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周亮到了王家,和王得寶說得甚是投契,彼此結為生死之交。周亮把王得寶請到鏢局裏,震遠鏢局的聲名就更大了。王得寶在震遠鏢局,沒幾年功夫,一病死了。臨死的時候,將自己的兒子王子斌,托給周亮;要周亮帶在跟前,教他的武藝。王子斌就是周亮初次到王家的時候,在大門外看見的那個雙手捧草籃的小孩,天生牯牛一般的氣力。王得寶在家的時候,已教給他一些武藝。王得寶死時,王子斌才得十二歲;叔伯兄弟的排號第五,自己並沒有親兄弟。王子斌跟著周亮,在震遠鏢局學武藝,周亮自己沒有兒子,將王子斌作自己親生的兒子看待。
王子斌學藝,極肯下苦功,朝夕不輟的,練了八年,已二十歲了。武藝練得和周亮一般無二,沒一種兵器,不使得神出鬼沒。他平日歡喜用的,是一對雙鉤,比旁的兵器,更加神化。周亮見他武藝去得,每有重要的鏢,自己分身不來,總是教王子斌去。綠林中人欺他年輕,時有出頭與他為難的。他那一對雙鉤,也不知打翻了多少好漢,江湖上人因此都稱他為雙鉤王五。
雙鉤王五一得名,周亮就得了一個不能動彈的病。原來周亮當響馬的時候,常是山行野宿,受多了雨打風欺;又愛喝酒,兩腳的濕氣過重。初起仗著體質堅強,不拿他當一回事;一認真病起來,就無法醫治了。上身和好人一樣,能飲食,能言笑。隻兩條腿,浮腫得水桶一般粗細,僅能坐著躺著,不能立著。前回書中已經說了,他是個極要強,極好動的人;得了這種病,如何能忍受的了,便不病死,也要急死了。周亮死後,沒有後人,王子斌感激周亮待自己的恩義,披麻帶孝的,替周亮治喪;是周亮的財產,都交給師母,自己絲毫也不染指。當下把震遠鏢局收了,自己另開了一個,名叫會友鏢局,取以武會友之意。
王子斌最好交結,保鏢所經過的地方,隻要打聽得有什麼奇特些兒的人物,也不必是會武藝的,他必去專誠拜謁。若是聽說某處,有個俠義男兒,或某處有個節孝的女子,於今有什麼為難的事,他必出死力的去幫助,一點兒不含糊。略懂得些兒武藝的人,流落了不能生活,到會友鏢局去見他,他一百八十的銀兩,送給人家,絲毫沒有吝色。
那時合肥李鴻章用事,慈禧太後極是親信他;滿朝文武官員,不論大小,沒一個不畏李鴻章的威勢,也沒一個不仰李鴻章的鼻息。偏有一個不識時務的禦史安維峻,看不過李鴻章的舉動,大膽的參了一摺子;大罵李鴻章和日本小鬼訂立馬關條約,如何喪權辱國。這本參折上去,大觸了慈禧太後之怒,立時把安維峻“發口”。發口就是充軍,要把安維峻充到口外去。
這事在於今看來,原算不了一回事。在清朝當禦史的人,名位雖是清高到了極處,生活又就清苦到了極處。一般禦史的家裏,每每窮得連粥都沒有飽的喝;人一窮到了無可如何的時候,就免不得有行險僥幸的舉動了。什麼是一般禦史行險僥幸的舉動呢?就是揀極紅極大的官兒,參奏他一下。遇著那又紅又大的官兒,正當交運、脫運的時候,倒起楣來,這一摺子就參準了。如明朝的徐階參嚴世蕃一般。參倒了一個又紅又大的官兒,即一生也吃著不盡了。怕的就是自己的運氣,敵不過那又紅又大的官兒。然而他自己,本來也在窮苦不堪的境況裏麵度日月,縱然參不著,或受幾句申飭,或受些兒處分,正合了一句俗話,叫化子遭人命,禍息也隻那麼凶。
安維峻便是禦史當中第一個窮苦得最不堪的。當立意參奏李鴻章的時候,本已料到是參不倒的。隻因橫豎沒有旁的生活可走,預計這本摺子上去,砍頭是不會的;除卻砍頭,以外的罪,都比坐在家中窮苦等死的好受。而這一回直言敢諫的聲名,就不愁不震動中外,因此才決心上這一摺子。他上過這本摺子之後,果然全國都震動了。北京城裏,更是沸沸揚揚的,連婦人孺子都恭維安維峻,是一個有膽有識的禦史,是一個有骨氣的禦史。
惟有滿朝的官員,見慈禧太後正在盛怒之下,安維峻參奏的,又是滿朝畏懼的李鴻章,竟沒一個人敢睬理安維峻;一個個都怕連累,恨不得各人都上一本表明心跡的摺子,辯白得連安冷維峻這個人都不認識才好,誰還敢踏進安維峻的門去慰問慰問他呢!就是平日和安維峻很要好的同僚,見安維峻犯了這種彌天大罪,就像安家犯了瘟疫症,一去他家,便要傳染似的,也都不敢來瞧一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