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白得了這濟息,立時逼著蕭君,要他引到內場,見兩位先生。他說已不在內場了,不過霍先生曾留了住處在亞猛斯特朗那裏,他從旁看得分明,當下就將霍先生的寓處,告知了庶白,庶白不敢耽擱,從張園逕到這裏來。這裏賬房說不曾回來,庶白正打算等一會兒再來,走到大門口,湊巧迎麵遇著。庶白雖不曾拜見兩位,然豪傑氣概,究竟不比尋常。回頭再問賬房,果然說方才回來的便是。今日得遂庶白數年積願,真可算是三生有幸了。”
霍元甲聽彭庶白說完這一段話,自然有一番謙遜的言語。這彭庶白雖才移居上海不久,然對於上海的情形,非常清晰。上海有些體麵的紳士,和有些力量的商人,彭庶白不認識的很少。後來霍元甲在上海擺擂台,及創辦體育會種種事業,很得彭庶白不少的助力。講到彭庶白的曆史,其中實夾著兩個豪俠之士在內。彭庶白既與霍元甲發生了種種的關係,在本書中也占相當的地位,自不能不將他有價值的曆史,先行敘述一番。不過要敘述彭庶白的曆史,得先從他伯父彭紀洲述起。
彭紀洲是古文家吳摯甫先生的得意門生,文學自然是了不得的好。隻是彭紀洲的長處,卻不專在文學,為人機智絕倫,從小便沒有他不能解決的難事,更生成一種剛毅不屈的性質。當未成年的時候,在鄉間判斷人家是非口舌的事,便如老吏斷獄,沒有人能支吾不服的。吳摯甫器重他,也就是因這些舉動,當時人見他在吳摯甫先生門下,竟比他為聖門中的子路,即此可見彭紀洲的為人了。
彭紀洲的學問雖好,隻是科名不甚順遂,四十五歲才弄到一個榜下即用知事。在陝西候補了些時,得了城固縣的缺。彭紀洲到任才兩三個月,地方上情形,還不甚熟悉。這日接了一張詞呈,是一個鄉紳告著名大盜胡九,統率群盜,於某夜某時,明火執仗,劈門入室,被劫去銀錢若幹,衣服若幹,請求嚴拿究辦。彭紀洲看了這詞呈,心想胡九既是著名大盜,衙裏的捕快,總應該知道他些曆史。遂傳捕頭朱有節問道:“你在這裏當過幾年差了?”朱有節道:“回稟大老爺,下役今年五十歲,已在縣衙當過二十年差了。”
彭紀洲道:“你既當了二十年的差,大盜在什麼年間,才出頭犯案,你總應該知道。”朱有節道:“下役記得胡九初次出頭犯案,在三十年以前,這三十年來,每年每月,漢中道二十四廳縣中,都有胡九犯的盜案。這三十年當中,胡九的積案累累,卻不曾有一次破獲過正凶,隻因胡九的蹤跡,飄忽不定,他手下的盜黨,已破案正法的不少,隻胡九本人,連他手下的盜黨,都不知道他的蹤跡。因此胡九的盜案,曆任大老爺費盡心力,都隻能捕獲他手下幾個盜黨,或追還贓物。”
彭紀洲聽了怒道:“混帳,胡九是強盜,不是妖怪,既能犯案,如何不能破案?國家靡耗國幣,養了你們這些東西,強盜在境內打劫了三十多年,你們竟一次不能破獲,要你們這種東西何用。於今本縣給你三天限,若三天之內,不能將胡九拿濩,仔細你的狗腿便了。”朱有節見了彭紀洲那盛怒難犯的樣子,不敢再說,諾諾連聲的退去了。
次日一早,彭紀洲連接了四張詞呈,看去竟都是告胡九率眾明火搶劫,中有兩張所告的被劫時刻,並是同時,而地點卻相隔百多裏。彭紀洲看了不覺詫異道:“胡九做強盜的本領,縱然高大,一般捕快都拿他不著,然他沒有分身法,如何能同時在相隔百多裏的地方,打劫兩處呢?他若不與捕快們通氣,哪有犯了三十多年的盜案,一次也不曾破獲過的道理麼?且黑夜搶劫,強盜不自己留名,失主怎的能知道就是胡九,胡九便有天大的本領,不是存心與做官的為難,又何苦處處留下名字?據朱捕頭說,漢中道二十四廳縣,每月都有胡九犯的案,可見得並非與做官的為難,這其中顯有情弊。世間也沒有當強盜的人,連自己盜魁的蹤跡,都不知道的。這必是一般捕快,受了胡九的賄,代胡九隱瞞。若是上司追比得急,就拿一兩個不關重要的小盜,來塞責了案。胡九不在我轄境之內犯案便罷了,既是兩夜連犯了五案,而五案都指名告他,我不能辦個水落石出,拿胡九到案,斷不放手。”
彭紀洲主意打定,無非勒限城固縣所有的捕快,務拿胡九到案。可憐那些捕快,三日一小比,五日一大比,一個個都被比得體無完膚。各人的家小,都被押著受罪。眾捕快隻是向彭紀洲叩頭哀求,異口同聲說:“胡九實在是誰也拿不到手的,若能拿得到手,不待今日,三十年前早已破案了。”
彭紀洲心想不錯,胡九便有錢行賄,難道二十四廳縣的捕快,沒一個沒受他的賄嗎?各捕快都有家小,胡九能有多少錢行賄?能使各捕快,不顧自己身體受苦,和家小受罪,是這麼替他隱瞞呢?彭紀洲想罷,即問眾捕快道:“究竟有什麼本領?何以誰也拿不到手呢?”眾捕快道:“從來沒人知道胡九的本領,究竟怎麼樣,隻是無論有多少人,將他圍住,終得被他逃掉,眨眨眼就不見他的影子了。”
彭紀洲又問道:“胡九平日停留在什麼地方,你們總應知道。”眾捕快麵麵相覷,同聲說委實不知道。彭紀洲隻得暫時鬆了追比,心裏籌思如何捉拿的方法。籌思了一日,忽然將捕頭朱有節傳到跟前說道:“本縣知道你們不能拿胡九到案,是實在沒有拿他的力量,本縣於今並不責成你們拿了,本縣自有拿他的方法。不過胡九的住處,你得告知本縣,你隻要把胡九的住處,說出來了,以後便不幹你們的事。你若連他的住處,都隱瞞不說,那就怨不得本縣,隻好嚴行追比,著落在你們身上,要胡九到案。本縣說話,從來說一句,算一句數,永遠沒有改移。你把胡九的住處說出來,便算你銷了差,此後胡九就每夜犯案,也不幹你的事了。”
朱有節暗想,這彭大老爺自到任以來,所辦的事,都顯得有些才幹,他此刻是這麼說,自必很有把握,他說將胡九的住處說出來之後,就不幹我的事了,他是做官的人,大約不至在我們衙役跟前失信,我又何妨說出來,一則免得許多同事的皮肉受苦,家小受屈;二則倒要看看這位彭大老爺,畢竟有什麼方法去拿胡九?二十四廳縣的捕快,三十年不曾拿著的胡九,若真被一個讀書人拿著了,豈不有趣!朱有節想停當了即說道:“既蒙大老爺開恩,不追比下役,下役不瞞大老爺說,胡九的住處,實是知道,不過不敢前去拿他。”
彭紀洲點頭道:“你且說胡九住在哪裏?”朱有節道:“他家就在離城兩裏多路的山坡裏,隻一所小小的茅屋便是。”彭紀洲道:“他家有多少人?”朱有節道:“隻胡九一人。胡九有一個八十多歲的母親,已雙目失明了,寄居在胡九的姊姊家裏,不和胡九做一塊兒住。”彭紀洲道:“你可知道他母親,為什麼不和胡九做一塊兒住麼?”
朱有節道:“胡九侍奉他母親極孝,因自己的行為不正,恐怕連累他老母受驚,所以獨自住著。”彭紀洲道:“既知道自己行為不正,將連累老母,卻為什麼不改邪歸正呢?”朱有節道:“這就非下役所知了。”彭紀洲道:“胡九在家的時候多呢?還是出外的時候多呢?”朱有節道:“他夜間終得回那茅房歇宿。”
彭紀洲問明白了,等到初更時候,換了便裝衣服,教朱有節提了個城固縣正堂彭的燈籠,在前引導,並不帶跟隨的人,獨自步行出城,到胡九家來。在路上又向朱有節問了一會胡九的年齡相貌,兩裏多路,不須多大的功夫就走到了。朱有節停步問道:“胡九的家,就在這山坡裏,請大老爺的示,這燈籠吹不吹滅?”彭紀洲道:“糊塗蟲,吹滅了燈籠,山坡裏怎麼能行走?你不要膽怯,盡管上前去敲他的大門。”朱有節也不知彭紀洲葫蘆裏賣什麼藥?隻得走到茅屋跟前,用指頭輕輕的彈那薄板大門。裏麵有人答應了,隨即啞的一聲!大門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