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朱伯益見孫福全說得這般慎重,忙也起身拱手說道:“紹介兩位去拜訪他,是再容易沒有的事。像陳樂天這樣的人物,確是夠得上兩位去結交。我在幾日前,不但不知道他是一個有大本能的人,並把他當作一個吃裏手飯的朋友。前幾日我因私事到韓春圃大爺家裏去,在門房裏問韓大爺在不在家。那門房時常見我和韓大爺來往,知道不是外人,便向我說道:‘大爺雖在家,隻是曾吩咐了,今日因有生客來家,要陪著談話,不再見客,若有客來了,隻回說不在家。’我便問來的生客是誰?用得著這麼殷勤陪款?
“那門房臉上登時現出鄙夷不屑的神氣說道:‘什麼好客,不知是哪裏來的一個窮小子,也不知因什麼事被我們大爺看上了。今早我們大爺還睡著不曾起床,這窮小子就跑到這裏來,開口便問我韓春圃在家麼?我看他頭上歪戴著一頂稀爛的瓜皮小帽,帽結子都開了花;一條結成了餅的辮子,盤在肩上,滿臉灰不灰白不白的晦氣色,還堆著不少的鐵尿麻。再加上一身不稱身和油抹布也似的衣服,光著一雙烏龜爪也似的腳,套著兩隻沒後跟的破鞋,活是一個窮痞棍。我這裏幾曾有這樣窮光蛋上過門呢?並且開口韓春圃。我們韓大爺在東三省,誰不聞名欽敬,誰敢直口呼我大爺的名字?我聽不慣他這般腔調,又看不上眼他這般樣範,對他不起,給他一個不理,隻當是沒看見。他見我不理,又照樣問了一聲,我便忍不住回問他道:‘你是哪裏來的?韓春圃三個字有得你叫喚嗎?’好笑他見我這麼說,反笑嘻嘻的對我說道:‘你是韓春圃家裏的門房,靠韓春圃做衣食父母,自然隻能稱呼他大爺,不敢提名道姓呼韓春圃。我是他的朋友,不稱呼他韓春圃稱呼什麼?請你去通報你們大爺,說我陳樂天特地來拜他。’”
“我一聽門房說出陳樂天三個字,即時想起十四號房間裏的客人,正是姓陳名樂天,也正是門房所說的那般容貌裝束,不覺吃了了一驚問道:‘你們大爺在哪裏認識陳樂天的?若是多年的老朋友,陳樂天已在我們淺裏住了一個多月,不應該直到今日才來見你們大爺。’
“門房蹙著雙眉搖頭道:‘有誰知道他在哪裏認識的呢?他雖說與我們大爺是朋友,我如何相信我們大爺會交他這種叫化子朋友。時常有些在江湖上流落的人,來找我們大爺告幫,大爺照例不親自見麵;總是教賬房師爺出來,看來的人品身份,多則三串五串,少也有一串八百,送給來人,這是極平常的事。每年是這麼送給人的錢,也不計其數。我以為這陳樂天也不過是一個來告幫的人,平常來告幫的,無論怎樣,總得先對我作揖打拱,求我進去說兩句便話。這陳樂天竟使出那兒子大似老子的嘴臉來,誰高興睬他呢?料想他這種形象,就有來頭,也隻那麼凶。即向他說道:“我們大爺出門去了,你要見下次再來。”他嗄了一聲問道:“你們大爺出門去了嗎?什麼時候出門去的?”我說出門去了就出門去了,要你問他什麼時候幹嗎?他不吃著你的,輪不著你管。就是三歲小孩聽了,也知道我是不耐煩理他,有意給嘴臉他瞧的。’
“‘他倒一些兒不動氣的說道:“不是這般說法,我因他昨夜三更時分,還和我談了話,再三約我今早到這裏來,我因見他的意思很誠,當麵應允了他,所以不能失信。今早特地早起到這裏來,你說他出門去了,不是奇怪嗎?”說時伸著脖子向裏麵探望。我聽他說昨夜三更時分,還和我們大爺談了話,心裏就好笑起來。
“‘我們大爺昨日下午回家後,便在家裏不曾出門,也沒有客人來訪。並且我知道大爺素來睡的很早,終年總是起更不久就上床,怎麼三更半夜還和他談了話呢?這話說來,越發使我看出他是個無聊的東西,本打算不睬他的,但是忍不住回答他道:“你昨夜三更時分,還和我們大爺談了話嗎?在什麼地方談的,談了些什麼話?”他說道:“談話的地方,就在離此地不遠,談了些什麼話,卻是記不得了,隻記得他十分誠懇的,求我今早到這裏來,你不用問這些閑話罷。請你快去通報一聲,他聽說我陳樂天來了,一定很歡喜的。”這陳樂天越是這般說,越使我不相信。不由得哈哈大笑道:“我大爺昨日下午回家後,不曾出大門一步,我是在這裏當門房的人,大爺出進都不知道嗎?我大爺從來起更就上床,你三更時分和他談話,除非是做夢才行。勸你不必再瞎扯了,你就見著我們大爺,也得不了什麼好處。”’
“‘不料我這幾句話,說得他惱羞成怒起來,竟潑口大罵我混帳,並指手劃腳的大鬧。大爺在上房裏聽了他的聲音,來不及穿衣服,披著衣,趿著鞋,就迎了出來。可怪,一見是這窮小子,簡直見了多年不曾會麵的親骨肉一般;跑上前雙手握住陳樂天的手,一麵向他陪罪,一麵罵我無禮。接進去沒一會,就打發人出來吩咐我今日不再見客的話。原來這陳樂天是住在朱爺客棧裏的嗎?他到底是一個何等人呢?’
“我說他雖在我客棧裏住了一個多月,但是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何等之人,你們大爺若是陪著旁的客人,不再見客,我也不敢冒昧去見,既是陪的是陳樂天,並且如此殷勤恭敬,我倒要進去見見你大爺,打聽你大爺何以認識他?何以這般殷勤款待他。那門房說道:‘大爺既經打發人出來吩咐了我,我怎麼敢上去通報呢?’我說,毋須你去通報,我和你大爺的交情,不比平常,他盡管不見客,我也要見他。我見了他,把話說明白,絕使他不能責備你不該放我進去。門房即點頭對我說道:‘大爺此刻不在平日會客的客廳裏,在大爺自己抽大煙的房裏。’”
孫福全聽到這裏問道:“韓春圃是什麼人,我怎的不曾聽人說過這名字?”
朱伯益道:“孫爺不知道韓春圃嗎?這人二十年前,在新疆甘肅陝西三省走鏢,威名很大,結交也很寬廣,因此多年平安,沒有失過事。隻為一次在甘肅押著幾輛鏢車行走,半途遇了幾個騾馬販子,趕了一群騾馬,與他同道。其中有一個年約六七十歲的老頭,老態龍鍾的也趕騾馬。韓春圃見了就歎一口氣說道:‘可憐可憐!這麼大的年事了,還不得在家安享安享,這般風塵勞碌,實在太苦惱了。’韓春圃說這話,確是一番恤老憐貧的好意;誰知道這不服老的老頭聽了,倒不受用起來。立時沉下臉來說道:‘你怎不在家安享?卻在這路上奔波做什麼?’韓春圃隨口答道:‘我的年紀還不算老,筋力沒衰,就奔波也不覺勞苦,所以不妨。’
“這老頭不待韓春圃再說下去,即氣衝衝的截住話頭說道:‘你的年紀不老,難道我的年紀老了嗎?你的筋力沒衰,難道我的筋力衰了嗎?’韓春圃想不到一番好意說話,會受他這般搶白。也就生氣說道:‘我憐恤你年老了,還在這裏趕騾馬,全是出自一番好意,你這老東西真太不識好了。’老頭更氣得大叫道:‘氣死我了,你是個什麼東西,做了人家的看家狗,尚不知羞,你配可憐我嗎?我豈是受你憐恤的人!’韓春圃被老頭罵得也氣滿胸膛,恨不得即時拔刀出來,將老頭劈做兩半個,方出了胸頭的惡氣。隻是轉念一想,這老頭已是六七十歲了,這般偃腰駝背的,連走路都走不動的樣子,我就一刀將他劈死了,也算不得什麼。隻是江湖上人,從此便得罵我欺負老弱;並且他不曾惹我,是我不該無端去憐恤他,算是我自討的煩惱,且忍耐忍耐罷。此念一起,遂冷笑了一笑說道:‘好好,是我瞎了眼,不該憐恤你。你的年紀不老,筋力也沒衰,恭喜你將來一百二十歲,還能在路上趕騾馬。’說畢打馬就走。
“不料那老頭的脾氣,比少年人還來得急躁,見韓春圃說了這些挖苦話,打馬就跑,哪裏肯甘休呢?竟追上來將幾輛鏢車阻住,不許行走。韓春圃打馬就跑,並非逃躲,不過以為離遠一點兒,免得再費唇舌,做夢也想不到老頭公然敢將鏢車阻住。這樣一來,再也不能忍耐不與他計較了。勒轉馬頭,回身來問老頭,為什麼阻住鏢車不放?老頭仍是怒不可遏的說道:‘你太欺負人了,你欺我年老筋力衰,我倒要會會你這個年不老,筋力不衰的試試看。’
“韓春圃看老頭這種舉動,也就料知他不是等閑之輩。但是韓春圃在這條路上走了好幾年的平安鏢,藝高人膽大,哪裏把老頭看在眼裏。接口說道:‘好的,你要會會我,我在這裏,隻問你要怎生會法?’老頭道:‘我也隨你要我怎生會,我就怎生會,馬上步下,聽你的便。我若會不過你,你可憐我,我沒得話說。倘若你會不過我,那時我也要可憐你了。’韓春圃道:‘我會不過你,從此不吃鏢行飯,不在這條路上行走。我們就是步下會罷。’韓春圃要和他步下會,也有個意思:因見那一群騾馬當中,有一匹很好的馬,老頭是做騾馬生意的人,騎馬必是好手,恐怕在馬上占不了他的便宜;步下全仗各自的兩條腿健朗,方討得了便宜。看老頭走路很像吃力的樣子,和他步戰,自信沒有吃虧之理。老頭連忙應道:‘步下會很好,你背上插的是單刀,想必是你的看家本領,我來會你的單刀罷。’
“韓春圃的刀法,固是有名,在新甘陝三省享盛名,就是憑單刀得來的。隻是刀法之外,還仗著插在背上的那把刀,是一把最鋒利無比的寶刀;略為次一點兒的兵器,一碰在這刀口上,無不削為兩段;被這刀削壞了的兵器,也不知有多少了。老頭說要會他的單刀,他正合心意,即時抽出刀來。看老頭不慌不忙的,從褲腰帶上解下一根尺多長的旱煙管,形式分兩仿佛是鐵打的,然不過指頭粗細。韓春圃準備一動手,就得把這旱煙管削斷,使老頭吃一驚嚇。哪知道動起手來,旱煙管削不著,倒也罷了,握刀的大梅指上,不知不覺的,被煙鬥連敲了兩三下;隻敲得痛不可忍,差不多捏不住刀了。虧他見機得早,自知不是對手,再打下去,必出大笑話。趁著刀沒脫手的時候,急跳出圈子拱手說道:‘老英雄請說姓名,我實是有眼不識泰山,千乞恕我無狀。’老頭這才轉怒為喜,哈哈笑道:‘說什麼姓名!你要知道,有名的都是飯桶;不是飯桶,不會好名,你走罷。’
“韓春圃自從遇了這老頭以後,因曾說了打不過不再保鏢的話,就搬到吉林來住家,手邊也積蓄了幾萬兩銀子的財產業。與幾個大商家合夥做些生意,每年總得賺一萬八幹進來;二十年來,約莫有五六十萬兩了,在吉林可算得是一家钜富。生性最好結交,有錢更容易結交。韓春圃好客的聲名,早已傳遍東三省了。不過他近年因時常發些老病,抽上了幾口大煙,武藝隻怕久已不練了。但是遇了有真實本領的人,他還是非常尊敬;迎接到家裏款待,一住三五個月,臨行整百的送盤總,是極平常的事。
“我與他的交情,已有二十年了。承他沒把我當外人,做生意的事,多喜和我商量。我也竭心力替他計算。依他多久就要請我去他家管賬,我因這邊的生意,有三四成是我自己的,絆著不能分身,隻好辭了他不去。他抽大煙的房間,在他睡房隔壁;他前年還買了一位年輕的姨太太,所以抽大煙的房間裏,輕易不讓外客進去。他知道我一則年紀老了,二則也不是無義氣,不正派的朋友,有生意要請我去商量的時候,多是邀我到那房裏坐談。便是他那新姨太也不避我,因此我才敢不要門房通報,自走進去。
“剛走到中門,裏麵的老媽子已經看見我了,連忙跑到韓大爺房門口去報信,隻聽得韓大爺很豪爽的聲音說道:‘朱師爺來了嗎?好極了,快請進來。’那老媽子回轉身來時,我已到了房門口。韓大爺起身迎著笑道:‘你來得正好,我方才知道這位陳師傅也是住在你那客棧裏,這是毋庸我介紹的。’勢利之心,誰也免不了,陳樂天在我客棧裏住了一個多月,我實在有些瞧不起他的意思。此時因他在韓大爺房中,又聽得說韓大爺如何敬重他,我心裏便不知不覺的對他也生了一種欽敬之念。當即笑答道:‘陳爺是我棧裏的老主顧,怎用得著大爺的介紹。’說著即回頭問陳樂天道:‘陳爺和韓大爺是老朋友嗎?’陳樂天搖頭笑道:‘何嚐是老朋友,昨夜三更時分才會麵。承他不棄,把我當一個朋友款待。我也因生性太懶,到吉林住了三四十日,連近在咫尺的韓大爺都不認識。虧得昨夜在無意中和他會了麵,不然真是失之交臂了。’我聽了這話,趁勢問韓大爺道:‘大爺從來起更後就安歇,怎麼昨夜三更時分,還能與陳爺會麵呢?’
“韓大爺大笑道:‘說起來也是天緣湊巧,我一生好結交天下之士,合該我有緣結交這位異人。我這後院的牆外,不是有一座小山嗎?原是朝著那小峰建造的。每逢月色光明的時候,坐在後院中,可以望見山峰上的月色溶溶,幾顆小樹在上麵婆娑弄影;有時立在山峰下視,這後院中的陳設,也曆曆可數,那山恍如就是這所房子的屏障。後來因有人說,在山峰上可以望見後院,不大妥當;恐怕有小人從山上下來,偷盜後院中的東西。勸我築一道圍牆,將一座小山圍在裏麵,也免得有間人上山,侵害山上草木。我想也好,築一道圍牆,觀瞻上也好一點,因此就築了一道丈高的圍牆,自從築成那道圍牆之後,這山上除了我偶然高興,走到上麵去玩玩之外,終年沒有一個外人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