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紀洲借著燈籠的光,看那開門的人,年約五十多歲,瘦削身體,黃色臉膛,容貌並不堂皇,氣概也不雄偉。眉目間雖有些精采,然沒一點凶悍之氣,絕不像一個積案如山的大盜;和朱有節所說的年齡相貌,一一符合,知道這人便是漢中二十四廳縣捕快拘拿不著的胡九了。遂大踏步跨進大門,這人初見著燈籠及彭紀洲,麵上略露點兒驚異的意味,然立時就回複了原狀;側身讓彭紀洲進了大門,忙端了一張靠椅,讓彭紀洲就坐,彭紀洲也老實不客氣的坐了。
這人上前拱手問道:“先生尊姓?此時到寒舍來,有何見教?”彭紀洲帶著笑容,從容答道:“我就是才來本縣上任不久的彭紀洲,你可是胡九麼?”這人聽了,連忙跪下叩頭道:“小人正是胡九。”彭紀洲也連忙起身,伸手將胡九扶起道:“這裏不是公堂,不必多禮,坐下來好說話。”
胡九趁勢立起身,告罪就下麵一張小凳子坐了。彭紀洲道:“胡九,你可知道,已有五戶人家,指名告你,統率凶徒,明火執仗,搶劫財物的事麼?”胡九低頭應道:“胡九實不知道。”彭紀洲道:“某某五家的案子,是不是你做的呢!”胡九道:“既是指名告胡九,自應是胡九做的。”
彭紀洲道:“是你做的,便說是你做的,不是你做的,便說不是你做的,怎麼說自應是胡九做的呢?到底是不是你做的?好漢子說話,不要含糊。”胡九道:“是。”彭紀洲補問一句道:“五家都是你做的嗎?”胡九道:“是胡九做的。”彭紀洲道:“你可知道某某兩家,相隔百多裏,卻是同時出的案子麼?”胡九道:“是,胡九知道。”彭紀洲笑道:“你姓胡,這真是胡說了!你不會分身法,怎能同時在百裏之外,做兩處案子,隻怕是代人受過罷。本縣愛民如子,絕不委屈好人,你如有什麼隱情,盡管在本縣說出來。”胡九道:“謝大老爺恩典,胡九並沒有什麼隱情可說。”
彭紀洲道:“漢中二十四廳縣,三十年來,你縣縣有案,你既做了這麼多的大案,一次也不曾破過,論理你應該很富足了:為什麼還是單身一個人,住在這麼卑陋的茅房裏,劫來的金銀財物,到哪裏去了呢?”胡九道:“胡九手頭散漫,財物到手,就揮霍完了,因此一貧如洗。”
彭紀洲道:“你好賭嗎?”胡九道:“胡九不會賭,不曾賭過。”彭紀洲道:“好嫖麼?”胡九道:“胡九行年五十,還是童身。”彭紀洲道:“你住的這麼卑陋茅房屋,穿的這麼破舊的衣服,不賭不嫖,所劫許多財物,用什麼方法,一時揮霍得幹淨,你有徒弟麼?”
胡九道:“沒有徒弟。”彭紀洲又問:“有很多的黨羽麼?”胡九答:“一個黨羽也沒有。”彭紀洲不由得忿然作色道:“胡九,你何苦代人受過,使二十四廳縣的富紳大商受累,三十年來所有的盜案,分明都是一般無賴的小強盜,假托你名義做的,你一個堂堂好漢,何苦代他們那些狐群狗黨,受盡罵名,此時還不悔悟,更待何時?”
胡九聽了這幾句話,如聞青天霹靂,臉上不覺改變了顏色,錯愕了半晌說道。“敢問大老彭氏爺,何以知道是旁人假托胡九的名義?”彭紀洲仰天大笑道:“這不很容易知道嗎?姑無論你沒有分身法,不能同時在百裏之外,做兩處劫案,以及到處自己報名種種破綻,即就你本身上推察,也不難知道,世豈有事母能孝,治身能謹能儉的人,屑做強盜的道理?你不要再糊塗了,人死留名,豹死留皮,以你這種人物,無辜被人罵一輩子強盜,至死不悟,也太不值得了!”胡九忽然抬起頭來,長歎了一聲道:“真是青天大老爺,明見萬裏。這許多案子,實在不是胡九做的。”
彭紀洲道:“究是誰人做的呢?”胡九道:“正是青天大老爺所說的,一般無賴之小強盜做的。”彭紀洲道:“那般小強盜和你有仇嗎?”胡九道:“並沒有仇。”彭紀洲道:“既沒有仇,何以搶劫之後,都向事主說出你的名字呢?”胡九道:“他們怕破案,因此說出胡九的名字來。”彭紀洲道:“他們怕破案,你住在離城沒三裏的所在,難道不怕破案嗎?”胡九道:“求青天大老爺恕胡九無狀,胡九是不怕破案的。”彭紀洲道:“你不怕破案,難道不怕辱沒祖宗,遣臭萬年嗎?麼不到案聲辯呢!”胡九低頭不做聲。彭紀洲道:“本縣知道了。本縣問你,你敢到本縣衙門裏去麼?”胡九道:“青天大老爺教胡九去,胡九怎敢不去。”
彭紀洲歎道:“好漢子,埋沒真可惜!你約什麼時候,到本縣衙裏去,本縣好專等你來。”胡九略躊躇了一下道:“明日下午,準去給青天大老爺稟安。”彭紀洲立起身道:“明日再見。”仍大踏步走了出來。胡九躬送到大門外,彭紀洲走了十來步,才聽得胡九關門進去了。
朱有節提著燈籠在前,歸途更覺容易走到。彭紀洲回到縣衙,和紹興師爺吳寮說道:“我剛從胡九家裏回來,與胡九很談了不少的話。”吳寮即時現出驚訝的臉色問道:“胡九不是著名的大盜嗎?東家和他談了些什麼話?”彭紀洲將所談的話,略述了一遍。並把已約胡九明日下午到衙門裏來的話說了,接著他問,若道真個來了,應該怎生對待他?有何高明的計策,請指教指教!
吳寮一麵撚著幾根疏秀的烏須,一麵搖頭晃腦的說道:“隻怕那東西不見得敢來,他若真個來了,確是東家的鴻福。三十多年之久,二十四廳縣所有捕快之多,辨他不到案,東家到任才得三個多月,不遣一捕,不費一錢,隻憑三寸不爛之舌,將這樣凶悍的著名積盜,騙進了衙門,不是東家的鴻福是什麼?東家惟趕緊挑選幹役,埋伏停當,隻等他到來,即便動手,正是準備窩弓擒猛虎,安排香餌釣金鱉,乘他冷不防下手,那怕他有三頭六臂,也沒有給他逃跑的分兒。這也是他惡貫滿盈,才鬼使神差的,居然答應親自到衙門裏來。”
彭紀洲見吳寮說得洋洋得意的樣子,耐不住說道:“照老先生說的辦法,就隻怕漢中二十四廳縣的盜案,將越發層出不窮,永遠沒有破獲的一日了。”吳寮沒了解彭紀洲說這話的意思,連忙答道:“東家不用過慮,漢中二十四廳縣的盜案,隻要捕獲了胡九,就永遠清平的。那一件案子,不是胡九那東西幹的,實在是可惡極了。”彭紀洲氣得反笑起來問道:“二十四廳縣的捕快,都拿胡九不著,不知老先生教兄弟去哪裏挑選能拿得著胡九的幹役?”吳寮沉吟道:“拿不著活的,就當場格斃,也是好的。”
彭紀洲大笑道:“胡九既肯到這裏來,還拿他什麼?他若是情虛,豈有個自投羅網之理?兄弟約他來,是想和他商量這三十年中的許多懸案,絲毫沒有誘捕他的心思,兄弟是此間父母官,豈可先自失信於子民?胡九明日來時,他若一一供認不諱,三十年中的盜案,盡是他一人做的;他自請投首便罷,若不自請投首,我一般的放他自去。等他出了衙門之後,兄弟再設法拿他。務必使他心甘情願的,受國家的刑罰。”
吳寮見彭紀洲這麼說,自覺撲了一鼻子的灰,不好再說了。等到深夜,彭紀洲消悄的傳朱有節到裏麵,吩咐了一番言語,並交給朱有節五十兩銀子,朱有節領命辦事去了。彭紀洲便一意等候胡九,好實行自己預定的計劃。
不知預定的是什麼計劃?胡九畢竟來與不來?且俟第五十一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