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長霖道:“既是如此,我們何不趁這時衝下山去,與嚴如鬆一決雌雄,將嚴如鬆殺退了。即算有敵人去襲我的鼙鼓三家村,一得嚴如鬆打了敗仗的消息,自然得將兵撤退。”
張如海思量了一會,說道:“下山去廝殺一陣也使得。不過,陸繩祖這廝,誌不在小,招納了許多人物,又有從外國辦來的利器,我們若仍照幾年前打仗的方法,一味與他們硬拚,是萬分使不得的。我在幾日前已打發人去大木筸,給阿侯支徒送信,求他帶兵來助我一戰。此時隻能與嚴如鬆廝殺一陣,就勝了也不可窮追。老弟還是回兵去救鼙鼓三家村要緊,我這裏隻等阿侯支徒一到,就約期與嚴如鬆決戰。此後老弟須牢牢記著,雖出兵救人,自己不能不先固根本。這獨眼龍詭計多端,不好對付。”
謝長霖道:“大哥也太長他人的誌氣,滅自己的威風了!量他陸繩祖這樣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子,我們四股人對付他一股,也就長著三頭六臂,我們也不怕他。我們十三響的槍,分開來雖不及他們多,四股合起來也不少。於今就下山去,我一人當先殺他們一個片甲不留,也使他們知道我姓謝的厲害。”張如海明知謝長霖是個渾人,從來打仗是一人當先,所向披靡,因此他不相信有本領比他高的人!這種性質的人,隻能受人恭維,不能聽人恭維旁人的!便不再說下去。
謝長霖已向自家的兵發號令,下山衝殺敵人;張如海隻得也派兵助戰。山上有兵調動,山下的嚴如鬆也看得分明。料知衝下山來,必有一番廝殺。急將自己的兵分為三部,中部由自己率領後退,左右兩部向左右分退,相約以連珠信炮為號;若聽得中部的連珠炮響,即回身仍殺上去。
謝長霖見山下的兵又已開始後退,那肯遲疑,獨自挺槍當先,率領十萬名凶神惡煞一般的蠻兵,漫山遍野的如潮滾下。隻顧前追,沒提防嚴如鬆的兵,有兩部向左右分退。一口氣追了數裏,嚴如鬆退到相當地點,已嚴陣以待;也是獨自挺槍立在一座橋頭,等待謝長霖到來廝殺。
謝長霖草鞋赤腳,奔走如風卷浮雲,轉眼便到。嚴如鬆將槍往橋頭一豎,從容抱拳向謝長霖笑道:“久聞將軍英勇蓋世,恨山川阻隔,不得一見顏色。今日相逢,卻又不幸在兩軍陣前,然不敢不略為退讓,以表欽仰之意。將軍不諒,窮追至此,請問意欲何為?”謝長霖雖是一個渾人,然見人家有禮,也隻好倚槍拱手相還,答道:“我與張如海土司是生死之交,他有難,我理應來救。你能退兵不打爐鐵糧子,我也就撤兵回鼙鼓三家村去。”
嚴如鬆道:“你與張如海是生死之交,張如鬆有難,你應來救;然則你有難,張如海能救你麼?”謝長霖道:“我能救他,他自然也能救我。”嚴如鬆冷笑道:“隻怕未必。你知道你的鼙鼓三家村,早已被我分兵去占領了麼?”謝長霖怒道:“休得胡說!鐵寨子有嶺漢賓,他絕不肯放你手下的兵過去。來,來,來,且刺殺了你再說!”說罷,一抖手中長槍,直向橋頭上刺來。
嚴如鬆不慌不忙的舉槍架格。兩條槍忽上忽下,各不相讓,仿佛兩條神龍在半空中夭矯。謝長霖初逢敵手,越戰越抖擻精神。嚴如鬆久聞謝長霖能戰之名,也有意就這一戰看看謝長霖的能耐,將平生看家的本領都使了出來。兩人一來一往約走了二百多回合,尚兀自不分勝負。謝長霖戰得性起,拔地跳出圈子來,說道:“且慢!我們脫了衣服再戰三百合。”嚴如鬆道:“你要脫衣服,盡管去脫了衣服再來;我用不著脫衣服。”謝長霖飛也似的跑回隊中。
謝長霖素來歡喜赤膊上陣,這回因來不及脫衣服,所以臨時跳出圈子,跑回隊去。不料,剛回到隊中,鼙鼓三家村裏逃出來的熟夷,已趕到這裏報信。因見謝長霖正和嚴如鬆酣戰,不敢上前報告,此時便一五一十把鼙鼓三家村失守的情形說了。隻氣得謝長霖暴跳如雷,咬牙切齒的痛恨陸繩祖和嚴如鬆。也不說甚麼,急脫了上身衣服,挺槍又飛奔出陣。
嚴如鬆雖隻有一隻眼睛,但這一隻眼睛的神光滿足,看見謝長霖回身出來的臉色神情大變,大有安排拚個你死我活的氣概,即吩咐手下的人放起信炮來。信炮一響,洋槍隊同時開槍向敵人打去。嚴如鬆舉槍往兩邊一揮,大吼一聲殺上去;兩軍登時混戰起來。謝長霖雖是心裏忿恨,卻也不敢戀戰,隻得率隊且戰且走。不料左右忽有兩枝兵殺出,將謝軍圍在當中。虧得張如海派兵來救,才能突圍而出;然部下的兵已死傷大半了。
謝長霖急欲回去救鼙鼓三家村。張如海道:“此時去不得。陸繩祖手下的兵將,今非昔比,多有善能用兵之人。現在襲取鼙鼓三家村的人,明知老弟在此,得信必回兵去救。沿途定有埋伏。老弟性急,隻知道一往直前,他們準備了圈套,隻等老弟前去;如今萬分冒昧不得。城池既已被他們占據了,遲也是奪回,早也是奪回,不可性躁,再中他們的奸計。”
謝長霖急得跺腳道:“我的巢穴都被他們占去了,難道還不趕緊回去與他們拚一拚嗎!”張如海道:“老弟為救我吃這麼大的虧,我豈有不竭力設法替老弟出氣之理!隻是事已至此,我們的舉動更須謹慎。你依我的,我自有辦法。”謝長霖無可奈何,不得不聽張如海的話;隻得仍上爐鐵糧子,幫同張如海固守山頭。張如海多派精幹之卒,分途去探聽鼙鼓三家村及鐵寨子的情形,並搜查路上有無埋伏。
數日之後,阿侯支徒帶領十多萬生蠻,前來助戰。張、謝二土司迎接款待,不消說得。阿侯支徒此時已有六十歲了,還能使動三丈六尺長的大木槍。他手下數十萬生蠻,上陣也都是腰懸短刀,手執長槍;所以漢人及熟蠻,都稱他這一部蠻子為大木筸。
阿侯支徒一生戰無不勝,與他轄境相連的八切家、落烏家、阿祿馬家等,平日也是極凶悍的,都被阿侯支徒征服了。因此,不論深山夷、淺山夷,沒有不畏懼阿侯家的。八切家的頭目,名叫八切吉黑;相傳為蜀漢時孟獲的後人。阿侯支徒為孟獲的後人,兩人如仇敵的打了好幾年。八切吉黑畢竟打不過阿侯支徒,一切的事多得聽阿侯支徒的號令。
這些蠻子至今還極信服諸葛武侯,諸葛武侯當日南征回師的時候,曾刻石立了一塊碑在那裏。蠻子相傳當武侯立碑之日,說了一句“碑倒蠻絕”的話,於是一般蠻子都兢兢業業的怕這塊碑倒下來。凡有蠻子走這碑前經過,必拾一顆石子投在碑下,想用石子擁護這塊碑,使之不倒。年歲愈久,所投的石子愈多;至今已成了一座石山,將碑埋在底下,不知有若幹深了。
被阿侯支徒征服了的各家蠻子,每年得孝敬牛羊糧食。蠻子求蠻子出兵援救,也是以牛羊糧食為出兵的代價。張如海求阿侯支徒來助戰,送了阿侯家六百頭牛、一千頭羊,還有不少的糧食;因有這麼隆重的禮物,所以阿侯支徒親自率兵來助戰。
阿侯支徒到後,才休息了一日,派去各方探消息的人便回報說:“鐵寨子的嶺漢賓因見謝長霖傾全力來救爐鐵糧子,鼙鼓三家村的守備太空虛了,所以不敢遠離鐵寨子。
“隻是這日黃昏時候,忽有數百生蠻,假裝謝土司部下敗兵前來求援。賺開寨門,便動手亂殺。因在昏黑之際,不知敵人確數多寡,又在兩下混戰,槍炮矢石都不能用,嶺漢賓親出抵敵,身受重傷;但是敵人卻被殺退了。於今由嶺漢賓的兒子嶺鎮雲率領部下兵卒,死守鐵寨子,不敢出戰;敵人也未再來攻打。
“鼙鼓三家村雖已被敵人占據,隻是敵人多半駐紮城外,由鼙鼓三家村通爐鐵糧子大路,有敵人把守,不許人行走;沿途想必是有埋伏。”
張如海得了這種報告,即對謝長霖說道:“敵人乘老弟全軍來救爐鐵糧子的時候,派兵暗襲鼙鼓三家村,並派兵牽製嶺漢賓,都是意中之事。不過,敵人能賺開鐵寨子的寨門,使嶺漢賓受傷,這卻是使我想不到的事。於今不問此去鼙鼓三家村,沿途有沒有埋伏;於今且竭了全力把嚴如鬆擊退,再分兵兩路去救鼙鼓三家村,便不愁此刻占據鼙鼓三家村的人不全軍覆沒。”謝長霖急欲回兵救自己的巢穴,聽了張如海這話,覺得張如海是出於私心,隻想解爐鐵糧子之圍,卻不顧人家的巢穴已被敵人占據。謝長霖是一個渾人,使忍不住生氣,說道:“敵人剛占據我的地方,一切防守的布置,都沒停當,急回兵去救自然容易;若等到把嚴如鬆打退,知道何時能打退他,我救人不曾救得,倒害得我無家可歸,真是氣死我了!”說罷頓足號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