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 碎石板嚇逃群惡痞 撒灰袋困鬥老英雄(1 / 3)

話說劉鳳春見李存義問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便坐下來說道:“年來雖承大哥的情,將我做親兄弟看待,然我舍間的家事,從來不曾拿著向大哥說過,料想大哥必不知道我舍間的情形。我先父母雖是早已去世,我名下並沒有承受遺產;隻是我的胞伯,因在外省幹了半生差事,積蓄的財產還不少。我伯父沒有兒子,在十年前原已將我承祧伯父做兒子的,就是我現在的敝內,也是由伯父替我婚娶的。無如我伯母生性異常褊急,因嫌敝內不是他親生兒子的媳婦,覺得處處不能如他的意;每日從早到晚,囉哩囉嗦的數說不住口,並且時常間言雜語的,罵我不該成日的坐在家中吃喝不做事。

“我伯父是個懦弱不堪的人,曆來有些畏懼伯母,因伯母沒有生育,本打算納妾的,爭奈伯母不肯答應,所以隻得將我承祧。及至承祧過去,又不如意,伯母卻發慈悲,許伯父納妾了;但是須將我承祧的約毀了,等我夫妻出門之後,方可納妾。我伯父再三說,鳳春夫妻並不忤逆,又是沒有父母的人,便是不承祧給我做兒子,我於今還有一碗飯吃,也不忍將他夫妻推出門去。我伯母聽了不依,就為這事和伯父大吵大鬧起來。我這時心想,我是一個男子漢,應該出外謀生,難道不受伯父養活,便沒有生路嗎?為我倆夫妻使伯父伯母吵鬧不和,我再不走也太無顏了,因此即日帶了我媳婦出來;情願在翠花作坊裏做工,夫妻刻苦度日。

“我在北京的生活情形,大哥是親眼看見的。我以為我夫妻既已經出來了,伯母必可以許伯父納妾,誰知竟是一句假話,伯父也無可如何。直到一月以前,伯父的老病複發,不能起床,教伯母打發人到京裏來追我回去,伯母隻是含糊答應。可憐伯父一日幾次問鳳春回來了沒有,其實伯母並不曾打發人來北京叫我。

“前幾日我伯父死了,伯母還不打算叫我回去。不料我劉家的族人當中,有好幾個是素行無賴的,我伯父在日,他們曾屢次來借貸,多被我伯父拒絕了。這回見我伯父已死,又沒有兒子,就有族人來對我伯母說:‘要把兒子繼承給我伯父做兒子。’我伯母明知他們這種承繼,完全是要為謀奪遺產,自然不肯答應。可惡那些無賴,竟敢欺負我伯母是個新寡的婦人,奈他們不何,居然不由分說的大家蜂擁到我伯母家來;將伯父的喪事擺在一邊不辦,專一點查遺產的數目,家中豬牛什物,隨各人心喜的自由搬運出去。隻把我伯母氣得捶胸頓足的痛哭,這時卻思念起我夫妻來了,立刻專人到這裏來叫我夫妻回去。

“我曾受過我伯父養育之恩,又曾承祧給他做兒子的,論人情物理,我夫妻本當立刻奔喪前去才是。隻是我知道我同族的那些無賴,多是極凶橫不法的東西,我若是從來住在我伯父家裏不曾離開,於今也不畏懼他們。無奈我夫妻已到北京多年沒有回家去了,這時一個人跑回去,那些東西定有與我為難的舉動做出來。大哥的年紀比我大,閱曆比我多,膽量見識都比我好,我想求大哥跟我同回家去。沒有是非口舌,固是萬幸;萬一他們真要與我為難,我有大哥在跟前,就不愁對付他們不了,不知大哥肯為我辛苦這一趟麼?”

李存義道:“你老弟有為難的事,我安有坐視不肯幫忙的?不過我和你是師兄弟,不是同胞兄弟,你姓劉,我姓李。你若和異姓人有轉;我不妨挺身出頭幫助你;於今要和你為難的,是你劉家的族人,而所爭執的又是家事,我如何好插足在中間說話呢?”

劉鳳春道:“凡事隻能說個情理,他們那些東西,固是以族誼為重的,就不應該有這種謀奪遣產的舉動做出來。他們既不講族誼,我便可以不認他們做族人;拿他們做痞棍看待,也不為過。大哥是個精明有主意的人,到那裏見事行事;若真個異姓人不好說話,何妨在暗中替我作主,使我的膽量也壯些。”

李存義歎道:“有錢無子的人死了,像這種族人謀奪遺產的事,實在太多,情形也實在太可惡。若在旁人,我絕不能過問,於今在老弟身上的事,我陪你去走一遭就是。看他們怎麼來,我們怎麼對付。他們肯講理,事情自是容易解決,就是他們仗著人多勢大,想行蠻欺負孤兒寡婦,我們也不是怕人的。我近來正想去天津走一趟,看霍四爺到上海找外國人比武的事情怎樣。”

劉鳳春道:“霍四爺不就是霍元甲嗎?”李存義道:“不是他還有誰呢?”劉鳳春道:“我久聞他的名,可惜不曾會過。這回若不是因奔喪回去,倒想跟大哥去會會他。大哥怎麼知道他到上海找外國人比武呢?”

李存義道:“我也正聽得人說,我與他雖有點兒交情,但是我這番在北京,已有多時不去天津了。久不和他見麵,隻聽得從天津來的朋友說,他見新聞紙上登載了外國大力士在上海賣武的廣告,便不服氣;巴巴的跑到上海去,要找那個大力士比武,不知究竟是不是這麼一回事?此去順便會會他,並不須繞道耽擺時刻,老弟有何不可跟我同去?霍四爺為人最愛朋友,他若聽說你族人欺負你伯母,謀奪遺產的情形,他必是一腔義憤,情願出力幫助你對付那些無賴。”劉鳳春道:“我與他初次相交,怎好拿這類家事去對他說呢?”李存義笑道:“我這話不過是閑談的說法,並不是真個要你說給他聽,求他出頭幫忙。我們事不宜遲,今日就動身去罷。”劉鳳春自是巴不得李存義立刻動身,當下二人便動身到天津來,會見了霍元甲之後,李存義替劉鳳春介紹了,彼此自有一番聞名仰慕的客套話,不用細說。李存義開口問霍元甲道:“聽說四爺近來曾去上海走了一趟,是幾時才回來的?”

霍元甲笑問道:“老大哥怎麼知道我曾去上海走了一趟?”李存義道:“從天津去北京的朋友們都說四爺這番到上海替中國人掙麵子去了。說有一個西洋來的大力士,力大無窮,通世界上沒有對手,一到中國就在上海賣藝,登報要中國人去與他比武;已有多少武藝了得的人上去與他比賽,都被他打的不能動了。四爺聽了這消息不服氣,特地到上海去,要替中國人爭這回場麵子。我在北京聽了這話,雖相信四爺的手段,不是尋常練武藝的可比,隻是不知道那西洋人,究竟是怎樣一個三頭六臂的哪吒太子?終覺有些放心不下,總想抽功夫到天津來打聽打聽。可恨一身的窮事,終日忙一個不得開交,哪裏能抽功夫到這裏來呢?今日因鳳春老弟有事邀到天津來,我思量既到了天津,豈可不到四爺這裏來看看?到底四爺去上海,是不是為的這麼一回事?”

霍元甲點頭笑道:“事倒是這麼一回事。不過其中也有些不對的地方。那大力士是英吉利的人,是否通世界沒有他的對手,雖不可知,隻是他登報的措詞,確是誇大的嚇人。中國人並沒有上去和他比賽的,隻我姓霍的是開張第一個。耽擱了不少的時間,花費了不少的銀錢,巴巴的跑到上海去,不但武沒有比成,連那大力士是怎生一個模樣,也沒有見著。承老大哥的盛情關切,不說倒也罷了,說起來我真是嘔氣。”

李存義連忙問是何道理?霍元甲隻得將在上海的情形,簡單說了一遍。李存義道:“這也無怪其然!休說那奧比音是外國人,初次與中國人比賽,不能不慎;就是我們中國人和中國人較量拳腳,若是不相識的人,也多有要憑證人,先立下字據才動手的。不過四爺既沒有與奧比音見過麵,更沒見過他的手段,怎肯用一口答應他賭賽這麼多的銀兩呢?”

霍元甲笑道:“他的手段,我雖不知道,我自己的手段,自己是知道的。不是我敢在老大哥麵前說誇口的話,我這一點點本領,在中國人跟前,那怕是三歲小孩子,我也不敢說比賽起來,能操勝券;和外國人比賽,不問他是世界上第幾個大力士,我自信總可以勉強對付的了。”李存義道:“四爺平日並不曾與外國人來往,何以知道外國人便沒有武藝高強的呢?”霍元甲道:“我也沒有到過外國,也不認識外國人,但是我有一個最好的朋友,是在外國多年的;他結交的外國朋友最多,他並且是個會武藝的。他曾對我說過,拳腳功夫,全世界得推中國第一。中國的拳腳方法,那怕是極粗淺極平常的,外國拳鬥家都不能理會。外國的大力士,固然是專尚蠻力,就是最有名的拳鬥家,所使用的方法,也笨滯到了極處。日本人偷學了我國的躀跤,尚且可以橫行天下,我們還怕些什麼呢?”

李存義道:“論四爺的本領,不拘和什麼好手較量,栽觔鬥的事,是誰也能斷定不會有的。我是一個完全不知道外國情形的人,因見外國的槍炮這麼厲害,種種機器又那麼靈巧,以為外國的大力士,本領必也是了不得的,所以不免有些替四爺著慮。既是這般說,我卻放心了。”

霍元甲笑道:“我說一句老大哥聽了不要生氣的話,我這回摜下自己的正事不幹,巴巴的跑到上海幹那玩意,就為的見此刻像老大哥這麼思想的人太多了,都是因看見外國強盛,槍炮厲害,機器厲害,一個個差不多把外國人看待得和神仙一樣。休說不敢和外國人動手動腳的比賽,簡直連這種念頭也不敢起。是這麼長此下去,我國的人先自把氣餒了,便永遠沒有強盛的時候。

“殊不知我中國是幾千年的古國,從來是比外國強盛的,直到近幾十年來,外國有些什麼科學發達了,中國才弄他們不過。除了那些什麼科學之外,我中國那一樣趕他們不上!我中國人越是餒氣,他外國人越是好欺負。我一個人偏不相信。講旁的學問,我一樣也不能與他外國人比賽,隻好眼望著他們猖獗;至講到拳腳功夫,你我都是從小就在這裏麵混慣了的,不見得也敵不過他外國人。我的意思,並不在打勝了一個外國人,好借此得些名譽,隻在要打給一般怕外國人的中國人看看;使大家知道外國人並不是神仙,用不著樣樣怕他。”

李存義拍著大腿說道:“四爺這話絲毫不錯,於今的中國人怕外國人,簡直和耗子怕描兒一樣了。尤其是做官的人怕得厲害,次之就是久住在租界上的人,四爺約了在上海租界上比賽,是再好沒有的了。巴不得將來有人在北京也是這麼幹一次。我明年倘若能抽出些功夫來,決定陪四爺到上海去,也助助四爺的威風。”

霍元甲喜道:“老大哥固能同去,我的膽量就更大了。我以為這種事,是我們練武藝的人,一生最大最重要的事,一切的勾當,都可以暫時擱起來,且同去幹了這件大事再說。不是老大哥自己說起願同去,我不能來相請,既有這番意思,我便很希望多得一個好幫手。”

李存義欣然說道:“四爺和人動手,那用得著幫助的人?我也因為覺得這種事,是很大很重要的,才動了這同去看看的念頭,且到那時再說。我還有一句話要問四爺,有一條最要緊的,不知道那合同上寫明白了沒有?兩下動起手來,拳腳是無情的東西,倘使一下將奧比音打死了,那五千兩賭賽的銀子,能向他的保證人要麼?”

霍元甲躊躇道:“這一條在合同上雖不曾寫明白,不過既是賭賽勝負,自然包括了死傷在內,他不能借口說我不應將他打死或打傷,便賴了五千兩銀子不給?好在明年到上海去,未較量之前,免不了還得與沃林會麵,預防他借口,臨時補上這麼一條也使得。”

李存義因劉鳳春急於要回去奔喪,不便久談,隨即告辭出來。從天津到劉鳳春伯父家裏,隻有十來裏路,沒一會功夫就走到了。還相離有半裏路遠近,就迎麵遇見兩個年約三十來歲的粗漢,扛著一張紫檀木的香幾,氣籲氣喘的跑來。李存義也沒注意,劉鳳春忽立在一旁,向李存義使了個眼色,低聲說道:“快看吧!這便是我的本家。”李存義也立在道一扛香幾的過去。

兩個粗漢望了劉鳳春一眼,同時現出很驚訝的神色,似乎想打招呼;因劉鳳春已掉轉臉去,隻得仍扛著向前走。劉鳳春不由得旋走旋哭起來說道:“我伯父剛去世幾日,連肉還沒有冷,他們就這麼沒有忌憚的鬧起來了。”

李存義看了這種情形,也蓄著一肚皮的怒氣,心裏計算要如何給點兒厲害他們看。劉鳳春號啕大哭的奔進大門,見堂中停了一具靈柩,以為是已經裝殮好了的,就跪在旁邊哭起來。李存義一進大門,真是眼觀四麵,耳聽八方。隻見堂上堂下的人,亂嘈嘈的委實不少,各人臉上多現些驚慌之色,也有怒目望著劉鳳春的,也有帶些訕笑神氣的。堂上毫沒有居喪的陳設,靈柩的蓋還豎在一邊,再看柩內空空的,並沒有死屍。連忙推著劉鳳春說道:“且慢哭泣,尊伯父還沒有入棺,且到裏麵見了伯母再說,有得你哭泣的時候。”正說著,猛聽得裏麵有婦人哭泣的聲音,一路哭了出來。劉鳳春一看,是自己伯母蓬頭散發的哭出來了,平日凶悍的樣子,一點兒沒有了,劉鳳春忙迎上去叩頭。他伯母哭道:“我的兒,你怎麼這時候才回來,你哪裏知道你的娘被人欺負得也快要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