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子對王老板娘道:‘李春林等人在客棧裏,不見我回去,必不放心;因為老媽媽帶我到這裏來的緣因;我還不曾對他說明白。’王老板娘道:‘有甚麼話可對我說,我回去對他說便了。這裏朱老太爺看上了你,就要留你在這裏,是再好沒有的事,不要違背他老人家的意思。’小翠子笑道:‘那有這麼容易的事。我到他家來當婢女,不曾得他家一個身價,難道進門就不許出去嗎?’王老板娘恐怕事情弄僵,忙改口說:‘不是不許出去。’
“小翠子見朱家已有了進身之路,即回到王鴻發棧,悄悄的對李春林說道:‘我父親的仇人已經見著了。我於今須到仇人家去臥底,我父親的朋友已與我約好了,不久就得前來。叔叔住在此間,不便與他們會麵;並且在此久住不動,易使公門中人生疑;最好於我到仇家去後,便移到城外小飯店中暫住些時。隻等約好了的那幾個朋友一到,我即設法送信給叔叔。’李春林道:‘你去後我方移動,所移之處,你如何得知道呢?不如借送我們出城為由,一同到城外將住處弄妥了,你再回頭到這裏來,免得臨時大家會不著麵。’
“小翠子也覺得這話有理,遂對王老板娘說道:‘我李家叔叔見我得了一個好安身之所,異常欣喜。於今他們要往四鄉賣藝去,我平日受了他們多少的恩典,打算送他們出了城就回來。’王老板娘恐怕小翠子一去不來,卻又不好說不許前去的話,隻是現出躊躇的樣子說道:‘朱老太爺等著你去,你何必送他們去城外呢?如果你定要去,我就陪你同去如何?’小翠子大笑道:‘你怕我就此去了不回來嗎?我若不願意到朱家當婢女,又何苦給你送到朱家去看呢?如果我不情願去朱家,盡可一口回絕你,何必口裏答應你,暗地又跟人逃跑?世上那有這種情理!’
“王老板娘一想,這話不錯,才不說甚麼,讓小翠子送李春林等人出城。在離城二三裏地麵,找著一家小飯店住了。小翠子回到王鴻發,王老板娘那肯耽誤,立時送到朱家,大約得的酬勞銀子不少。小翠子也明知這種做媒婆的人,必拿著他的身體,瞞天過海的賣錢;但是他隻求得以進身,媒婆得錢與否,也不放在心上。那惡賊本是酒色之徒,一見小翠子就忍不住饞涎欲滴,露出種種輕薄樣子。小翠子心裏正有些著急;讓那惡賊糾纏罷,清白之身,實在忍耐不下;不讓他糾纏罷,又恐怕小不忍則亂大謀!
“幸虧惡賊去年在常德堂子裏,討了一個姑娘,做第八個姨太太;那姑娘是有名的雌老虎,見小翠子生得這般標致,惡賊簡直是蒼蠅見了血的樣子,不由得醋心大發,抓住惡賊大哭大鬧起來。惡賊平日極寵愛八姨太,絲毫不敢違反他的意思;忽見他無端大哭大鬧,料知必是為小翠子的事;隻得再三勸慰,卒至將小翠子撥到惡賊的大老婆房裏,不許惡賊親近,雌老虎方收了雌威不哭鬧了。惡賊與大老婆不睦,終年不踏進大老婆的房,不和大老婆談話。小翠子在他房中,倒落得一個身心清淨。
“我剛才進城去,就是到朱家會小翠子,問他別後布置的情形。喜得朱家上下人等,都已深入睡鄉,小翠子正獨自在床上打坐。我一響暗號,他便偷著出來了,將到桃源後的種種情形說給我聽。我說:‘李春林雖會武藝,隻是有甚麼事可所用得著他們呢?’小翠子說:‘我在常德遇見他們的時候,隻覺得他是江湖上一個有義氣的朋友,加以武藝高強,必有可以用得著他們之處;就是用他們不著,也不過害他們多跑了些路程。他們原是隨處賣藝的人,來去不礙人的眼。’
“問小翠子:‘到朱家這幾日中,看朱宗琪還是每日外出呢,還是終日在家中,不大出外呢?’小翠子說:‘朱宗琪並不輕易出門,必待有緊要的事,才乘轎出門。隨行的有四個人;表麵是跟隨,實在是化重金從外府外縣訪來於勇士。朱宗琪也自知仇怨太多,防人報複。這四人的武藝雖不知道怎樣,然既有這四人在他跟前,動手時便得留意。現在桃源縣的知縣姓羅,湊巧明日在縣衙裏做五十歲的大壽,本城略有體麵的紳商,莫不親去縣衙拜壽。
“‘今夜暖壽,朱宗琪也去了。回家時很高興的對他幾個小老婆說:“羅知縣待我格外優渥,親自陪我在簽押房裏坐談;本城眾紳商,多有見不著羅知縣的麵。”明日是正壽期,朱宗琪想必還得去縣衙拜壽。我問小翠子:“曾否打聽羅知縣的官聲?”小翠子說:“雖不曾打聽他的官聲怎樣,但是像朱宗琪這種惡紳,羅知縣倒待他格外優渥,可知羅知縣也不是一個好東西。”’”
胡慶魁接口說道:“小翠子這話一點也不錯,我也因此可以斷定羅知縣是一個貪官;做官的人在任上做壽,多是借著撈錢的。朱宗琪是桃源縣頭等富紳,又會巴結官府,大概朱宗琪的壽禮送得格外豐富,所以羅知縣待他也格外的優渥;若不為壽禮送得獨多,就是和朱宗琪要好,官紳狼狽為奸。與朱宗琪要好的,小翠子都可以知道他不是個好東西;若是貪圖朱宗琪壽禮獨多的,也可以斷定不是個好東西——二者必居其一。”
劉恪在旁搖嘴說道:“做官的人在任上做壽,藉以撈錢的,固然不少;但也不可一概而論。不見得清廉之官,便不在任上做壽。”胡慶魁、成章甫二人一聽劉恪的話,都知道他是存心偏護他的義父劉曦在襄陽府任上做壽的事。二人都點頭笑著,連連應:“是。”
成章甫忽望著胡慶魁笑道:“明日不好教李春林帶著他一家人去縣衙裏慶壽嗎?倘能天假之緣,在會場下手,就比偷偷摸摸殺在他家裏的好多了。”胡慶魁略加思索,即點頭說道:“這倒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慶壽的人必多,我們混在當中;便是事後逃走起來,也好趁著紛亂之際,使跟隨朱宗琪的認不清麵貌。”
劉恪問道:“要我裝成賣解的一同去麼?”胡慶魁說道:“那倒可以不必;我們不過藉著賣解的引朱宗琪出來,方好下手。你也裝成賣解的,倒使李春林一幹人受累了。我們仇已報了之後,李春林一幹人能平安脫身更好;就是不能脫身,也沒要緊。因為,曾家與朱家的仇恨,桃源人都知道,是多年的積怨,與旁人沒有關連;李春林是湖北人,無論如何也不能牽扯到他們身上去。”
劉恪道:“李春林住在那家小飯店裏,我們又不認識他,如何能與他們見麵談話呢?”成章甫笑道:“這事用不著你耽憂,你老婆已答應今夜在我走後去知照他們。我們且趁天還未亮,各自安歇一會,蓄著精神明日好去幹大事。”二人於是都解衣就寢。胡慶魁將絲腰帶給還劉恪道:“有下次做事,還得仔細一點兒才好。你想,今夜如果留著那更夫的活口,朱宗琪明白知道有人來害他,敢親身到縣衙裏來麼?”劉恪接過絲腰帶,也自睡了。
沒一會,天已大亮。成章甫在蒙矓中,聽得外麵有人問成道人;料知是李春林來了。連忙下床,係好了道袍,開門出去迎接。隻見一個五短身材、皮膚粗黑、身著短衣的人,年約五十來歲;右手托著兩顆頭號鐵彈,在掌心中不住的團團旋轉。
成章甫也是練武的人,知道這種鐵彈,是保定府的特產;江湖上人也稱這鐵彈為“英雄膽”。彈心是空的,捏在手中一搖動,就從手中發出一種極清脆的響聲;在掌中旋轉起來,又是好看,又是好聽。北方好武的人,無不各有一對,沒事時就托在掌中旋轉。
這人一麵轉著鐵彈,一麵和店夥說話。店夥聽得門響,回頭看見成章甫出來,就伸手向成章甫指了一指,對這人說道:“我們這裏隻住了一個道人,就是他。你去看是不是?”這人一望成章甫,忙停了手中鐵彈的旋轉,趨近前拱手,說道:“道爺貴姓是姓成麼?”成章甫點頭笑道:“貧道也知道你是李春林大哥。”李春林也點頭應是。成章甫道:“此地不大好說話,我們到外邊去罷!”說時,挽著李春林的手,向店外走去。
這蠶頭鎮不過幾十家店麵,鎮頭盡處,便是曠野。此時剛天明不久,野外沒有行人。成章甫因小翠子不曾將朱宗琪的姓名告訴李春林,便也不將曾彭壽被害的話說出;隻含糊說小翠子已經諸事都準備好了,不須李春林動手與人廝殺,隻要李春林帶領妻室女兒去縣衙慶壽;小翠子的仇人,自有人動手誅戮,不用李春林過問。
李春林聽了成章甫這般吩咐,麵上現出不快的神氣,說道:“既用不著我動手廝殺,又要我們這些人做甚麼呢?我一番熱忱,情願跟著到桃源來,為的是江湖上一點義氣,不能存貪生怕死的心。誰知武家姑娘還是不大信我的樣子,至今連仇人的姓名住址都不肯說給我聽;至於他父親怎生被人謀害,我更不得而知。是這般的情形,我就想仗義替朋友報仇,也無從著手了。”
成章甫見李春林說話很帶著生氣的樣子,忙從旁解釋道:“李大哥不可誤怪了武家姑娘。實因這仇家是桃源縣第一個惡霸,他的耳目爪牙都多的非常,若稍不謹慎,不但大仇難報,甚至倒送了報仇人的性命。李大哥是江湖上一個義烈漢子,沒有貪生怕死的心,武家姑娘豈不知道?隻是他曾和貧道商量,覺得李大哥有妻室,男女同行,不能如單人獨馬的,立時可以遠走高飛;仇家又是此地的惡霸,在左右護衛的人很多,若要李大哥動手,武家姑娘說,恐怕連累大招、二招兩位姑娘。所以,隻求李大哥去縣衙慶壽,多使幾項驚人技藝,引動多人來看,武家姑娘便好趁熱鬧,刺殺他的仇人。他何嚐是不信李大哥呢?”
李春林聽了這類解釋的話,心裏即時舒服了。點頭說道:“是這種情形,倒也罷了!不過武家姑娘不必如此過慮。他不要小覷了我兩個小女;小女雖沒有驚人的本領,但是高來高去的功夫,也不在人之下。承他的情,不肯連累小女,我覺不甚妥當。他以為,我自做我賣解的事,表麵不與他們的事相幹;他們刺殺仇人之後,可以逃跑,我們用不著逃跑。其實,是這樣絕不妥當。如果我們賣解的,真不與他們報仇的相幹,我們心裏安定斷不至有可疑的形跡露出來;於今我們明知此去慶壽,是借慶壽為武家姑娘報仇,他們動手相殺的時候,我們何能不露出一點可疑的形跡?又在公門之地,更不能大膽,不跟著他們一同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