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伯華仍坐上自家的馬車,由八名差役監守著到了天津縣,依餘伯華的意思,立刻就要見張知縣詢問見拘的理由,無奈張知縣傳出話來,被告餘伯華著交代質所嚴加看管。這一句話傳出來,哪裏有餘伯華分說的餘地,簡直和對待強盜一樣,幾個差役一齊動手,推的推,拉的拉,擁到一處。餘伯華看是一所監牢,每一間牢房裏,關著四五個七八個不等,釘了腳練手銬的罪犯。因為都是木柵欄的牢門,從門外可看見門內的情形;並且那些罪犯聽得有新犯人進來,一個個站近牢門向外邊張看。餘伯華此時心想張知縣傳話是要交代質所的,大約待質所在監牢那邊,所以得走這監牢門口經過。
“誰知擁到一間監牢門口,忽停步不走了。餘伯華看這牢門是開的,裏麵黑沉沉的,沒有罪犯,正要問差役為什麼送到這地方來;差役不待他開口,已伸手捏著他身上又整齊又華麗的衣服,拉了兩下,厲聲叱道:‘這房裏不配穿這樣漂亮的衣服,趕快剝下來交給我,我替你好好的收藏起來,等到你出牢的時候,我再交還給你穿回去。’餘伯華聽了又是羞愧,又是惱怒,隻得忍氣吞聲的說道:‘你們上頭傳話交代質所,你們怎麼將我送到這監牢裏來,像這樣無法無天還了得?’那拉衣的差役不待他的話說完,叉開五指,就是一巴掌朝他臉上打來。接著橫眉怒目的罵道:‘你這不睜眼的死囚,這不是待質所是什麼?老子是無法無天,是了不得,你這死囚打算怎樣?在外邊由得你搌格搭架子,到了這裏麵,你的性命根子都操在老子手裏,看你敢一樣?好好的自己剝下來,免得老子動手。’
“餘伯華生平雖不是處優的人,然從小不曾受過人家的侮辱,像這種打罵,休說是世家子弟的餘伯華受不了,就是下等粗人也不能堪。隻是待回手打幾下,又自覺是一個斯文人,手無縛雞之力,動手絕非眾差役的對手,氣起來恨不得一頭就牆上撞死!然轉念是這麼死了,和死了一隻狗相似,太不值得,並且害了卜妲麗終身受淒涼之苦。回手既不敢,自殺又不能,隻得含垢忍辱,將身上的衣服剝下,摜在地下,禁不住傷心落淚,走進牢房就掩麵而哭。
“眾差役立在門外看了,一個個拍手大笑,將牢門反鎖著去了。餘伯華雖明知敲詐不遂的人,挾嫌陷害,然猜不透是什麼人?用什麼方法能與張知縣串通舞弊的。滿心想通一個消息給卜妲麗,好設法營救。無如看守的人不在門外,又不好意思高聲呼喚,直等到夜深二更以後,才見門外有燈光閃爍,和腳步聲響亮。一會兒到了門口,餘伯華藉外麵的燈光,看門口立了三個差役,用鑰匙將柵擱門上的大鐵鎖開了,一個差役向牢裏喊道:‘餘伯華出來。’餘伯華走出牢門,兩個差役分左右挽住胳膀往外走。彎彎曲曲的走到一個燈燭光明的花廳下麵,看正中坑上,張知縣便衣小帽的坐著,兩個不認識的外國人立在旁邊。由一個通事與張知縣傳話,挽左手的差役上前報餘伯華提到了。
“張知縣道:‘叫到這裏來。’餘伯華聽得分明,待自行走上去行禮,質問拘捕的理由。兩個差役仿佛怕他逃跑了似的,不肯鬆手,仍捉著胳膀推上廳來,不由餘伯華動手作揖,用膝蓋在餘伯華腿彎裏使勁抵了一下喝道:‘還不跪下去待怎樣。’餘伯華心想我既落了他們的圈套,到了這地方,還有怎麼能力反抗,要跪下就跪下罷。但是見兩個差役仍緊緊貼身立著,忍不住說道:‘我姓餘的絕不逃跑,請兩位站開一點兒,也無妨礙。’張知縣即揮手教差役站開些,遂低頭向餘伯華道:‘你是餘伯華麼?’餘伯華道:‘我自然是餘伯華,請問公祖將我餘伯華當強盜一般拿來,究竟餘伯華犯了什麼大罪?’張知縣笑了一笑晃著腦袋說道:‘本縣不拿張三,不拿李四,獨將你餘伯華當強盜一般拿來,你自有應拿之罪;不待你問,本縣也得說給你知道。你是哪裏人,現在天津幹什麼事?’餘伯華將自己的身世和卜妲麗結婚的事,約略述了一遍。張知縣道:‘你知道卜妲麗的身家履曆麼?’
“餘伯華道:‘也約略知道一點兒,他母親生他不到兩歲,就在美國原籍去世了。三歲時即跟隨他父親到中國來,直到於今十四年,不曾回國去過。他父親是美國的海軍少將,在三年前死在天津,他孑然一身,沒有親屬。’張知縣道:‘你知道她沒有親屬麼?你們結婚,是誰的媒;是誰的主婚人?’餘伯華道:‘確知道他沒有親屬,他因為沒有親屬,又過慣了中國的生活,不願與外國人結婚,所以隻得登報征婚。’張知縣冷笑道:‘你自然說他沒有親屬,不許多和親屬往來,你方好施行欺詐拐騙的舉動。你既確知他沒有親屬,如何又有他的親屬在本縣這裏控告你?’餘伯華道:‘誰是他的親屬?求公祖提來對質。’
“張知縣隨手指著兩西人說道:‘這不是卜妲麗的親屬,是誰的親屬?’餘伯華一看摩典和歇勒克的服裝態度,便能斷定是兩個無職業的外國流氓,不由得氣忿起來。當即用英語問兩人道:‘你們與卜妲麗有什麼關係?怎麼敢冒認是他的親屬?’摩典現出極陰險的神氣笑答道:‘卜妲麗是美國人,我倆也是美國人,如何倒不是親屬?你一個中國人,倒可以算他的親屬?這理由我不懂得,請你說給我聽。’餘伯華道:‘你兩人既是卜妲麗的親屬,平日怎的不見你兩人到卜妲麗家裏來呢?’摩典仍嘻嘻的笑道:‘這話你還問我麼?你欺卜妲麗未曾成年,用種種誘惑他的手段,將他騙奸了,占據了他的財產。因防範我們親屬與他往來,把你的奸謀破壞,你特地雇些流氓打手來家,用強力禁阻親屬往來。我們就為你這種舉動,比強盜還來得陰險,隻得來縣裏求張大公祖作主,保護未成年的卜妲麗。’
“餘伯華一聽這番比快刀還鋒利的話,隻氣得填胸結舌,幾乎昏倒,一時竟想不出理由充分的話,反駁摩典。張知縣即放下臉來厲聲說道:‘你知道美國的法律,未成年的女孩,是不能和人結婚的麼?是沒有財產管理權的麼?你這東西好大的膽量,天津乃華洋雜處之地,由得你這麼無法無天麼?’
“餘伯華道:‘卜妲麗登報征婚,時曆兩個多月,這種中國從來沒有的奇事,可以說得轟動全世界,投函應征的,多到七八百人。報上載明了卜妲麗本人的年齡籍貫,既是於美國法律有所妨礙,美國公使和領事都近在咫尺,當時何以聽憑卜妲麗有這違法的行動,不加糾正?並且這兩個自稱卜妲麗親屬的人,那時到哪裏去了?何以不拿美國的法律,去阻止他征婚的行動?我與卜妲麗結婚,是光明正大的,並不曾瞞著人秘密行事。當結婚的時候,這兩個人又到哪裏去了?何以不見出頭阻擋?結婚那日,中西賀客數百人。其中美國籍的賀客,占十分之四,就是駐天津的前任美國領事佳樂爾也在座。如果於法律上有問題,那十分之四的賀客,也應該有出麵糾正的。於今結婚已將近一年了,還是研究美國法律的時候嗎?大公祖明見萬裏,卜妲麗薄有遺產,又有登報征婚的舉動,凡是曾投函應征的人,多不免有欣羨他財產的心思;應征不遂,自不免有些觖望。因此就發生嫉妒,寫種種恐嚇信件給卜妲麗;圖詐索銀錢的,從結婚以來,無日沒有。卜妲麗為圖保護他自身的安全,不能不雇幾名有勇力的人,隨侍出入。這是實在情形,求大公祖鑒諒。’
“張知縣鼻孔裏哼了一聲道:‘好一張利口,怪不得卜妲麗被你誘惑成奸,未成年的姑娘們,世故不深,如何能受得起你這樣一條如簧之舌的鼓動?喜得在本縣這裏控告你的,不是應征不遂的中國人,乃是卜妲麗征婚資格以外的年老美國人。若不然,有了你這張利口,簡直不難將挾嫌誣告的罪名,輕輕加在控告人的身上。本縣且問你,你說雇勇士來家,是為敲詐卜妲麗的人太多了,為保護卜妲麗本身的安全計,不能不雇的。然則本縣打發差役拿名片去卜家請你,與卜妲麗本身的安全,有何關係?你為何竟敢指揮打手,對縣差逞強用武?對本縣打發去請你的差役,你尚敢如此恃強不理,推說有病,平日對卜妲麗無權無勢的親屬,其凶橫不法的舉動,就可想而知了。你究竟害的什麼病,本縣也懂些醫道,不妨說出來,本縣可以對症下藥,替你治治。”
“餘伯華被張知縣駁詰得有口難分,更恨沒有憑據可以證明摩典歇勒克兩人不是卜妲麗的親屬,心中正自著急,張知縣已接著說道:‘餘伯華,你知道你這種誘奸霸產的行為,不用說美國的法律,就是國朝寬厚仁慈的律例,也不能容宥的麼?按律懲辦,你應得杖五百徒三千裏的處分。本縣因曲諒你是一個世家子弟,又曾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裏當過差。而卜妲麗登報征婚,無異引狼入室,也應擔當些不是。姑從寬處分,你趕緊具一張悔過切結,並與卜妲麗離婚的字據,呈本縣存案,從此退回原籍,安分度日。本縣也隻要不為這事鬧出國際交涉,有損朝廷威信,有失國家體麵,也就罷了,不願苛求。’餘伯華搖頭說道:‘我不覺得這事做錯了,具什麼悔過切結?我與卜妲麗自成夫婦,如膠似漆,異常和諧,無端寫什麼離婚字?大公祖雖庇護原告,說他們不是敲詐不遂的人,但我心裏始終認定他們是挾嫌誣告。我的頭可以斷,與卜妲麗的婚事,萬不能改移!應該受什麼處分,聽憑大公祖處分便了。’
“張知縣見餘伯華說得這麼堅決,故作吃驚的樣子說道:‘嗄,本縣有意曲全你,你倒敢如此執迷不悟,可見你這東西是存心作惡。’說時望著立在下邊的差役喝道:‘抓下去好生看管起來,本縣按律懲辦便了。’差役雷鳴也似的應了一聲,仿佛是將罪犯綁赴殺場的樣子。一個差役搶住餘伯華一條胳膀,拖起來往外便跑。廳外有差役提著燈籠等候,見餘伯華出來,即上到日間所住監牢,並取了一副極重的腳鐐手銬來,不由分說的上在餘伯華手腳上。餘伯華本是一個很文弱的人,沒有多大的氣力;加以餓了一整日半夜,又嘔了一肚皮的惡氣,空手空腳的尚且走不動,何況帶上極重的鐐銬呢?一個人在牢裏整整的哭了半夜,直到天明才朦朧睡著。
“剛合上眼就看見卜妲麗立在跟前,對著他流淚。他在夢中正待向卜妲麗訴說張知縣問案的情形,忽覺耳邊有很嬌脆的聲音,呼喚他的名字;驚醒轉來看時,不是別人,正是卜妲麗。蓬鬆著一腦金黃頭發,淚流滿麵的立在身邊,恰與夢中所見之景相似,連忙翻身坐了起來。初帶手銬的人,卒然醒來,竟忘了手上有銬,不能自由;舉手想揉揉兩眼,定睛細看,是真是夢?卻被手銬牽住了,隻得口裏發聲問道:‘我不是在這裏做夢麼?’”
農勁蓀說書一般的說到這裏,霍元甲和吳鑒泉都不約而同的逞口說道:“可憐可憐。”農勁蓀道:“這就可憐麼?還有更可憐的情節在後頭呢?”
不知還有什麼可憐的情節,且俟第五十九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