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清客又做出自悔失言的樣子說道:‘大爺不要生氣,晚生因為常見老師每遇與外國人信手寫來便有關連的案件,總是兢兢業業的,惟恐外國人不肯罷休,寧可使自己人受些委屈,隻求外國人不來吵鬧。餘家這小子,本人有什麼來頭,大爺便是要弄死他,也和捏死一隻爸繩相似;真是胖子的褲帶,全不打緊。不過他老板卜妲麗是個美國人,又有數百萬財產,那東西是不大好惹的。餘家這小子有這般靠山,所以晚生說這場是非不惹的好。’
“方大公子冷笑道:‘你隻當我不知道卜妲麗是餘伯華的老婆麼?隻要是外國人就可以嚇倒我麼?老實說給你聽罷!像卜妲麗這樣外國人,除了多幾個錢而外,其能力不但比不上久在中國的外國人,更比不上稍有名頭的中國紳士。不是我說誇口的話,我教餘伯華怎樣,餘伯華不敢不怎樣。’那清客做出懷疑的神氣說道:‘論大爺的地位,要對付這小子,本不是一件難事,但是一時抓不著他的差頭,也不大好下手。如果大爺真能使這小子栽一個觔鬥,跳起來稱快的,倒是不少。大爺不知道這小子,自從姘上了卜妲麗,那種氣焰薰天的樣子,簡直是炙手可熱!在大爺跟前尚且敢那麼無狀;地位聲勢趕不上大爺的,哪裏放在他眼裏。大爺平日不大外出,沒聽得外麵一般人的議論,凡是在天津衛的,不問中國人外國人,誰不是提到餘伯華,就罵這小子輕狂得不成話。’
“方大公子道:‘你這話隻怕說的太過了火,中國人罵他有之,外國人也罵他做什麼?’那清客連忙辯道:‘晚生怎敢在大爺麵前亂說,實在還是外國人罵的厲害,這也有個道理在內。卜妲麗本是美國人,照例應該嫁給美國人,即不然,也應嫁給歐洲各國的人。於今卜妲麗偏嫁給世界人最輕視的中國人,並將數百萬財產,一股腦兒交給餘伯華管理,聽憑餘伯華揮霍,外國人看了已是眼睛發紅;而餘伯華這東西,還存心恐怕卜妲麗受外國人引誘,限製卜妲麗,不許隨意接見外國人。有許多平日與卜妲麗有交情,時相過從的外國人,餘伯華一概禁絕來往。大爺試想那些外國人,如何能不罵餘伯華?’方大公子托地立起身來道:‘既是如此情形,那些外國人,為什麼不想法子把他夫妻拆開呢?’那清客笑道:‘晚生剛才不是說了一時抓不著他夫妻的差頭,不好下手的話嗎?那些外國人就抓不著他兩人的差頭,隻好光起眼望著他們輕狂放肆。’方大公子低頭想了一想道:‘哪有抓不著差頭的道理,自己沒有這力量也罷了。古人說得好,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我是犯不著無端多事,若不然,真不愁餘伯華能逃出我的手掌心。’
“那清客巴不得方大公子出頭,替他們這些求婚不遂的人出氣。見方大公子這麼說,即趁勢諂笑道:‘怨不得許多外國人都佩服大爺是智多星,天津衛多多少少中國人外國人都沒法奈何的餘伯華,大爺若果能顯出一點手段來,外國人從此必更加佩服大爺了,大爺何不幹一回大快人心的事,也可以顯顯威風呢?’方大公子是個好恭維的人,禁不起左右的人一恭維,二慫恿,即時高興起來說道:‘這算不了一回事,好在我橫豎閑著沒有事幹,借這小子來尋尋開心也好。不過我因地位的關係,隻能在暗中策劃,不能顯然出麵,最好得找兩個心恨餘伯華和卜妲麗的美國人來,我當麵指示他的辦法,由他出麵,再妥當也沒有了。’那清客道:‘心恨餘伯華和卜妲麗的美國人,休說兩個,就要二十個也不難立刻找來,這事包在晚生身上。’不多一會,那清客就找了兩個因做小本經紀,流落在天津的美國人來,一個叫摩典,一個叫歇勒克。
“方大公子問兩人道:‘卜妲麗的父親,你兩人認識麼?’摩典道:‘不但認識,我並和他有點兒交情,十四年前,我與他同船從亞美利加到中國來的。’方大公子點頭道:‘隻要認識就行了。餘伯華和卜妲麗成為夫婦,原不幹你我的事;不過餘伯華這小子,吃了這碗裙帶子飯,太驕狂得不像樣了,眼睛哪裏還瞧得見人呢?我也因外邊怨恨他兩個的人太多了,不由我不出來使他栽一個觔鬥。隻是我仔細思量,卜妲麗擁有數百萬財產,古人說得好,錢能通神!我們不打算惹他便罷,要惹他就得下毒手,把所有的門路都得堵煞,使他無論如何逃不出這圈套。叫你們兩人來,用不著做旁的事,隻以卜妲麗的親屬資格,出名具一個稟帖,進到天津縣,告餘伯華騙奸未成年閨女,謀占財產,懇請天津縣嚴辦。你們是外國人,不通中國文字,稟詞並不須你們動手,我吩咐師爺們辦好了,交你們遞進去。天津縣張大老爺,我當麵去對他說明底蘊,囑托他照我的計策辦理。照例傳訊的時候,你兩人盡管大著膽子上堂,一口咬定與卜妲麗父親是至戚,又係至交,曾受他父親托孤重寄;今見卜妲麗甘受奸人誘惑,不聽勸告,不得不出麵請求維護。張大老爺我事先囑托了,臨時必不至向你們追究什麼話,你們不可情虛膽怯。事成之後,多少總有些好處給你們。但是事要機密,萬不能將到了我這裏,及我吩咐的話,去向外人漏一言半語。’
“這種下流美國人,比中國的下流人,還來得卑鄙勢利。能見到總督的公子談話,已覺榮幸的了不得。總督公子吩咐的言語,那敢違拗?當下諾諾連聲應是。次日這種控告餘伯華的稟帖,果然由摩典歇勒克二人遞進天津縣衙裏去了。張某是新升任的天津縣,到任就想巴結方大公子,苦沒有機會;這事一來,正是他巴結的機會到了,哪裏還顧得什麼天良?隻等摩典歇勒克的稟帖到了,立刻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打發八名幹差,帶了一紙張某的名片並一張拘票,飛奔到卜妲麗家裏來;先拿出張某的名片,對守門的勇士說:‘縣裏張大老爺有要緊的公事,須請餘大少爺即時同到衙門去。’勇士照著話向餘伯華傳報。餘伯華做夢也想不到有禍事臨頭,自以為無求於張某,他有事求我,應該先來拜我,我快要入籍做美國人了,他一個小小的知縣,管不著我,不能憑一紙名片,請我去就去。
“想罷,覺得自己應該這麼擺架子,隨即揮手教勇士回複身體不快,正延了幾個西醫在家診治,不能出門吹風。勇士自然不知輕重,見主人吩咐這麼回覆,就也神氣十足的出來,將名片交回差役,依餘伯華的話說了。差役一則奉了上官的差役,胸有成竹;二則到這種大富人家辦案,全仗來勢凶猛,方可嚇得出油水來。聽了勇士的話就冷笑道:‘倒病得這般湊巧,我等奉命而來,非見了他本人的麵,不敢回去銷差,我們當麵去請他,看他去也不去?’邊說邊衝進大門。
“勇士是餘伯華派定專責守門的,連忙阻擋,差役也懶得多說,一抖手當啷啷抖出一條鐵煉來,往勇士頸上便套。勇士雖受了餘伯華的雇用,然絕沒有這膽量,敢幫著餘伯華反抗官府;鐵索一上頸,不但施不出勇力,且嚇得渾身發抖起來,建向差役作揖哀求道:‘不幹我們的事,我們才到這裏來,也不知道東家是幹什麼事的。’差役不作理會,留了兩個在門口看守勇士,餘六個衝到裏麵,也有勇士跳出來阻攔著,喝問哪裏去?取差役仍是一般的對付,抖出鐵煉來便鎖。餘伯華正和卜妲麗在房中議論張某拿名片來請的事,忽聽外邊喧鬧之聲,走來出來看時,見勇士被鎖著和牽猴子一樣,也不由得吃了一驚。隻得勉強鎮定精神,上前問為什麼事捉拿他們。眾差役正是要喧鬧得聲達內室,使餘伯華聽了出來探看,便好動手捉拿。
“餘伯華既落了這圈套,走出來詢問理由,即有兩個極粗魯差役,各出袖中鐵煉,同時向餘伯華頸上一套,並各人往前拖了一把;隻拖得餘伯華往前一栽,險些兒撲地跌了一跤。餘伯華也不是懦弱怕事的人,當向眾差役說道:‘我一不是江洋大盜,二不是謀反叛逆的人,你們是那個衙門裏派來的?我犯了什麼罪,要傳要拘,傳應有傳單,拘應有拘票,國家沒有王法了嗎?你們敢這般胡作非為。’一個差役聽了餘伯華的話笑道:‘啊呀啊呀,請收起來罷。這樣鬆香架子不搭也罷了,我們代你肉麻。我們若沒有拘你的拘票在身邊,就敢跑到這裏來捉拿你嗎?’餘伯華道:‘既有拘票,可拿出來給我看。’這差役道:‘沒有這般容易給你看的拘票,不肖官差向將你拘到我們上司麵前,我們上司怪我們拘錯了人,那時再給拘票你看也不遲。拘票是上司給例如此。我們做憑據的,不與你相幹。走罷!自己值價些,不要在街上拖拖拉拉的不像樣。’
“此時卜妲麗已跟了出來,看了這種凶惡情形,知道這些差役也含了敲詐的意思在;他雖是一個外國女子,倒很聰明識竅,當即上前陪笑對眾差役道:‘你們請坐下來休息休息,我們自如不曾犯罪,是不會逃走的。既是你們上司派你們來拘捕我家少爺,諒必不會有差錯的。我也不問為什麼事,也不要拘票看,到了你們上司那邊,自有個水落石出的時候。有一句俗語說得好,千錯萬錯,來人不錯。你們都是初次到我家來,我是這家的主人,也應略盡東道之意。不過此刻不是吃酒飯的時候,留下你們款待罷,又恐怕誤了你們的公事,我這裏送你們一點兒酒錢,請你們自去買一杯酒喝。’說著回房取了一疊鈔票出來,交給一個年紀略大些兒的差役道:‘你們同來的幾個大家分派罷。’
“誰說錢不是好東西,卜妲麗的錢一拿出來,六個差役的一十二隻狗眼睛,沒一隻不是圓鼓鼓的望在鈔票上,火上澆了一瓢冷水,燎天氣焰,登時挫熄下去了。臉上不知不覺的都換了笑容,伸手接鈔票的差役更是嘻著一張口說道:‘這這這如何敢受,我隻好替他們多謝卜小姐了。我們於今吃了這碗公門飯,一受了上司的差役,就身不由己了。此刻隻請餘大少爺同去走一遭,不然,我們不敢回去銷差。’卜小姐連連點頭道:‘自然同去,不但少爺去,我也得同去。’這差役道:‘卜小姐用不著同去,敝上司隻吩咐請餘大少爺。’卜妲麗也不回答,隻叫當差的吩咐馬夫套車;見差役仍將鐵煉套在餘伯華類上,不肯解上來,隻得又塞了一疊鈔票,方運動得把鐵煉撤下來了。但是鐵煉雖撤,六個差役還是看守要犯似的,包圍在餘伯華左右,寸步不肯離開。幾個勇士都哀求釋放,溜到無人之處藏躲著,不敢露麵了。
“卜妲麗恐怕說中國話被差役聽得,用英語對餘伯華說道:‘今日這番意外的禍事,必是那些向我兩人詐索不遂的人,設成這種圈套來侮辱我們的,我們也毋須害怕。我們不作惡事,不犯國法,任憑人家謀害,看他們能將我兩人怎生處治?我跟你一陣去,看是如何,我再去求我國的領事。我料中國官府,絕不敢奈何你。’餘伯華點頭道:‘我心中不慚愧,便不畏懼。天津縣原是拿名片來請我的,我推辭不去,不能就說我是犯了罪。這些東西,居然敢如此放肆!我倒要去當麵問問那姓張的,看他有什麼話說。你是千金之體,不值得就這麼去見他。你還是在家裏等著,我料那姓張的不敢對我無禮。’卜妲麗見餘伯華阻攔他同去,也覺得自己夫妻不曾有過犯,不怕天津縣有意外的舉動,遂不固執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