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會黨中的刑罰,以上刀山為最慘酷,次之就是沉潭。沉潭是命犯罪的人,自行投水而死;死者留得整個的身體,其痛苦也比上刀山輕多了。然會黨中上刀山的刑罰,隻有犯了同穿繡鞋罪的才適用;其他無論犯了甚麼罪,總以沉潭為止。可見會黨中最忌的是爭風吃醋;這也是當日立法的人,知道惟有爭風的事,可以鬧出絕大的亂子來,欲預為之防,故不能不定下這條極慘酷的刑罰。胡小麼兒的罪情,雖比較“同穿繡鞋”還重大,但處置之法,也隻有上刀山。
當時眾頭目議論了一會,決定將胡小麼兒上刀山;沒有一個疑心胡蘿葡所說不實的。紅旗老五既已決定將胡小麼兒上刀山,即時就派了幾班人去捉拿胡小麼兒。胡小麼兒處心無愧,自然不曾逃走,隻不過存心非俟他自己的父親歸後,不敢回家。胡小麼兒平時所常往來的幾處人家,胡蘿葡都知道,全不費事便被捉拿到關帝廟來了。
胡小麼兒被拿時,尚不知犯了甚麼事,毫不反抗跟著進關帝廟。見神殿當中坐的是自己父親,板著可怕的鐵青臉孔,兩旁坐著眾頭目,下邊安放著快活床,他是一個聰明人,心裏已有幾分明白了。走上殿去,先向自己父親請了安,再向頭目請安。胡蘿葡一見胡小麼兒的麵,就不由得心頭冒火,恨恨的罵道:“你這孽畜!此時見了我還有甚麼話說?”紅旗老五也接著從旁喝道:“還不跪下來,你自己尚不知罪嗎?”胡小麼兒隻得朝上跪下來,說道:“我不知犯了甚麼罪。”
胡蘿葡舉巴掌在香案上拍得一片聲響,一麵叱道:“不用多說了,不用多說了,快快動手罷!沒得氣死了我。”紅旗老五向胡蘿葡搖手道:“問總得問他幾句,使他死而無怨。”隨即低頭問小麼兒道:“我看你是一個自小讀書明理的人,我們平日都稱讚你將來了得,怎麼一時糊塗到這樣!你應知道和你父親睡一夜,就可算是你母親;你安敢乘你父親不在家,便對你母親無禮?”
胡小麼兒道:“我何嚐敢對我母親無禮?”話未說了,胡蘿葡又一迭連聲的拍著香案,喝道:“這還由得他辯白嗎?快動手,快動手!”紅旗老五正色對胡蘿葡說道:“由不得他辯白,但是得由我審訊。不由我問個明白,卻要我這個紅旗何用?”
胡蘿葡見紅旗這麼說,隻好忍氣不開口;然忿怒不堪的神色,已完全露了出來。紅旗也不理會,仍從容向胡小麼兒道:“你父親說你對你母親種種無禮,實在是人情物理,萬不能容。於今已判定了,依照同穿繡鞋辦罪,你有甚麼話說,可快說出來;若不說,便得動手了!”胡小麼兒抬頭望了望胡蘿葡,兩眼連珠也似的掉下淚來,低頭半晌,方哽咽說道:“我沒有甚麼話說。既經判定了,就請動手罷!承諸位前輩稱讚我讀書明理,我能得到讀書明理四個字的批評,於願已足,死也無恨。”說了這幾句話,再也不開口了。
紅旗又問了幾番話,胡小麼兒隻當沒聽得,一字也不回答。胡蘿葡又連聲催促動手。紅旗老五至此,隻得執行他自己的職務;叫手下的人來剝胡小麼兒的衣服。
手下的人正待上前動手,胡小麼兒忙搖手,說道:“不須你們勞神,我的衣服我自己會脫。”旋說旋立起身來將上身衣服,脫了個幹淨,露出半身潔白堅實的肌肉來。複從容朝著胡蘿葡跪下叩頭,說道:“孩兒不孝,不能侍奉爸爸終天年了。”說畢跳起身來,自行張開來兩條胳膊,向紅旗老五手下的人說道:“這下子請你們動手罷!”
胡蘿葡雖怒氣衝天的坐在上麵,連催動手,然一見胡小麼兒向他叩頭,說出那兩句話來,也不由得心裏有些難過,但是他一想到趙觀音所說的情形,將一點才萌芽的天性又完全泯滅了。望著紅旗老五手上的四個健漢,將胡小麼兒的雙手雙腳擒住,仰麵朝天的拉扯起來。走到快活床旁邊,打秋千也似的,將胡小麼兒身體蕩動。
四人口中唏啊嗄呀的,一遞一聲呼喚著,小麼兒的身體越蕩越高。蕩到與肩平了的時候,紅旗老五在旁邊猛然大喝一聲下去,四人同時將胡小麼兒的背朝上麵朝下,向快活床上損去。四人脫手便往外跑,沒人回顧一眼;胡蘿葡也在這時候,率領眾頭目都往外跑。這是他們會黨中行刑時的慣例,以表示自家兄弟不幸遭了刑戮,不忍一看的意思;然也有一說是怕怨鬼糾纏的。
胡蘿葡眾人既經跑去,藏匿在神座底下的趙觀音的心腹下人,也急匆匆的躥出來。看胡小麼兒已垂頭嚲手的撲在四十九把尖刀上,連毛發都不顏動一下;此時天色已近黃昏,不由得毛骨悚然,不敢細看,掉頭就跑出關帝廟,飛也似的回家報信給趙觀音去了。
於今且說這關帝廟裏,並不曾居住僧尼道士,僅有一個年已五十的廟祝,常住在廟中照顧香火。這關帝廟的施主,多是會黨中人,所以胡蘿葡等人有聚會的事,必以關帝廟為會場。廟祝也是人了哥老會的,因吸食鴉片,又年老沒了氣力,才當廟祝吃這碗閑飯。
這日廟祝見會議時,要將胡小麼兒上刀山,他心裏就極不快活。他並不是知道胡小麼兒的冤抑,也不是和胡小麼兒有交情,隻因他的膽量不大,平常一個人住在廟裏,乃因境遇的關係,迫不得已,還能勉強相安,不甚害怕;於今忽然要在神殿這般慘殺一個少年,就免不得要害怕了。
然又因自己在哥老會中的地位很小,眾頭目會議之時,沒有他開口的分兒,不敢出頭要求改換行刑的地點,隻是悶悶不樂的在房中抽鴉片煙。他的睡房,就在神殿背後。耳聽得外麵行刑及大家奔跑的聲音,他心裏更加害怕,不敢去殿前探看;隻從旁邊繞到大門口將大門關了,就回房關上房門,不敢出門一步。吃鴉片的人,照例不能早睡;這廟祝雖是害怕,隻是夜已二鼓,還獨自躺在床上抽煙。因不曾聽得殿上有何響動,和平時一樣,心裏已漸漸安了。
誰知抽足了煙,正待收拾安睡,忽然聽得殿上發出一種哼哼之聲;雖不甚厲,但入耳聽得分明,絕不是由心裏疑惑生出來的。越是害怕,越不能掩耳不聽;不過細聽卻又不聞聲息了。廟祝自己鬼念道:真有鬼嗎?就是有鬼,也不能怨我;我是絲毫無幹之人。我的膽小,不要來驚嚇我罷!我明日多買紙燒給你。正這般求情也似的鬼念,猛聽得哼哼之聲又起了。這次哼出來的聲音,比初次聽得的更大,更明晰。
廟祝隻驚得立起身來,說道:“這分明是人的哼聲。常聽得人說,鬼叫是飄忽不定的。這聲音並不走動,既不是鬼,隻是神殿上除了胡小麼兒的屍體以外,沒有生人;不見得四十九把尖刀戮死的人,還能複活。”想到這裏,仍是害怕。
又過了一會,那哼聲越聽越真。廟祝已決定殿上有了生人,膽量也就壯了些兒,左手托住鴉片煙燈,右手提了一根木棍,鼓著勇氣開門到殿上來。一聽哼聲,竟是從快活床上發出來的。走過去,用燈一照,見刀上都沒有血跡;再看胡小麼兒的頭和兩腳,都微微的擺動,哼聲已繼續發出。廟祝這才知道,果是複活了!連忙放下木棍,伸手撫摸著胡小麼兒的頭,問道:“胡少爺轉來了麼?”胡小麼兒緩緩回過頭來,運用兩隻無神無力的眼光,望了廟祝一下,仍垂下去;仿佛抬不起來的樣子。
廟祝再舉燈細照戳在身上的那些尖刀。真是奇怪極了!凡是刺在胡小麼兒身上的尖刀,沒有一把不是刀尖卷著朝下麵,刀葉彎成月弓形,將小麼兒的身體承著;連皮膚都沒劃破,安有血跡呢?
廟祝這時又驚訝又歡喜,也顧不得自己沒有多大的氣力,放下煙燈,雙手從小麼兒腰間抱住,使勁照上一撮,居然離開了快活床。覺得地下是土磚砌成的,不好安放,打算拖到自己床上去。剛走了幾步,不知腳下踏著了甚麼東西,向前一滑,險些兒跌倒了。仍努力抱到床上放著,教小麼兒安然仰睡。
小麼兒此時已能開口說話了,發出甚微細的聲音問廟祝道:“這裏是陽間呢,還是陰間呢?”廟祝道:“少爺不認識我嗎?我姓某名某,在這關帝廟裏當廟祝,如何是陰間呢?”小麼兒道:“這裏是關帝廟嗎?我爸爸呢?現在哪裏?”廟祝道:“他們早已跑了。”小麼兒道:“我不是上了刀山的嗎?怎麼還不曾死呢?”
廟祝道:“我也正為這事覺得奇怪。你當上刀山的時候,是甚麼情形,你記得麼?”小麼兒道:“不記得。他們四個人拉住我的手腳一蕩動,我心裏便糊裏糊塗的不明白了。耳裏隻仿佛聽得一聲上去,就如巨雷轟頂,以後便毫無知覺,與平常睡著了的一般;直到此刻,心裏才漸漸的明白。胸脯和兩肋都痛得很厲害,大約是被尖刀戳穿了窟窿,不久也還是免不了一死的。”
廟祝道:“你身上皮也沒破一點,那有窟窿?你且安睡一下,我去神殿上取煙燈來照給你看。”說著,又走到神殿上取了煙燈木棍。偶然想起剛才滑腳之處,隨手用燈照著看看;隻見一點一點的鮮血,從背緣上一路滴到神座前麵;仔細認看,好像是才滴下不久的樣子。
廟祝又不禁詫異道:“怎的快活床上沒有血,這裏倒滴了這一路的血?”忽抬頭看神座上周將軍手中握的那把偃月刀口上,映著燈光發亮;原來也是滿刀口的淋漓鮮血。廟祝看了,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慌忙回到房中,對胡小麼兒說了這種怪異情形。
小麼兒翻身坐起來,廟祝將煙燈湊近前給他看。小麼兒胸脯上僅有幾處皮膚上的紅印,此外毫無傷損,不覺肅然說道:“這番若非關帝顯聖救我,上刀山的人,能留得住性命嗎?周將軍刀上的鮮血,雖不知從哪裏來的,然可以想到必有一個人被周將軍殺了。常言‘舉頭三尺有神明’,真是可怕可怕!”廟祝道:“這廟裏的關帝,本來很靈驗,不過像這般活現的事,從來沒有過。”
小麼兒道:“豈但這廟裏的關帝靈驗,別處又何嚐不靈驗?我記得前人筆記上,曾有一段文字,述一個忤逆子追打自己親身母。母親被打得逃進關帝廟,這忤逆子也追進關帝廟。母親無處躲避,隻好鑽到神座底下去。忤逆子居然一麵罵,一麵追到神座前。正要拖出母親來毒打,忽然刀光一閃,周將軍手中的刀已劈了下來,將忤逆子劈做兩片。我當日看了那種記載,心裏還是半疑半信;於今才知道絲毫沒有假借。”
這廟祝問小麼兒:“究竟為甚麼事上刀山?”小麼兒仍不肯說。次日,天還沒亮,就逃出關帝廟,不知到哪裏去了。不知小麼兒逃到哪裏去?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