拿形意八卦,與你交換太極,你教給我的太極,我把形意或八卦教給你。”
楊澄甫聽了,心想我楊家的太極,幾代傳下來沒有對手,如何用得著攙雜形意八卦的手法進去呢?若太極加入形意八卦的手法,甚至將原有的太極功夫都弄壞了。學八卦形意的加入太極的手法,那是不須說得力甚大,我何苦與他交換呢?楊澄甫心裏雖決定了不與孫福全交換,不過口裏不便說出拒絕的話來,含含糊糊的答應。然從此每日自己關著門,做了照例的功課之後,即出外不到夜不回來;回來仍是關著門做功課,絕不向孫福全提到交換的話。
孫福全是何等聰明人,看了楊澄甫這般情形,早已知道是不情願交換,也就不再向楊澄甫提到交換的話上去。暗想太極拳並不是由楊家創造出來的,楊露禪當日在河南陳家溝子地方學來,不見得陳家溝子的太極拳,就僅傳了楊露禪一個徒弟,於今除楊家傳下來的以外,便沒有太極拳了。因此到處訪問,凡事隻要肯發心,既發了心,沒有不能如願的,所爭的就隻在時間的遲早。
孫福全既發心要訪求楊家以外的太極,果然不久就訪著了一個姓郝的,名叫為真,年已六十多歲了;從小就跟著自己的父親練太極,一生沒有間斷,也不曾加入旁的拳法。郝為真的父親,與楊露禪同時在陳家溝子學太極,功夫不在楊露禪之下,而聲名遠不及楊露禪。這其間雖是有幸有不幸,然也因楊露禪學成之後,住在人材薈萃、全國注目的北京,郝為真的父親,卻住在保定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