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亮用手拍著馬頸項,對馬笑著說道:“夥伴夥伴!我幾年就憑著你,走東西,闖南北,得著今日這般地位,這般聲望,何嚐不是全虧了你。我知道你生成的這般筋骨,終日投閑置散,是不舒服的;難得今日這麼好清朗的天氣,又在這田野之間,沒什麼東西礙你腳步;可盡你的興致,奔馳一會,乏了再去楊柳窪上料。”那馬就像聽懂了周亮的言語似的,登時四蹄如翻銀盞,逢山過山、逢水過水,兩丈遠的壕坑,隻頭一點,便纘過去了。一氣奔騰了七八十裏地,周亮一則不肯將馬跑得太乏,一則恐怕離遠了鏢,發生意外,漸漸的將韁頭勒住。
正要轉到上楊柳窪的道路,隻見路邊一個須發都白的老頭,割了一竹籃的青草,一手托住籃底,一手用兩個指頭,套在竹籃的小窟窿裏,高高的舉在肩頭上行走。周亮估量那大籃青草,結結實實的,至少也有一百斤上下,那老頭一手托得高高的,一些兒也不像吃力;心中已是很有些納罕,故意勒住馬,一步一步的跟在後麵走,想看這老頭是那一家的。
老頭隻管向前走,並不知道後麵有人跟蹤窺探,也不回頭望一望。周亮跟著行了十來裏見老頭始終是那麼舉著,不曾換過手,心裏不由得大驚;慌忙跳下馬來,趕到老頭麵前,抱拳說道:“請問老英雄貴姓大名,尊居哪裏?”
老頭一麵打量周亮,一麵點了點頭笑道:“對不起達官,恕老朽兩手不閑,不能回禮。老朽姓王,鄉村裏的野人,從來沒有用名字的時候。現在人家都叫我王老頭,我的名字,就是王老頭了。”
說話時,仍不肯將草籃放下。周亮看了王老頭這般神氣,更料知不是個尋常人物,複作了一個揖道:“小輩想到老英雄府上,拜望拜望,不知尊意如何?”王老頭且不回周亮的話,兩眼注視著那匹翻毛赤炭馬,不住的點頭笑道:“果是名不虛傳,非這般人物,不能騎這般好馬;這倒是一匹龍駒,隻可惜不能教它在疆場上建功立業。就退一步講,在綠林中,也還用得它著。”說時,回頭望著周亮笑道:“老哥的意思,以為如何?老哥現在,是不是委屈了它呢?”
周亮答道:“如果有幹城之將,效力疆場,小輩固願將這馬奉送。就是有綠林中人物,夠得上做這馬主人的,小輩也不吝惜。奈幾年不曾遇著,若是老英雄肯賞臉將它收下,小輩可即時奉贈。”
王老頭哈哈笑道:“送給老朽馱草籃,那就更加可惜了!寒舍即在前麵,老哥是不容易降臨的貴客;老朽倒沒有什麼,小兒平日聞老哥的大名,非常仰慕,時常自恨沒有結識老哥的道路。今日也是有緣,老朽往常總是在離寒舍三五裏地割草,今日偏巧高興,割到十裏以外去了,不然也遇不著老哥?”
周亮聽得,暗想這老頭,並沒請教我姓名,聽他這話,竟像是認識我的,可見得我的名頭,實在不小。心中高興不過,對王老頭笑道:“有事弟子服其勞,請你老人家把草籃放下來,小輩替你老人家,馱到尊府去。”周亮說這話的用意,是想量量這一大籃青草,看畢竟有多重?看自己托在手上,吃力不吃力。王老頭似乎理會得周亮的用意,隻隨口謙讓了兩句,便將草籃放下來笑道:“教老哥代勞,如何敢當,仔細弄髒了老哥的盛服。”
周亮笑嘻嘻的,將手中的馬鞭和韁頭,都掛在判官頭上。那馬教練慣了的,隻要把韁頭往判官頭上一掛,周亮走到哪裏,它就跟到哪裏,旁人誰也牽它不動。周亮彎腰將草籃往手中一托,也照王老頭的樣,左手兩個指頭,套在草籃的小窟窿裏,扶住草籃,不教傾倒。王老頭在前麵走著道:“老朽在前引道了。”
周亮將全身的力,都運在一條右臂上,起初一些兒也不覺吃力,草籃重不過一百二十斤;才跟著走了半裏多路,便覺得右肩有些酸脹起來了,隻是還不難忍耐。又行了半裏,右臂漸漸有些抖起來了;左手的兩個指頭,也脹疼得幾乎失了知覺,草籃便越加重了分兩個的。心裏想換用左手托著才好,忽轉念想起王老頭,行了十來裏,又立著和我談了好一會,他並不曾換過手,且始終沒露出一些兒吃力的樣子;他的年紀,比我大了好幾倍,又不是個有大聲名的人,尚且有如此本領,我怎麼就這般不濟,難道一半也趕他不上嗎?他說他家就在前麵,大約也沒多遠了;我道番若不忍苦,把這籃草托到他家裏,未免太給他笑話。周亮心裏既有此轉念,立時覺得氣力增加了好些。
王老頭旋走旋抬頭看天色,回頭向周亮笑道:“請老哥去寒舍午飯,此刻也是時候了,老哥可能快些兒走麼?”周亮是個要強的人,如何肯示人以弱呢!隻得連連答道:“隨你老人家的便,要快走就快走。”王老頭的腳步,真個緊了。可憐周亮平生不曾吃過這種苦頭,走了裏多路,已是支持不來了。在這支持不來的時候,更教他快走,他口裏雖是那麼強硬的答應,身體哪裏能來得及?隻把個周亮急得恨無地縫可入。
不知周亮這草籃,如何下地?且俟第二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