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回 朱伯益演說奇異人 陳樂天練習飛行術(2 / 3)

“‘昨夜初更過後,我已上床睡了,一覺醒來,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了,忽覺得肚中脹痛,咕嚕咕嚕的響個不了。我想不好了,必是白天到附近一個紳士家吃喜酒,多吃了些油膩的東西,肚中不受用,隨即起來到廁所裏去大解。去廁所須從後院經過。大解後,回頭因見院中正是皓當月當空,精神為之一爽;便立在院中向山峰上望著,吐納了幾口清氣。陡見照在山上的月,仿佛有一團黑影,上下移動。我心裏登時覺得奇怪,暗想若不是有什麼東西懸在空中,如何會有這一團黑影照到山上呢?遂向空中望了一望,初時並沒有看見什麼;再看山上的黑影,忽上忽下的移動了一陣,又忽左忽右的移動起來。越看越覺得仔細,好像是有人放風箏,日光照在地下的風箏影一樣。此時已在半夜,哪有人放風箏呢?並且這山在圍牆之內,又有誰能進來放風箏呢?

“‘我心裏如此猜想,忽然黑影不見了。我舍不得就此回房安歇,仍目不轉睛的向山上看著。一會兒又見有一團黑影,從東邊飛到西邊,但並不甚快,不似鳥雀飛行的那般迅速。這樣一來,更使我不能不追尋一個究竟。從後院到山上,還有一道小牆,牆上有一張門,本是通山上的。我也來不及回房取鑰匙,急忙將鎖扭斷,悄悄的開門走上山去。走不到十來步,就看見那團黑影,又從西邊到東邊去了。在院中的時候,被牆頭和房簷遮斷了,隻能看見山上黑影,不能看見黑影是從哪裏來的;一到山上,立時看見這位陳師傅,簡直和騰雲駕霧的一樣,從西邊山頭飛過東邊山頭。

“‘我在少年時候,就聽得說有飛得起的人;隻是幾十年來,盡力結交天下豪傑之士;種種武藝,種種能為的人,我都見過,隻不曾見過真能飛得起的人。縱跳功夫好的,充其量也不過能跳兩丈多高,然是憑各人的腳力,算不得什麼。像陳師傅這樣,才可算得是飛得起的好漢。我當時看了也不聲響,因為一發聲出來,恐怕就沒得給我看了。尋了一處好藏身的所在,將身體藏著偷看。果見陳師傅飛到東邊山頭,朝著月光手舞腳蹈了一陣,好像從懷中取出一個紙條兒,即將紙條兒對月光繞了幾個圓圈,頃刻就點火把紙條兒燒著。

“‘我剛才問陳師傅,方知道燒的是一道符籙。燒完了那道符籙之後,又手舞腳蹈起來,旋舞旋向上升起;約升了一丈多高,就停住不升了,懸在空中。湊巧一陣風吹來,隻吹得搖搖擺擺的蕩動。經過二三分鍾的光景,緩緩的墜將下來,落在山頭;便向月光跪拜,又取一道符籙焚化了;又手舞腳蹈,又徐徐向上升起。這回升得比前回高了,離山頭足有十丈以外,並不停留,即向西移動。仿佛風推雲走,比從西山頭飛過東山頭時,快了一倍。我看那飛行的形勢,不像是立刻要墜落下來的樣子,惟恐他就此飛去了,豈不是錯過了千載難逢的機會嗎?隻急得我跳出來向空中喊道:“請下來,請下來!我韓春圃已在此看了多時,是何方好漢,請下來談談。”

“‘因在夜深萬籟無聲的時候,陳師傅離地雖高,還能聽得清楚。他聽得我的聲音,即時停落下來,問我為何三更半夜不在家裏安睡,到這山上來叫喚些什麼?我就對他作了個揖,隨口笑道:“你問我為何不在家安睡,你如何也在這裏呢?我韓春圃今年將近六十了,十八歲上就闖蕩江湖,九流三教的豪傑,眼見的何止千人,卻從來沒見過像你這般飛得起的好漢!這是天假其緣,使我半夜忽然肚痛,不然也看不見。請問尊姓大名,半夜在這山上飛來飛去,是何用意?”陳師傅答道:“半夜驚動你很對不起。我姓陳名樂天,四川人,我正在練習飛行,難得這山形正合我練習飛行之用。不瞞你說,我每夜在這山上練習,已整整的一個月了。”

“‘我聽了練習飛行的話,心裏喜歡的什麼似的,我的年紀雖近六十了,然豪氣還不減於少年,若是飛行可以學得,豈不甚好。便向陳師傅拱手說道:“今夜得遇見陳師傅,是我生平第一件稱心如意的事,我心裏想向陳師傅請教的話,不知有多少,一時真說不盡。這山上也不是談話之所,我想委屈陳師傅到寒舍去休息一會,以便從容請教。寒舍就在這裏,求師傅不可推卻。”

“‘誰知陳師傅連連搖手說道:“不行不行,此刻已是三更過後了,我不能不回去謝神。方才若不是你在下麵叫喊,我早已回去了。”陳師傅雖是這麼說,但是我恐怕他一去,就再無會麵之期,如何肯輕易放過呢?也顧不得什麼了,雙膝朝他跪下說道:“陳師傅若定不肯賞臉到寒舍去,我跪在這裏絕不起來。”陳師傅慌忙伸手來扶,我賴在地下不動。陳師傅就說道:“我既到了這山上,為什麼不肯到你家去呢?實在因為我練習飛行,須請來許多神道,每夜練過之後,務必在寅時以前謝神,過了寅正,便得受神道譴責,此刻三更已過,若再遲半個時辰,就過寅正了。我自己的正事要緊,不能為閑談耽誤,這一點得請你原諒。”

“‘我見陳師傅說得如此慎重,自然不敢再勉強,隻是就這麼放他走了,以後不知能否見麵,不是和不曾遇見的一樣嗎?隻得問他住在什麼地方。陳師傅說:“我住的地方,雖離此不遠,隻是我那地方從來沒有朋友來往,你既這般殷勤相待,我明早可以到你這裏來會你。我在吉林住了四十多日,並在這山上練習了一個月,卻不知道你是一個好結納的人。我也願意得一個你這樣的朋友,以解旅中寂寞。”我見陳師傅應允今早到這裏來,才喜孜孜的跳了起來,又再三要約。陳師傅一麵口中回答,一麵已雙腳騰空,冉冉上升,一霎眼的功夫,便已不知飛向何方去了。你說像這樣的奇人,我生平沒有遇見過,於今忽然於無意中遇見了,教我如何能不歡喜?’

“‘陳師傅去後,我還向天空呆望了許久,直到小妾因不見我回房,不知為什麼登坑去了這麼久;疑心我在廁所裏出了毛病,帶了一個老媽子,掌燈同到廁所來看。見廁所裏沒有我,回身看短牆上的後門開著,鎖又被扭斷在地,簡直嚇得不知出了什麼亂子。正要大聲叫喚家下眾人起來,我才聽出小妾和老媽子說話的聲音,連忙下山跳進後院。若再呆立一會,必鬧得一家人都大驚小怪起來。小妾問我為什麼半夜跑上後山去,我也沒向他說出來,因為恐怕他們婦人家不知輕重,聽了以為是奇事,拿著去逢人便說。我想陳師傅若不是不願意給人知道,又何必在三更半夜,跑到這山裏來練習呢?既是不願意給人知道,卻因我弄得大眾皆知,我自問也對不起陳師傅。不過因我不肯將遇陳師傅的事說出來,以致看門的人不認識陳師傅,言語之間,多有冒犯之處。喜得陳師傅是豪傑之士,不計較小人們的過失。不然,更是對不起人了。’”

朱伯益道:“我聽了韓春圃這一番眉飛色舞的言語,方知道所以這般殷勤款待陳樂天的緣故。韓春圃果然是歡喜結納天下的英雄好漢,但是我朱伯益也隻為手頭不及他韓春圃那麼豪富,不能對天下的英雄好漢,表現出我歡喜結納的意思來。至於心裏對有奇才異能的人物,推崇欽佩之念,也不見得有減於韓春圃。當下聽過韓春圃的話,即重新對陳樂天作揖道:‘慚愧之至,我簡直白生了兩隻肉眼,與先生朝夕相處在一塊兒,一個多月了;若非韓大爺有緣,看出先生的絕技來,就再同住一年半載,我也無從知道先生是個異人。即此可見先生學養兼到,不屑以本領誇示於人。’陳樂天回揖笑道:‘快不要再提學養兼到的話了,提起來我真要慚愧死了。我是個一無所成的人,無論學習什麼,都隻學得一點兒皮毛,算不得學問。蒙韓大爺這麼格外賞識,甚不敢當。’

“陳樂天在我這裏住了一個多月,無日不見麵兩三次;每次一見他的麵,看了他那醃臢的形象,心裏就不由得生出厭惡他的念頭來,誰還願想拿兩眼仔細去看他呢!此時既知道他是一個奇人了,不但不厭惡他醃臢,反覺得有他這般本領的人,越是醃臢,越顯得他不是尋常之輩。再仔細看他的相貌,醃臢仍是醃臢極了,然仔細看去,確實不是和平常乞丐一般的醃臢;並且相貌清奇古怪,兩眼尤如電光閃灤。盡管他抬頭睜眼的時候很少,還是能看出他的異相來。

“韓大爺問他到吉林來做什麼事。他說他在四川的時候,聽得有人說吉林的韓登舉,是一個豪傑之士,能在吉林省內自辟疆土,儼然創成一個小國家模樣。在管轄疆土之內,一切的人物,都聽韓登舉的號令,不受官府節製,不奉清朝正朔,擁有幾萬精強耐戰之兵,使吉林官府不敢正眼望他。遠道傳聞,不由得他非常欣羨,所以到吉林來;一則要看看韓登舉是何等人物,二則想調查韓登舉這種基業,是如何創立成功的?內部的情形怎樣?到吉林之後,見了韓登舉,甚得韓登舉的優待。住了幾日,就興辭出來,移寓到我這客棧裏。

“韓大爺又問他,特地從四川來看韓登舉,何以在韓登舉那裏隻住幾日,而在客棧裏卻盤桓一個多月,是何用意。他笑答道:‘沒有什麼用意,吉林本是好地方,使人流連不想去。在韓登舉那裏受他的殷勤招待,多住於心不安;客棧裏就盤桓一年半載,也沒要緊,所以在客棧裏住這麼久。’

“韓大爺安排了酒菜,款待陳樂天,就留我做陪客,我也巴不得多陪著談談。酒飲數巡之後,韓大爺說道:‘我從前隻聽得說有飛得起的人,還以為不過是心裏想想,口中道說罷了,實在絕沒有這麼一回事。哪知道今日竟親眼看見我既有緣遇著,就得請教陳師傅:這樣飛行的法術,必須何等人方能練習,像我這種年逾半百的人,也還能練習得成麼?’陳樂天點頭道:‘飛行術沒有不能練習的人,不過第一須看這人有沒有緣法,第二須看這人能不能耐勞苦;就是年逾半百,也無不可練習之理。但是人既有了五十多歲,精力總難免衰類,未必還能耐這勞苦。如果是曾學過茅山教法術的人,那怕八十以上的年紀,也還可以練習。’

“韓大爺道:‘茅山教的名稱,我也隻聽得有人說過,會茅山教法術的人,並沒有見過。我的精力,本來不至於就這麼衰頹的,隻因武藝這項學問,太沒有止境了;真是強中更有強中手,誰也不能自誇是魁尖的人物。為此把我少年爭強好勝之心,完全銷歇了。二十年來既不吃鏢行飯了,便不敢自認是會武藝的人。連少年時所用的兵器,都送給人家去了。常言拳不離手,曲不離口!二十年來不練武藝,專坐在家中養尊處優,又抽上了這幾口大煙,精力安得不衰頹呢?不過精力雖衰,雄心還是不死,若能使我練成和陳師傅一般的飛行術,我倒情願忍勞耐苦,除死方休。隻要請教陳師傅,我有不有這種緣法?’陳樂天笑道:‘你能遇著我,緣法倒是有的,隻是那種勞苦,恐怕不是你所能忍耐的。不是我故意說得這麼煩難,在不會茅山教法術的人,要學畫一道符,就至少非有三年的苦功夫,不能使畫出來的符生感應。’

“韓大爺道:‘啊呀呀,有難嗎?畫什麼有這麼難呢?’陳樂天道:‘畫符沒有難易,能畫一道,便能畫一百道。一道靈,百道也靈;一道不靈,百道也不靈。’韓大爺道:‘符有什麼難畫,筆法多了畫不像嗎?’陳樂天大笑道:‘哪裏是筆法多了畫不像,任憑有多少筆法,哪有畫不像之理。所難的就是下筆之初,能凝神一誌,萬念不生。在這畫符的時候,盡管有刀槍水火前來侵害,都侵害畫符的人不著。一道符畫成,所要請的神將,立時能發生感應;隻看畫符人的意思要怎樣,便能怎樣。所以知道畫符的人極多,而能有靈驗的符極少;並不是所畫的形象不對,全在畫符的人沒有做功夫,神誌不一,雜念難除,故不能發生感應。古人說:“至誠格天”。這“至誠”兩個字,不是一時做得到的,無論什麼法術,都得從至誠兩字下手。會得茅山教法術的人,有了畫符的本領,再學飛行術,多則半年,少則百日,可望成功,否則三年五載也難說。’韓大爺道:‘三年五載可望成功,我也願意練習。請教先做畫符的功夫,應該如何下手,不煩難麼?’

“陳樂天道:‘萬般道法,無不從做坐功下手。雖做法各有派別不同,然入手不離坐功,成功也不離坐功;坐功無所謂難易,成功卻有遲早。天資聰穎,平日習靜慣了的人,成功容易些。天資鈍魯,平日又生性好動的人,成功難些。’韓大爺聽了這話即大笑道:‘我本來是一個生性極好動的人,一時也不能在家安坐,但近十多年以來,我的性情忽然改變了。不但不好動,並且時常整月或二十日不願出門。十多年前若教我一個人,終日坐守在一間房裏,就是用鐵煉將我的腳鎖牢,我也得設法把鐵煉扭斷,到外麵去跑跑。近來就大不然,那怕有事應該出外,我也是寅時挨到卯時,今日推到明日。這十多年來,倒可說是習靜慣了,於坐功必很相宜。’陳樂天聽了也大笑,笑了一聲,卻不往下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