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大爺知道他笑的有因,忍不住問道:‘我的話不對嗎?陳爺和我初交不相信,這位朱師爺與我來往二十年了;陳爺盡問他,看我在十多年前,是性情何等暴躁,舉動何等輕浮的人。’我正待說幾句話,證實韓大爺的話,確是不差。陳樂天已搖頭笑道:‘我怎麼會不相信韓爺的話?韓爺便不說出近來性情改變的話,我也能知道不是十多年前的性情舉動了。不過這樣還算不得是性情改變,也不能說是習靜慣了。’
“韓大爺忙問是什麼道理?陳樂天隨即伸手指著炕上擺的大煙器具說道:‘若沒有這東西就好了,抽上了這東西的人,大概都差不多。隻要黑糧不缺,就是教他一輩子不出房門,他一心在吞雲吐霧,也不煩不躁。若再加上一兩個如花似玉的姨太太,時刻不離的在旁邊陪著,無論什麼英雄豪傑,到了這種關頭,英銳之氣,也得銷磨淨盡。是這樣的不好動,與習靜坐功的不好動,完全是背道而馳的。習靜做坐功的人,精神充實,心誌堅定,靜動皆能由自己作主,久而久之,靜動如一。抽上了大煙癮的人,精神日益虧耗,心誌昏沉。其不好動,並非真不好動,是因精力衰憊,肢體不能運用自如;每每心裏想有所舉動,而身體軟綿綿的懶得動彈。似這般的不動,就是一輩子不動,也不能悟到靜中之旨。倘這人能悟到靜中之旨,則人世所有的快樂,都可以一眼看透是極有限的,是完全虛假的,並且就是極苦的根苗。
“陳樂天又道:‘我承韓爺格外的殷勤款待,又知道韓爺是一個有豪情俠骨的人,如安於荒樂,沒有上進之念,倒也罷了。今聽韓爺寧忍勞耐苦,要學飛行術的話,可知韓爺還有上進之心;既有上進之心,我便不忍不說。韓爺在少年的時候,就威震陝甘新三省,那時是何等氣概!五十多歲年紀,在練武藝的人,並不算老。以八十歲而論,尚有二十多年可做事業,若能進而學道,有二十多年,其成就也不可限量。苦樂兩個字,是相倚伏的,是相因果的。即以韓爺一人本身而論,因有少壯時奔南走北,風塵勞碌之苦,所以二十年來養尊處優之樂。然少壯時的苦,種的卻是樂因;而二十年來之樂,種的卻是苦因,所以古人說,樂不可極。凡事皆同一個理,樂字對麵是苦,樂到盡頭,不是苦境是什麼呢?”
“韓大爺聽了陳樂天這番議論,雖也不住點頭,隻是心裏似乎不甚悅服,隨口就說道:‘陳爺的話,我也知道確有至理,不過照陳爺這樣說來,人生一世,應該困苦到底,就有快樂也不可享受嗎?困苦到死,留著樂境給誰呢?’韓大爺問出這話,我也覺得問得很扼要,存心倒要看陳樂天怎生回答。”
孫福全也點頭問道:“陳樂天畢竟怎生說呢?”
朱伯益笑道:“他不慌不忙的答道:‘我這番話,不是教韓爺不享快樂,更不是教韓爺困苦到底,有福不享。我剛才說人世所謂快樂,是極有限的,是完全虛假的。就為人世的快樂,太不久長,而在快樂之中,仍是免不了有種種苦惱;快樂之境已過,是更不用說了。快樂不是真快樂,而苦乃是真苦。凡人不能聞至道,誰也免不了困苦到底,因為不知真樂是什麼,以為人世富貴利達是真樂,誰知越是富貴利達,身心越是勞苦不安。住高堂大廈,穿綾羅綢緞,吃雞鵝魚鴨,這就算是快樂嗎?即算這樣是快樂,幾十年光陰,也不過眨眨眼就過去了。無常一到,這些快樂又在哪裏?所帶得進棺材裏去的,就隻平日貪財好色傷生害命的種種罪業。至道之中,才有真正的快樂,所以孔夫子說:“朝聞道,夕死可矣。”可知至道與人的死生,有極大的關係。孔夫子的第一個好徒弟顏淵,家境極貧寒,然住在陋巷之中,連飯都沒得吃,人家替他著急,而他反覺得非常快樂。他所快樂的,就是孔夫子朝聞可夕死的至道。於此可知從至道中求出來的快樂,才是真快樂。’
“韓大爺麵上現出遲疑的樣子說道:‘陳爺的話,雖反覆詳明的說出來,然我聽了還是不大明白,不知道至道究竟是個什麼東西。’陳樂天點頭說道:‘這東西一時本也不容易明白。因為道是沒有形象,沒有聲音,沒有顏色的。要在道的本身說出一個所以然來,不是說不出,隻是說出來,在聽的還是不容易明白;倒不如專就道字的字麵解說,韓爺聽了或者能了解道的意義。譬如從吉林到北京,所走的路也謂之道,這道是去北京的人所必經的。我所說的至道,也就是人生所必經的,所以有夫道若大路然的說法。不過道有體有用,如孝弟忠信禮義廉恥,是道之用,不是道之體;就是忠恕,也隻是道之用的一端,不是道之體。說孔夫子的道,就是忠恕兩個字,是說錯了的。道字包括得甚廣,凡人生所必經的,皆謂之道,然也皆是道之用,而非道之體。道之體,是無形無聲無色,而為一切形一切聲一切色之本;不可以得,不可以見,但可以證。人能證這至道之體,便可以與天地同其久長,與日月同其明朗,與雷霆風兩同其作用。因無以名之,而名之曰道。其實這道不過是要達到此種境界的必經之路。韓爺這下子明白了麼?’
“韓大爺忽然跳了起來說道:‘我不但明白了,並且十分相信陳爺所說的道,是生死人而肉白骨的至道,非同小可。我從前雖也時常聽得有人說,某人修道,某人學道,我聽了倒覺好笑;以為那裏有什麼道,至多修煉些法術,對人玩玩把戲罷了。於今聽陳爺說來,才知道真有能與天地同其久長的至道。’陳樂天道:‘法術與道絕不相關,會法術的人不必明道,明道的原來如此。人也不必會法術。不過修道的人,修到了那種時期,自然有神通有法術,而且那種神通法術,不是尋常會法術的人所能比擬。修道的人有神通有法術,譬如讀書人能做文章能寫字,是讀書人的分內事,算不了什麼。至於練習飛行術,雖不能說就是修道,然著手的方法是一樣,也可以說是入道之門。此中已有真樂,不是人世所謂快樂可與比較。’
“韓大爺聽了也不說什麼,抖了抖身上衣服,恭恭敬敬的向陳樂天作了三個揖,然後雙膝跪下去叩頭;嚇得陳樂天慌忙陪著跪下,問為什麼無端行這大禮。韓大爺道:‘我這拜師的禮節,雖是簡慢些兒,然我的心思很誠懇,望師傅不要推辭。’陳樂天將韓大爺扶了起來說道:‘我的話原含著勸你學道的意思在內,你於今要拜我為師,我豈有推辭之理?不過我老實對你說,我還夠不上做你的師傅,我們不妨拜為師兄弟。我有師傅在四川,隻要你有誠心向道,入我師傅的門牆,是包可做到的。’韓大爺道:‘承你不棄,肯認我做師兄弟,引我入道,我是五內銘感。就教我粉身碎骨圖報,我也是情願的。’陳樂天連連搖手道:‘不要說得這般客氣。你不知道我師傅的為人,你拜在他老人家門下,果能誠心修煉,始終不懈,不用你感激他老人家,他老人家看了肯下苦功的徒弟,倒非常感激呢。’
“韓大爺問道:‘他老人家尊姓,法諱是那兩個字?’陳樂天道:‘他老人家姓莊,法諱上帆下浦,原籍是四川綿竹人。他老人家的神通,雖不敢說通天徹地,但是你我此刻在這裏的言談舉動,他老人家就和在眼前一樣。無所不聞,無所不見;天涯地角,瞬息便來,瞬息便去!而他老人家尚不肯認這是神通,即此可以想見他老人家氣量的宏大了。’我聽他說得這麼駭人,仗著他住在我客棧裏,我與他認識得久,不怕他生氣,就插口問道:‘陳爺說修道的人,可以與天地同其久長;古今來修道的人不少,何以不見有活到幾百歲幾千歲的人在世上呢?’”
孫福全笑道:“你這話也問得扼要。我若在旁邊,也得這麼問他,他如何回答呢?”
朱伯益笑道:“他回答是回答的好,但我心裏總不免泛疑。他見我問出這話,從容笑道:‘方以類聚,物以群分。你不是修道的人,怎麼能見得著修道的呢!豈僅有幾百歲幾千歲的人活在世上,活幾萬歲幾十萬歲的人都多著呢!世界之大,何奇不有?凡人的耳目,直可謂之閉聰塞明,能見聞多少事物。凡人耳目所不曾見聞的,便說沒有;即聽得人說,也不相信有這麼一回事。那麼我也就無可如何了。並且我所說證道之體的話,道體就是一個萬古不毀滅的東西,天地有時可以毀滅,道體是絕不毀滅。’說時接著長歎了一聲道:‘不過這種道理,要一般人聽了都生信心,本地也不是容易的事。隻是你盡管聽了不信,然胡亂聽了也有好處。譬如鄉下人,不曾見過火車輪船;忽然有人對他說,火車一日能行數千裏,輪船一日能行數千裏,並不須用人力推挽,還可以裝載數十萬斤的貨物,鄉下人必不會相信有這麼一回事。但是第一次對他說,他不相信。第二次若再有人是這般對他說,無論這鄉下人如何固執,也絕不至再如第一次聽時那麼不相信了。若再有第三次第四次的人對他說,我料這鄉下人斷無不相信的了。所以我說你就不相信,胡亂聽了也有好處。’他是這麼回答的,孫爺以為說得怎樣?”
孫福全笑道:“他說有幾萬幾十萬歲的人,還活在世上,我也不能相信有這事,卻不能不相信有道理。因為他說道體是亙萬古而不毀滅的東西,這話是實在可信的。”
朱伯益道:“我陪著陳韓兩人旋談旋吃喝,一會兒散了筵席,韓大爺指著大煙燈槍問道:‘修道的人能吸這東西麼?’陳樂天搖頭笑道:‘這東西是安排做廢人的,方可以吸得。不問做什麼事的人,都不能吸,吸了便不能做事,何況修道。’韓大爺隨即拿起煙燈槍往地下一砸,隻砸得槍也斷了,燈也破了,倒把我嚇了一跳。陳樂天拍手笑道:‘好啊!這東西是非把它打破不可的。’韓大爺道:‘我心裏本來久已厭惡這東西了,不能聞道,糊裏糊塗的混過一生,就吸到臨死也不要緊;於今既天假之緣,能遇著你,親聞至道,若還吸這東西,豈不是成了下賤胚嗎?’
“我就在旁說道:‘大煙自是不抽的好,但是大爺已上癮十多年了,一時要截然戒斷,恐怕身體上吃不住這痛苦罷。’韓大爺舉起雙手連連搖擺道:‘不曾見有因戒大煙送了性命的。如果因戒大煙就送了性命,這也是命裏該絕,不戒也不見得能長壽。我從來做事斬釘截鐵,說一不到二,自從抽上這撈什子大煙,簡直把我火一般烈的性子,抽得變成婆婆媽媽了,時常恨得我咬牙切齒。這回當著陳師傅砸了燈槍,寧死也不再嚐了。’陳樂天道:‘朱師爺也不必替他著慮,他的身體,畢竟是苦練了多年武藝的人,比平常五十多歲的老人,強健多了。他走路尚能挺胸豎脊,毫無龍鍾老態,何至吃不住戒煙的痛苦呢?並且有我在這裏,可以傳給他吐納導引之術,使他的痛苦滅少。’
“韓大爺喜笑道:‘那就更妙了。我不特從此戒煙,就是女色,我也從此戒絕。’陳樂天道:‘懷絕女色,更是應該的,不過是這麼一來,尊寵隻怕要背地罵我了。’韓大爺道:‘他們豈敢這般無狀?他們若敢在背地毀謗,即教誰滾蛋。’陳樂天咦了一聲道:‘這是什麼話,世豈有不講人情的仙人?尊寵就是背地罵我,也是人情之中的事,何至因在背地罵了我,就使他終身失所呢?你快不可如此存心,有這種存心,便不是修道的人。修道的人存心,應該對一切的人,都和對自己的親屬一樣。人有為難的時候,要不分界限,一律幫助人家;何況本是自己的親屬,偶因一點語言小過犯,就使他終身失所呢?’
“韓大爺道:‘我曾聽說修道也和出家一樣,六親眷屬都不能認,難道修道也有派別不同嗎?’陳樂天正色說道:‘修道雖有派別不同,然無論是什麼派別,絕沒有不認六親眷屬的道理。不說修道,就是出家做和尚,也沒有教人不認六親眷屬的;不但沒有不認六親眷屬的話,辟支佛度人,並且是專度六親眷屬。不主張學佛學道的人,有意捏造這些話出來,以毀謗佛與道,說佛教是無父無君的教。其實佛家最重的是忠是孝,教忠教孝之文,佛經裏麵也不知有多少。你入了我師傅的門牆,久久自然見到真理,對一切無禮毀謗之言,自能知道虛偽,不至盲從了。’韓大爺待開口說話,忽又止住。陳樂天已看出來了問道:‘你待說什麼?為何要說Z止住呢?’”
不知韓春圃說出什麼話來,且俟第六十三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