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照到地方,綠色燈籠潮水般散去,四下全是荒野,根本沒有一個人,一個活物。一個蒙古武士跳下馬,撿起什麼東西,用力向遠方甩去。夜空中,一道綠色的軌跡由近到遠,流星般落到遠方,落入燈籠之海。
“是鬼火!”達春心中一凜,冷汗順著額頭流了滿臉。
這是鬼火,數年來,大元在江南各地屠城、屠村,把無數農田變成了牧場,習慣了殺戮的蒙古人樂此不疲。隻有在這種潰敗之夜,他們才能看清楚自己多年來的傑作。
那麼多鬼火,如果每一點都來自一個宋人的冤魂,將是多少宋人?幾萬?幾十萬?還是幾百萬!達春聽見周圍武士們牙齒碰撞的聲響,這些無所畏懼的勇士在發抖,在打冷戰。他也感覺到自己也在發抖,連同胯下戰馬都跟著顫抖個不停。
蒙古人信奉長生天,自認為是長生天保佑的驕子,其他民族都是奴隸,都是可隨便宰殺的野獸。多年來,他們如出籠的獅子一樣四處咆哮,四處征服,隻有在這撤退的靜夜,他們才能有空閑在自己留下的“偉業“之前,欣賞其中的“宏偉博大”!
在這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壯舉”麵前,萬餘大軍顯得那樣的渺小,那樣的卑微。恐怕把世人口中稱頌的成吉思汗所有功績加在一起,也無法比得上這“偉業”的萬分之一。
蒙古將士們挨挨擠擠地向一處湊,盡量把彼此之間縫隙壓到最小。空氣中彌漫著死亡的味道,壓得大軍透不過氣來。
“舉火,傳我的將令,全軍舉火,快速前進!”達春強壓住心中的恐懼大喊道,這片土地是他的同伴所征服,但此刻,他卻不願意再於此多停留一刻。
“不能舉火,會暴露我們的行蹤!”一個蒼老的聲音從後邊傳來,製止了傳令兵的進一步動作。達春憤怒地回頭看去,隻見中萬戶額爾德木圖帶著兩個親兵,匆匆忙忙地趕來。
“大帥,末將魯莽,請大帥責罰!”額爾德木圖衝上前,先在馬背上深施一禮,卸掉達春的火氣,然後,緩緩地勸道:“我軍近萬兵馬同時舉火,四十裏外可見火光。據斥候回報,逆賊林琦、西門彪,叛將武忠,張直都在向我軍靠攏。一旦有蟊賊趁亂堵我退路,則三軍危矣!”
達春沒想到有這麼多人前來趁火打劫,略一沉吟,立刻作出了正確判斷,衝著傳令兵說道:“既然如此,傳本帥將令,前鋒派一個百人隊探路,其他各部跟上,不得舉火。三軍連夜急行,到……”
說到這裏,他又楞住了。這場失敗來得太突然,在他原來的計劃裏,根本沒想到一旦戰敗,大軍該撤到何處去。
“此地離方石山不遠,翻過方石山後是狐溪,上遊水淺,可驅馬涉過。溪北有一個荒村可紮營,再向北一百四十裏即為樂安,末將和元繼祖、李諒兩位將軍約好了,探馬赤軍將在那裏等候大帥!”額爾德木圖又施了一禮,低聲提醒道。
“到狐溪北側紮營造飯,明天日落前趕到樂安!入城修整!”達春點點頭,把命令傳了下去。目送傳令兵走遠,突然回過頭來,對著額爾德木圖笑了笑,說道:“你很好!很盡職!”
“大帥!”額爾德木圖腦門上立刻冒出冷汗來,達春未醒之前,九千多蒙古殘兵,兩支探馬赤軍,都圍著他一個中萬戶的指令而行動。論功,他有收攏潰軍,有序撤離之大功。若論過,達春也可以治他個越級行事,以一部將擅專主帥之權的大罪。
“你很好,若無你收攏士卒,恐怕我萬餘弟兄,今日皆要命喪宋人之手!”達春伸手,拍了拍額爾德木圖的肩膀,緩緩說道。“本帥急火攻心,關鍵時刻若無你,真不知今天該如何向大汗交代!“
“大帥,末將,末將……”額爾德木圖結結巴巴,不知道怎樣表達自己的謙虛。他和達春級別差距太遠,平素裏到中軍議事,像他這樣官職和出身都低的人,都很難有機會走到大帥近前說話,此刻被達春一支大手拍在肩膀上,隻覺得心裏亂糟糟的,說不出榮耀還是擔憂。
“雖敗不亂,為將之德也!這點,連本帥都不如你。”達春笑了笑,知道自己輕而易舉地拿回了軍隊的控製權,無怪額爾德木圖當了這麼多年中萬戶,在權謀方麵,他的確是毫無心機。
作為一軍統帥,達春也不願意貪屬下的功勞,另一隻手提了提馬韁繩,示意額爾德木圖與自己並絡而行,一邊走,一邊說道:“我會把這次會戰的前因後果報給大汗,全軍戰敗,卻不能因敗而掩功。大汗也不會看不到你的治軍之能,將來軍中之事,本帥就多指望你了。”
“謝大帥提拔!”額爾德木圖大聲回答,語氣裏充滿了感激的味道。
“元繼祖和李諒這兩個無能之輩,昨日若不是他們消極避戰,我軍也不會落到如此境地……”達春的語調突然一變,恨恨地罵道。
沒等他把話說完,額爾德木圖再次施禮,低聲插言道:“大帥,末將有一言,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講!咱蒙古漢子,別老施禮!”達春的眉頭向上跳了跳,低聲命令。
按大元朝的規矩,戰敗之後,主將自然要寫折子請罪。達春剛才的話含義已經很明顯,幸存下來的將領中,作為主帥的他,將承擔大部分責任。而攻擊時猶豫不定,關鍵時刻未敗先逃的探馬赤軍兩個將領,也是罪責難逃。在朝廷沒明確傳來處罰命令前,所有殘軍將暫時交給額爾德木圖掌控。如果額爾德木圖能把握住這個機會,將來的前途會一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