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大眾正在一片叫好聲中間,躥出一個人來。說時遲,那時快!少年一麵說話,一麵掀衣袖出一把雪亮的匕首來,裝出向上打扡的樣子,一低身,已到朱宗琪跟前。手起刀落,朱宗琪連“哎呀”一聲都來不及叫出,已被劈得身首異處了;鮮血直濺得羅知縣滿頭滿臉。羅知縣突然經此劇變,驚得不知所措,正要起身逃向裏邊去,這少年已一手將羅知縣的辮發拉住。羅知縣連忙縮著頭,雙手抱住頸項,戰栗無人色的亂叫饒命。
這少年大聲說道:“不要害怕,不幹你們的事!我曾服籌殺朱宗琪是報父仇,斷不傷你們的性命!”話沒說了,在大眾混亂之中,陡起一陣拿刺客之聲。隨即就有兩個壯漢,各擎單刀衝上二堂來,將要對曾服籌劈頭就砍。刀剛舉起,便有一個人橫截過來,舉起一雙空手,向刀上格去;兩刀都把握不牢,飛落二堂階基以下去了。
曾服籌回頭看是自己師傅,即說道:“師傅在此看守這狗官,使他不能派人追趕。”胡慶魁道:“你走罷!這裏有我,不妨事。(曾家的大仇既報,此後仍稱曾服籌不稱劉恪了。]
且說曾服籌當時見胡慶魁教他走,他知道胡慶魁的能耐,等閑無人能奈何他,用不著多留戀;就朱宗琪身上衣服,揩淨了匕首上鮮血,仍舊收藏衣內,乘著混亂退下二堂來。看丹墀裏賣解的行頭,遺棄滿地,隻不見李春林一家的蹤影了。喜得這時在衙裏慶賀的賓客,數百人都爭先恐後的向外麵逃跑,也不知出了甚麼禍事,各人隻顧逃命;以為出了衙門就安全了,誰還敢在衙裏停留?就是在衙門裏當差的人,也因事出倉卒,毫無準備,加以人多混雜,沒人看出刺客的模樣。
因此,曾服籌混在眾賀客之內,一會兒就擠出了衙門,依著成章甫指點的方向跑去。一路出城,全無阻隔。出城後,就水邊一照自己臉上,濺有不少的血點;再細看身上衣服,也是血印殷殷。忙捧水洗去了臉上鮮血,將外衣脫下來,折疊好係在腰間,又向前行走。不到半裏路程,隻見迎麵走來一人。一搖一擺的從容緩步,仿佛村學究模樣;嘴上花白胡須,旋走旋不住的用手撫摸。
曾服籌的眼快,雖相隔還有百十步遠近,然已看出不是別人,正是在慈恩寺借佛法騙錢的陳六和。當下心中不由得一動,暗想:你這狡賊,以為留著胡須,改換裝束,便沒人能認識你嗎?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因恐怕對了麵,被陳六和認識;又為自己正犯了血案,不便將陳六和捉拿;隻得趁陳六和不曾看見,連忙抽身走向路旁一座小山上藏躲。一麵偷瞧陳六和往何方行走?因此處正是一條三叉路口,正中一條,便是去桃源縣城的大路;左右兩條是去鄉間的小路。
曾服籌心裏想道:這狡賊若朝正中這條路走去,我就隻好且動手將他拿住,交給胡師傅去追他的贓銀。心裏剛是這般打算,隻見陳六和已向左邊小路上去了。曾服籌因此處地形不熟,不敢放陳六和走遠,隻在背後數十步以內跟著。喜得陳六和步行甚緩,看神氣仿佛是出外閑行,所以如此從容緩步。
曾服籌跟走了一會,忽想起自己表叔約了在白塔澗聚會同逃的事,不由得有些著慮先到白塔澗的人,等得焦急;卻又舍不得就此放陳六和過去,不跟去尋個下落。獨自躊躇了一番,心裏忽然恨道:似這種壞胚,誰耐煩隻管跟在他背後慢慢的走?何不趁此地沒有行人,拿住他,逼他供出騙款的下落?這念頭一動,即緊走幾步,趕到陳六和身邊。
陳六和突聽得背後有急走的腳音,回頭看時,曾服籌已從衣底抽出匕首來。陳六和沒看清曾服籌的麵貌,還疑心是攔路行劫的,並不畏懼圖逃,反轉身作揖,說道:“我身上一文錢也沒有,衣服也是破舊不值錢的。”曾服壽順手拖住陳六和的胳膊,將麵孔湊近他眼前,說道:“你這假張六還認識我麼?我特地從河南追到這裏來,今日才尋著了你。趕快將騙來的二萬多銀子交出來,我也饒恕你一條老命;敢支吾一言半語,就請你嚐嚐我這匕首的滋味!”
陳六和一聽這話,登時驚得麵如土色。逃既掙不脫身,喊救又四顧無人,隻得跪下來哀求道:“我實在該死,不應該做出這樣騙錢的事來;不過我也有我的苦衷,要求劉大少爺原諒。寒舍就在離此不遠,千萬求劉大少爺去寒舍坐一會兒。騙來的錢,自然交還;但是,我做出這事的苦衷,也得向劉大少爺表白表白。”
曾服籌自幼是個讀詩書識道理的人,見陳六和如此哀求,覺得也在情理之中。正待應允同去陳家,忽又聽得後麵有腳步聲響。陳六和陡然乘曾服籌不在意,爬起來掙身就跑,一麵大呼:“救命!”
曾服籌也不顧後麵來的是誰,拔步就追。
陳六和如何跑得過曾服籌呢?不上十來步便追著了。一手就將陳六和的小辮子拉住;一時氣湧上來,懶得說甚麼,舉匕首就截下一個耳朵來,才說道:“你想逃嗎?想逃去見閻王嗎?少爺偏不放你去!”
陳六和被截了一個耳朵,鮮血直流,隻痛得幾乎暈死,哪裏還有耳聽曾服籌說話;倒在地下打滾。曾服籌一時氣忿,把他的耳朵截下,及至見他痛得打滾,又覺後悔自己的舉動太魯莽。正在有些為難,猛聽得身後有人打著哈哈說道:“痛快,痛快?貪是痛快!”
曾服籌急閃身跳過一邊看時,原來是自己胡師傅。心裏好生歡喜,忙問他:“怎生知道這裏來?”
胡慶魁道:“我出城到前麵三叉路口,就見你跟蹤這騙賊向這條路上走,所以也跟了上來。這騙賊可交給我,你趕緊到白塔澗去罷!對你表叔說,我的事辦了,就到會理州來。”
曾服壽問:“何玉山現在哪裏?”
胡慶魁道:“我留他在身邊,還有用他之處。”
曾服籌至此,不敢再遲延耽擱,當即收了匕首,撇下陳六和,回身向白塔澗走去。走到白塔澗時,成章甫和李春林的全家男女,都在樹林中等候;隻不見有小翠子在內。曾服籌心想:若小翠子在朱家不能脫身,我們就此走了,留下他一個女孩兒在此,如何使得?便向成章甫說道:“托表叔的鴻福,大仇雖已報下,隻是去朱家臥底的人,此時何以不見出來呢?”
成章甫笑道:“這事你毋庸著慮!大仇既報,用不著臥底之人,他自有地方安插。你我於今且趲程到曾服籌已報會理州去。”於是一行人曉行夜宿,向會理州前進。
於今且放下這邊的事,單說陸繩祖這個人。在前回書中,雖借胡慶魁口中略述了一遍,然隻述得一個大概,其中還有些在曆史上有價值的事,不得不在這時候欽述出來。不過在下不是四川人,也不曾到過會理州,更不曾見過所謂猓夷的人種,以下所述對於猓夷的事實,多得自故老口中,自不免有多少隔靴搔癢及時間顛倒的地方;好在是給人消遣的小說,不是藏之名山的信史。
於今要寫陸小土司報仇的事,先得把他四個仇人的地形力量略敘一番,看官們才知道陸繩祖為父報仇,比曾服壽難了十倍;而陸繩祖半生努力,都為曾服籌後起之藉,他本人倒以情死終了,結果甚慘。
閑話少說。陸繩祖的仇人,第一個最強悍的,是瀘鐵糧子的張如海。瀘鐵糧子地方,天生成的險峻非常。三方麵巉岩陡壁,鳥雀都不容易飛上去;一方麵雖稍平坦,雖與深山夷木筸阿侯家接壤。
這大木筸阿侯家的酋長,名叫阿侯支徒,擁有六七十萬生夷,一個個都凶頑善戰。阿侯支徒兼有謀略,二十幾歲的時候,當這一部分的酋長。其時太平天國的翼王石達開,率領十多萬大軍,從雲南竄出四川,走大木筸經過,打算衝出會理州;誰知恰遇阿侯支徒新任酋長,正想多立戰功,擴充阿侯家的勢力,遂統三十萬生夷,與石達開的兵大戰。
石達開的兵雖久經戰陣,然從雲南出四川,山行千裏,多已疲乏,突遇二倍以上的生力軍,地形又不熟悉,倉卒應戰,如何能操必勝呢?石達開見生夷來勢凶猛,隻得下令衝開一條血路,且戰且走。阿侯支徒可肯放手?帶著三十萬生夷跟蹤追擊,從爐鐵糧子之西數十裏地方經過;這地方是淺山夷土司嶺漢賓管轄之處。嶺漢賓也是一個驍勇善戰的人,遂也率領自己部下十多萬熟夷,截擊石達開軍。
石達開畢竟是個有勇有略的大將,收拾殘軍,鼓勵士卒,與嶺漢賓大戰,居然以少勝多,把嶺軍擊退了。再向前行走,不料行不到二、三十裏,迎麵乃是一條大河,截住去路;原來這河名大渡河,就是諸葛武侯征南蠻時所渡的瀘水。這瀘水寬有數裏,波濤洶湧,非有大船不能渡過。
石達開走到大渡河邊,不見一艘渡船,隻得下令斬伐山中樹木,趕緊紮排,渡過岸去……。隻要過到對岸,便是寧遠府轄境。石達開知道官軍容易對付,反是蠻子難打。因為蠻子世居此土,若被漢人占領,一族人便無安身之所,為此對於外來軍隊,總是拚命抵抗;官兵沒有這種生存的關係,所以打起來極易潰敗。
石達開此時尚有七、八萬能戰之兵,人多手眾,一會兒工夫,就伐木紮成了無數的木排。全軍上排渡過河去。這也是石達開命裏該絕,想不到渡至中流,對岸忽然來了許多軍隊,排槍大炮,急雨也似的向木排上打來。待退回去罷?這邊阿侯支徒與嶺漢賓已率著如蟻的蠻兵,截住了退路。弄得石達開進退失據,仰天大叫了一聲,拔出佩刀來,親手將他自己的妻子兒女殺卻幹淨,棄屍大渡河中;再將所有珍寶細軟,也都沉到河底,束手就擒。
對岸的軍隊,畢竟是誰呢?乃是寧遠府的鎮台唐本友。石達開為唐本友所擒,不久就在川中被殺了。
後來有愛惜石達開的人,說石達開並未被殺,已得脫逃,出家做了和尚;所殺的是假石達開。這種說法,不過是愛惜石達開的人,故意是這麼說,使表同情於石達開的人,略得安慰罷了!其實這豈是能假的事。並且,唐本友捉拿石達開的事,其中還有一段因果。據唐家人言之鑿鑿,雖與本書無涉,然既說到唐本友、石達開二人身上,不妨連帶敘述一番!也可以給看官們做酒後茶餘的談助。
據唐家的人說,唐本友當日因捉拿石達開,很得朝廷的升賞。不料石達開被殺的這日,唐本友正睡午覺,朦朧中見石達開來了,頭也不回的直向上房走去。唐本友在夢中覺得石達開是反叛,怎敢逕入我上房?不由得大怒,喝令左右:“把這叛逆拿出來!”這一聲,喝醒了。左右的人見唐本友夢中大叫,也都吃了一驚。忙上前問:“為甚麼?”
唐本友正在思量夢中情景,忽見一個丫鬟從後房走來報道:“姨太太生了一個少爺。”唐本友聽了,一蹶劣跳了起來。“哎呀”了一聲,說道:“不好了,報仇的來了!”左右的人看唐本友這般情形,更加吃驚;知道唐本友性情暴躁,又不敢多問。過不了幾日,這個新生的少爺,突然死了。唐本友見這新生的少爺死了,才恢複以前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