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周亮照王老頭的樣,托了那籃青草,已是走得支持不來了。王老頭的腳步,走得更加快了許多。周亮生平不曾使用過這般笨力,教他如何能支持得下?心裏一著急,就悔恨自己好端端的,為什麼要多事,替他代什麼勞?真是是非隻為多開口,煩惱皆由強出頭。這回隻怕要把我好幾年的威名,一朝喪盡!正要想一個支吾的方法,好掩飾自己力乏的痕跡。忽見從對麵來了一個壯士,年紀約在三十左右,身上的衣服,雖是農家裝束,十分樸素;但劍眉電目,隆準高顧,很有驚人的神采。
王老頭遠遠的就向那壯士喊道:“我兒來得正好,累苦了周大哥,快來把這籃草接過去。”那壯士走到了跟前,看了看周亮背後的馬,才向周亮拱手笑道:“就是江湖上人稱白日鼠周亮周大哥嗎?”
周亮被肩上的這籃草,壓得喘不過氣來了;別說點頭答禮,連回話都怕發聲顏動,給人笑話。好在王老頭十分通竅,連忙在旁答道:“怎麼不是呢?就是我兒平日,時常放在口中稱讚的周亮大哥。”隨指著壯士對周亮說道:“這是小兒王得寶,終日在家仰慕老哥的盛名,隻恨不得一見,今日算是如了他的願了。”王得寶即伸手將草籃接過,隻一隻手托住籃底,左手並不勾扶。
周亮這時的兩手一肩如釋了泰山重負;不過用力太多,一時雖沒了擔負,然兩膀的筋絡,都受了極重大的影響,仿佛痹麻了一般,好一會還不能回複原狀。王老頭竭力向周亮慰勞,周亮越覺得麵上沒有光彩。他萬沒想到在這荒僻地方,也能遇見這般有本領的人物。心想虧得他父子是安分種地的農人,沒心情出來和我作對;若他父子也和我一般的,在江湖上做那沒本錢的買賣,有我獨自稱雄的分兒嗎?於今我鏢局裏,正用得著這般人物,我何不將他倆父子請去,做個有力量的幫手呢?
周亮心中一邊計算,眼裏一邊望著王得寶,獨手擎著草籃,行所無事的往前走;施走旋回頭和王老頭說話。說的是因家中的午飯,已經好了,不見王老頭割草回來,不知是什麼緣故;有些放心不下,所以特地前來探著。談著話,沒一會,就到了一個村莊。
王老頭回頭笑向周亮道:“寒舍是已到了;不過作田人家,什物牆壁,都齷齪不堪,當心踏髒了老哥的貴腳。”
周亮看這村莊的房屋,雖很矮小,卻是瓦蓋的,也有十多間房子。大門外一塊曬糧食的場子,約有兩畝地大小,幾副石擔石鎖,堆在一個角上,大小不等。小的約莫百多斤,大的像七八百斤的樣子;握手的所在,都光滑滑的,望而知道是日常拿在手中玩弄的。一個八九歲的男孩子,從大門裏跑了出來,向王老頭呼著爺爺道:“你老人家怎麼……”話不曾說完,一眼看見周亮身後的那匹翻毛赤炭馬,即截住了話頭;兩眼圓鼓鼓的,隻管望著。
王得寶喝了一聲道:“呆呆的望著幹嗎?還不把這草接進去喂牛。”那小孩嚇得連忙走過來,伸著雙手,接了那籃草。奈人小籃大,草籃比小孩的身體還高大;隻得用雙手捧著,高高的舉起,走進大門裏麵去了。
周亮看了,驚得吐出舌頭來。心裏想著:“若不是我親眼看見,不論誰把今日的事,說給我聽,我也不相信是真的。”周亮心裏正在思量的時候,王得寶過來,接了韁頭。
王老頭請周亮到裏麵一間房裏坐下,周亮開口說道:“便道拜府,實不成敬意。小輩這番保了幾車貨物,和騾夫約了在楊柳窪打尖,本是不能在尊府厚擾的;不過像你老人家這般年老英雄,小輩深恨無緣,拜見得太晚。今日天賜的機緣,得邂逅於無意之中,更一時得見著父子公孫,三代的豪傑!心中實在不舍立時分別。”
王老頭笑道:“老哥說的太客氣,老朽父子,都是鄉村裏的野人,什麼也不懂的。平日耳裏,隻聞得老哥的威名;今日見麵,因看了那匹馬,就想到非老哥不能乘坐,所以料知是你老哥。”周亮聽王老頭的言語,看王老頭的舉動,心中總不相信真是個在鄉村裏作田的農夫。談到後來,才知道王老頭在四十年前,也是一個名震三省的大響馬,單名一個順字。
王順當響馬的時候,也是歡喜和保鏢的作對;但他不是和周亮一般的,要顯自己的能為,也不是貪圖劫取珠寶。因他生成的一種傲骨,說大丈夫練了一身本領,當驅使沒本領的人,不能受沒本領的人驅使。與其替人保鏢,如人家的看狗一樣,不如爽爽利利的,當幾年強盜,一般的撈幾文錢糊口。替人保鏢,是受沒本領的人驅使,哪有當強盜的高尚。王順既是這般心理,因此就瞧不起一般保鏢的。不問是誰人的鏢,他隻要能劫取到手,便沒有放過的。
那時一般鏢行,對付王順,也和對付周亮一樣。不過周亮卻不過情麵時,自己也投入鏢行;王順卻不過情麵,就洗手再不做強盜了——改了業,安分守己的種田,做個農人。隻是他的兒子王得寶的性質,又和王順相反。起初聽得周亮當響馬的種種行為,王得寶不住的歎息,說是可惜!怎麼有這麼好的身手,不務正向上;若一旦破了案,豈不白白的把一個好漢子斷送了。後來聽得被幾家鏢行請去當鏢頭,不一會,又聽得開設震遠鏢局;王得寶才拍手稱讚,說周亮畢竟是個好漢子,就很有心想結識周亮。隻因知道周亮的年紀太輕、聲名太大;王得寶恐怕周亮誌得意滿的時候,目空一切,自己先去結識他,遭他的輕視,所以不肯先去。若論王得寶的本領,並不在周亮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