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爾德木圖不擅長爭權,但在軍旅裏熏陶這麼多年了,也不會聽不出理解達春話裏的好意。但是,此刻他對前途的看法卻不像達春想的同樣樂觀。

略略躬了躬身子,額爾德木圖低聲說道:“大帥,目前我軍隻有一個萬人隊,而探馬赤軍卻剩下了一萬五千多人……”

“難道他們人多,本帥就不敢治他怯戰之罪麼?”達春的兩道濃眉立刻豎了起來,厲聲質問。他本想在樂安將元繼祖和李諒兩個蠢材拿下,強吞了剩餘的探馬赤軍。沒想到額爾德木圖身為蒙古男人,卻如此膽小怕事。

“大帥,當時戰場上情形過於混亂,末將起初亦恨元、李二人不戰而退,亂我軍心。可這一路邊走,邊收攏士卒,整理各方戰報,末將發現,即便元、李兩位將軍全軍壓上,我軍……”額爾德木圖咬咬牙,決定實話實說,“我軍也無勝理。鄒洬用兵謹慎,在戰場之外,他還安排了至少三路伏兵。雖然都是些土匪流寇組成的烏合之眾,可數量極其龐大。我軍在外圍擔任警戒的數支遊騎皆被他們所殺,每隊能逃回來不過兩三人!”

“你說什麼?”達春的身體晃了晃,差一點兒再度從馬背上栽下來。吉亞和烏恩趕緊上前扶住了他。馬上要走山路了,道路兩邊已經出現了溝壑。達春一旦掉下去,神仙也無法把他救回來。

“哈爾巴拉、卓力格圖兩位將軍,都是在退兵途中被亂匪所殺的。我軍與鄒洬殺得兩敗俱傷,周圍的那些亂匪立刻一哄而上。他們不敢與我軍正麵為敵,打順風仗,卻是個個奮勇!贛州是文賊老巢,百姓素感其治政之德。”額爾德木圖搖搖頭,苦笑道:“我軍若接連獲勝,那些南蠻子自然不敢抬頭仰視。可我軍一旦出現敗相,恐怕他們個個都要趁火打劫了,以此報答文賊當年養護之恩了!”

他倒不是有意替元繼祖、李諒二人開脫。而是覺得,如果當時探馬赤軍也與蒙古軍一樣全軍衝上,有可能衝破敵軍大陣。但雙方徹底膠著在一起後,結局可能比目前還慘。周圍窺伺的幾支流寇戰鬥力雖然差,但在關鍵時候,隨便一支稻草都可以壓翻駱駝。這是他在撤軍途中總結出來的觀點,鄒洬用兵在他們這些以弓馬取勝的老將眼裏,的確顯得幼稚可笑。但換個角度,站在破虜軍方麵想,額爾德木圖卻驚訝地發現,實際上以破虜軍的情況,鄒洬的辦法恰巧能最大地發揮其長處。

不是對方不懂戰術,以亂刀砍死老行家。而是現在已經不再是憑弓強馬快爭勝的年代了。幾年來,軍械、兵種、江南人的秉性、民心都在變,而大元對殘宋的認識,還停留在數年前。對破虜軍的認識,依然停留在炮利,甲固,弓強的膚淺層麵。

“你是說,當時戰場上,賊兵人數比我軍還多?”聽完額爾德木圖的話,達春半晌才緩過神來,喃喃地問。

“當時破虜軍不過三萬,但我大元軍中,新附軍大部潰散,一部臨陣倒戈。我軍能投入的人馬,也不過在五到六萬之間。贛州百姓心向文賊,當年索都與李恒兩位將軍在此殺戮又太重了些。勝敗難料之時,恐怕田野有一民,賊軍即多一兵……”

“田野有一民,賊軍即多一兵……”達春喃喃重複著額爾德木圖的話,禁不住感到一陣陣心冷。真的是這樣麼?那些宋人不是根本不在乎給誰交糧納稅,給誰磕頭屈膝麼?文賊如何這麼快地把他們心中的廉恥喚醒,這麼快地讓他們認同了自己是個宋人!

憑達春的見識,他整理不出一個答案。蒙古族崛起不到一百年能在匆匆數十年間由一群部落聚合成一個民族,憑借的完全是殺戮。把抵抗的男人殺死,女人搶為奴隸,沒有明辨是非能力的小孩子撫養成蒙古人,這是草原上公認的融合之道。靠著這種辦法,他們融合了草原傷幾百個部族,融合了契丹人、融合了女真、融合了黨項人,甚至把半個中國融合了進去。隻是到了最後,他們在無法憑武力融合下這江南一隅!

“必須把這些年在福建、兩廣、江西等地的作戰得失和治政得失總結出來,否則,即便伯顏來了,恐怕也未必能呆得長久!”達春愣愣地想到,猛然間,他明白了自己現在最應該做的是什麼!

不是組織人馬反攻,挽回已經不存在的顏麵。也不是排除異己,以陰謀和殺戮整合蒙古軍、探馬赤軍和新附軍殘部(如果這個殘部還可能存在的話)。而是竭盡全力,在無數冤魂仇恨的目光中,把殘餘的兵馬帶出去,帶到北方與伯顏彙合。隻有讓伯顏知道這些年來江南的變化和大軍作戰得失,南征兵馬才有機會,大元才有機會獲取最後的勝利。

一旦錯過這個時機,墜入萬劫不複深淵的,將不是這幾萬殘軍,而是一個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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