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 方公子一怒拆鴛鴦 卜小姐初次探囹圄(1 / 3)

話說農勁蓀見霍元甲問去看餘伯華怎樣了的話,即長歎了一聲說道:“無孽債不成父子,無冤愆不做夫妻的句古話,依餘伯華這回的事看來,確是有些兒道理。餘伯華原籍是安徽六安州的人,家業雖不甚富裕,然他家世代書香,也算是六安州的望族,他本人沒有同胞兄弟,堂兄弟雖有幾個,隻因分別多年了,名為兄弟,實際各不相顧。堂兄弟之中,有兩三個處境還好,隻他一個人最窮,也隻他一個人麵貌生得最漂亮,性情生得最溫和,天資不待說也是最聰悟。少時際遇倒好,被一個遠房族叔賞識了他。

“這族叔在京裏做京官,嫌六安地方沒有什高明俊偉的師友。恐怕誤了餘伯華這般好資質;情願受些損失,將餘伯華帶到北京來,留在自己身邊,教了幾年文學,就送進譯學館讀書。餘伯華天資既好,又肯用功,畢業時的成績,比一般同學的都好,畢業後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當差,年齡還不過二十六歲。

“當日在六安州的時候,他的堂兄弟,比他年長的不待說多已娶妻生子,就是比他年輕的,也都訂好了親事,惟有他因家業不富,無人過問。此時從譯學館畢了業,又得了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差事,都知道他前程未可限量,同鄉同事中,托人向他族叔說媒,要將女兒或妹子許配給他的,不計其數。他族叔也是一個很漂亮的人,知道婚姻大事,須得由他本人作主,由家長代辦的,最不妥當,一概回絕,教說媒的去與伯華本人交涉。誰知餘伯華眼高於頂,打聽這些來說媒的女子,不是姿色平常,就是毫無知識,多不堪與伯華這種新人物匹配,一個一個的都被拒絕了。弄得那些同鄉同事的人,沒一個不說餘伯華這樣挑精選肥,東不成,西不就,看他將來配一個怎樣天仙似的人物。餘伯華也不顧人家議論,存心非得稱心如意的眷屬,寧可鰥居一世。

“那時恰好天津報紙上,登出了一條中國從來沒有的征婚廣告。有一個原籍美國的女子,年齡十七歲了,三歲的時候,就跟著他父親到中國來,十多年不曾回國。他父親是個海軍少將,死在中國,留下這一個未成年的女公子,遺產倒很豐富,約莫有二三百萬,遺囑將所有的財產,一古腦兒傳給這個女公子。這女公子雖是美國人,然因出國的時候太小,對於他本國的情形,都不知道;加以在中國住成了習慣,不情願回本國去。隻因自己是個年輕女子,管理這許多財產,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想招一個合式的丈夫來家,幫同管理,精神上也可以增加許多愉快。

“登報征婚的事,在中國自是希奇,在外國平常。他登出來征婚的條件,並不苛細。第一年齡,隻要三十歲以內的;第二學問,隻要能通中英兩國語言文字的;第三體格,隻要五官端正,無疾病及無嗜好的。應征的以中國人為限,但不限省分。這三種資格,中國人有當選希望的,自是車載鬥量。他雖沒有入中國籍,然他的姓名,多年就學中國人的樣,姓卜名妲麗,廣告上也就把這姓名登了出來。

“自從這廣告登出後,一般年齡在三十歲以內,略懂英文的未婚男子,紛紛投函寄相片去應征。卜妲麗揀那容貌整齊,文理清順的,覆函約期一一麵試,整整的忙了兩個月,麵試了四五百人,簡直沒有一個當意的。因為卜妲麗本人,實在生的太美,看得那一般應征的,不是粗俗不入眼,就是寒酸不堪,沒有能與他理想中人物恰合的。

“這時也有人和餘伯華開玩笑的說道:‘你選不著合意的老婆,這卜妲麗就選不著合式的老公,這倒是天生的一對好配偶,你何不好好的寫一封信,和相片一同寄去,碰碰機緣呢。’餘伯華笑道:‘我選老婆若隻是為家財,到此刻隻怕兒子都養了。卜妲麗仗著幾百萬財產,隻要人家給相片他看,他就不拿相片給人家看。他若看中了我,願意要我做他的丈夫,但是我和他見麵的時候,若因他生得不好,不願意要他做我的老婆,那時卻怎麼辦呢?”不肯去應征。

“也是天緣湊巧,餘伯華正在這時候,奉了他上司的派遣到天津來。他本是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人員,多是與外人接近的職務。一次在美國人家中,偶然遇見一個西洋少女,餘伯華見這少女生得美麗絕倫,不但是他生平不曾見過,並且是他理想中所不曾有過的美人。向那美國人打聽,才知道這少女,就是登報征婚的卜妲麗。他不由得心裏想道:‘我隻道卜妲麗不過富有財產,姿色必很平常,不然,何以沒資格好的少年去向他求婚,要他自己出名登報來征婚呢?我因存著這種思想,所以任憑他登報,任憑朋友勸誘,隻是不願意投函寄相片去,不料我這麼想竟是大錯了。他既生得這般豔麗,我能與他成夫婦,豈非幸福,何不寫一封信與相片同時寄去,看是如何?’

“真是千裏姻緣似線牽!他見了卜妲麗,滿心歡喜;卜妲麗見了他,也是相見恨晚。既是兩下都情願,而兩下又都沒有障礙,自然容易配成眷屬。他兩人成為夫婦之後,卜妲麗因不願丈夫離開,教餘伯華把差事辭了,一心安閑的,過那十分甜蜜的日月。卜家原是極華麗的鋼絲輪馬車,餘伯華還嫌那車是平常人坐的,若是夫妻同坐,尚有許多不便的所在。由他自出心裁,定製了一輛,用兩匹一般高大,一般毛色的亞拉伯高頭駿馬。

“尋常西洋人所用駕駿馬車的,多是中國人,頭戴紅纓大帽,身著紅滾邊的馬車夫製服。餘伯華覺得這種辦法,是西洋人有意侮辱中國的官吏;因紅纓大帽是做官人戴的,製服是模仿開氣袍形式做的,所以他的馬車夫,花重價雇兩個年輕生得漂亮的西洋人充當,用西洋貴族馬車夫的製服。就是家中守門的,以及供驅使的男女雇役,也都是西人。卜妲麗極愛餘伯華,無論大小的事,都聽憑餘伯華的意思辦理,絲毫不忍拂逆。每日夫妻兩個,必盛裝豔服的,同坐了那特製的馬車,出門尋種種快樂。

“卜妲麗從小歡喜在海岸上散步,餘伯華每日必陪伴他到海岸閑行片時。天津的中西人士,看了他們這樣一對美滿夫妻,無不在背地裏歎為神仙中人,由是因羨慕而變為妒嫉。這一般人的妒嫉之心一起,餘伯華夫婦的厄運便臨頭了。最使一般人看了兩眼發紅的,就是卜妲麗擁有的數百萬財產,都存心欺他年輕容易對付,無人不想沾染幾個上腰包;寫危言恫嚇的信來,向卜妲麗借錢的,中外人都有。卜妲麗年輕膽小,接了這類書信,真嚇的不知所措。

“無奈餘伯華生性強項,說這是詐索的行為,無論中國法律與外國法律,都是不許可的。若憑這一紙恐嚇的書信,就害怕起來,真個送錢給他們,此端一開,你我此後還有安靜的日月嗎?隻有置之不理,看他們有什麼辦法?卜妲麗道:‘他們信中多說了,如果我過了他的限期,沒有回信給他們,他們自有最後的手段施行出來。我想他們所謂最後的手段,必是乘我們出外的時候,用危險品與我們拚命。他們都是些下等動物,不值錢的性命,算不了什麼要緊的東西,我們如何值得與他們拚呢?”

“餘伯華搖頭道:‘不然!人雖有貧富貴賤等階級的分別,然自己的性命,自己看得要緊,不肯胡亂犧牲,是不論貧富貴賤的人,都是一般的。他們盡管寫信來嚇我們,也不過是這麼嚇嚇罷了。恐嚇得生了效力,真個得了錢,他們自是心滿意足;就是不生效力,他們也受不到損失。所謂最後手段的拚命,是要他們先自決心,拚著自己不要性命,方能施行的。試問他們拚性命來對付我們,即算如願相償,將我們的性命斷送了,究竟於他們自己有什麼好處?並且他們與我兩人無冤無仇,何苦拚著性命來幹這種捐人害己的事呢?’

“卜妲麗道:‘話雖如此,我總覺得這些寫信的人,是和強盜一般可怕的危險人物,若照你所持的理由說來,世間應該沒有殺人放火的強盜了。’餘伯華道:‘你所見也是,不過我們隻可設法防範他們的最後手段,不能應允他們的要求,因為這種要求,不應允倒罷了,應允了甲,就得應允乙,丙丁來信,又得援例,將不勝其擾,非到財產散盡不止!’卜妲麗點頭問道:‘他們最後的手段,究竟如何施行,信上不曾說出來,你我不得而知;或者各人有各人的不同,我們怎生防範呢?’餘伯華道:‘不問他們各人準備的是什麼手段,要而言之,不外侵害我兩人身體上的安全,我兩人隻從保護身體安全上著想就得了。’卜妲麗道:‘我家的房產器具,以及裝飾品都早已保了火險,隻可恨女子不能保生命險,快點兒替你去保生命險好嗎?’

“餘伯華笑道:‘保壽險不過為死後得賠償,與我們此刻保護身體上安全的目的,絕不相涉。’卜妲麗也不覺笑起來說道;‘我真轉錯念頭了,你以為怎樣才可以安全呢?’餘伯華道:‘我有方法,多雇幾名有勇力有膽量的人,日夜分班在家中保護。不問誰人來拜會我,須教來人在門外等著,將名片傳進來;你我許可會見,方引到客廳裏坐著。你我再從屏風後窺看,確是可會的人,便出麵相見。就在主客談話的時候,雇來的勇士,也不妨在左近衛護。你我沒有要緊事,總以少出門為好;必不得已要出去時,至少也得帶三四個勇士,跟隨左右護衛。是這麼辦法,我們花的錢有限,料想他們的最後手段,絕不能實施出來。’

“卜妲麗道:‘這樣一來,我們的居處行動都不能自由了,有財產的應該享受快樂,似這般倒是受苦了。’餘伯華道:‘似這般朝夕防範,本來精神上不免感覺許多不自由的痛苦,不過我打算且是這麼防範些時,看外麵的風聲怎樣?那些寫信的東西,沒有旁的舉動做出來便罷,若再有其他詐索方法使出來,你我何不離開天津,或去上海,或去香港呢?你我既離了此地,看他們還有什麼方法使出來?’卜妲麗道:‘我卻早已想到離開天津這一著了,無奈此地的產業,沒有妥當人可以交其經管。’餘伯華道:‘好在此時還用不著這麼辦,到了必須走開的時候,找人經管產業,絕非難事。’

“他夫妻商議妥當了,餘伯華就找著同鄉的,物色了八個會武藝的年輕人,充當衛士,不理會那些寫信的人。那一般妒嫉他夫妻的中西無賴,見恐嚇信不發生效力,最後手段又因他夫妻防範嚴密,不能實行,一時也就想不出對付的方法。本來已經可望暫時相安無事了,這也怪餘伯華自己不好,得意忘形;那一種驕蹇的樣子,不用說妒嫉他們的人看不上眼,就是絕不相幹的人見了,也都覺得他驕奢過分。

“偏巧他有一次在堂子裏玩耍,無意中開罪了現任直隸總督的方大公子,方大公子當時就向自己左右的人說道:‘餘家這小子,太輕狂得不像樣兒了,下次他若再敢這麼無禮,真得揍他一頓。’方大公子左右的人當中,就有三四個是曾向卜坦麗求婚的,妒嫉餘伯華的心思,也不減於那些寫恐嚇信的人。此時聽了方大公子的話,正合他們的意思。他們終年伴著方大公子,知道大公子性格是服軟不服硬的,其中有一個最陰毒險狠的清客,便微笑了一笑說道:‘大爺要搊旁人都容易,餘家這小子的靠山來頭太大,這是非不惹上身的好多了。’方大公子一聽這話,果然氣得圓睜兩眼喝問道:‘那小子什麼靠山,來頭如何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