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道姑夙慧早通佛 孝子性急夜尋仇(3 / 3)

成章甫哈哈笑道:“對啊!我早知道你有這句話說出來。我且問你,我和你這位高徒,於今自願擱下去桃源的正事不幹,大家合力同心的去辦陳六和的事,你能擔保辦得了麼?你知道我們在嵩山聚議的時候,為甚麼要你同至桃源?難道那時就知道,有陳六和在慈恩寺拐騙的案子鬧出來,預先委你去辦嗎?就因為朱宗琪那惡賊,為人異常機警,他知道曾家有一個孤兒逃亡在外,近年來防範得更加嚴密。我是在桃源生長的人,三十幾歲才離開桃源;雖隔了十多年,又改了道裝留了胡須,然在素日認識的人,仍不難看出。朱宗琪於今是桃源首屈一指的巨紳,他的耳目眾多,隻要稍漏一點兒風聲到他耳裏,這仇便不容易報了。

“陳六和在慈恩寺,一見我便能認識,你說我到桃源還敢給他看見麼?不但不能給他看見,桃源縣城裏認識我的極多,我簡直不敢露麵。因我不敢在桃源露麵,才不能不仰仗你同來。倘能叨天之幸,大仇能複,我當立刻帶你這高徒離開桃源,到會理州去。隻你與何玉山,可以多在桃源停留些時日,辦理陳六和的事;不用說你與光宗和尚有十多年交情,就是和我一樣初逢一麵,也得你方能幫他的忙。是這樣一個情形,你且說我怎麼是完全論交情深淺?”

胡慶魁笑道:“你既不能在桃源露麵,然則要你同去幹甚麼?你不是跟著白辛苦嗎?”成章甫道:“我露麵是不能露麵,但是沒有我同去,你們和在那邊臥底的小翠子,便接不了頭。盡管你胡師傅的本領大,不僅報不了仇,甚至還要打草驚蛇,以後更不好下手。”

胡慶魁聽了不言語,半晌才冷笑道:“我不信誅一個山州草縣的惡紳,有這麼煩難,用得著這般虛張聲勢,小題大做!”

成章甫見胡慶魁似生氣的樣子,自知出言太魯莽了,連忙順著他的語氣說道:“誅一個山州草縣的惡紳,本來算不得一件難事。不過,廣德真人和曾師傅的意思,都覺得父仇應該子報,旁人縱有力量,也不能代人家兒子報仇;若不為這一點,我等眾兄弟,何時不可以來取朱宗琪的首級呢?我所以說縱有你這般大本領,也報不了仇,不是說你不能誅滅朱宗琪;因朱宗琪不是你的仇人,你就殺了他,也不能算是報了仇。並且曾師傅曾再三叮囑,冤有頭,債有主,不可因報仇傷及無幹之人。朱宗琪那惡賊,既已有了防備,又住在縣城之內,除卻報仇的人不顧自己的性命;報仇之後,不圖脫身便罷,要平安脫身,豈是你這高徒一個人所能做得到的?因此所以不能不小題大做。”胡慶魁聽了成章甫這般解釋,便點頭不做聲了。

四人一同逢山走路,遇水搭船。正是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也經過了不少的時日,這日才走到離桃源縣城十多裏的地方,地名蠶頭鎮。這地方雖是一個小小的鄉鎮,但是地當官道,來往的商旅很多;鎮上也有幾家飯店。

成章甫引三人到一家極小、不能留宿多人的飯店裏住下。等到天色昏黑了,忽對胡慶魁說道:“本來今夜可以趕進城去的,隻因我不敢在白晝入城,且不知道我關照小翠子所辦的事,此刻辦得怎樣了?隻得留你們在這裏暫住一夜。我趁此時天色黑了,去探一回消息就來。你們盡管安睡,不必等我。”說罷,悄悄的從後院跳牆出去了。

胡慶魁當時就想跟在成章甫背後,窺探他去甚麼地方,如何行事?忽轉念一想:不妥。我跟著去不要緊,我走後,萬一曾家這孩子性急,冒裏冒失的也偷著跑到城內去,鬧出亂子來,不是當耍的。何玉山不過是他義父跟前的一個獄卒,如何能拘管得住他?不如且等他睡熟了,我再輕輕的起來前去。他是年輕的人,走路走得身體疲乏了,必然一落枕就沉沉的睡去;何必在這時候走使他知道呢?因有此一轉念,便裝出疲乏了的樣子,倒頭就睡。

劉恪也對何玉山道:“這幾日的崎嶇山路,委實走的我很乏了。師傅睡了,你我也熄燈睡罷!”何玉山道:“少爺既乏了,快睡。我還不覺乏。大家都睡了,成道爺等歇回來沒人開門。”劉恪連連搖手道:“我表叔一時不得回來;就回來,也用不著人開門。你隻管睡好哪!你不睡,不熄燈,我也睡不著。”何玉山見劉恪這麼說,隻得吹熄了燈,上床睡覺。

胡慶魁雖睡在床上,並沒合眼。一聽劉恪對何玉山談的話,心想:不好了!這孩子大半也存心想等我睡著了的時候,偷著去尋他表叔,或是去行刺他的仇人;若不然,他身體乏了,盡可納頭便睡,何必要催何玉山呢?定要熄燈呢?喜得他露出這一點兒馬腳,使我知道;他若乘我走了之後再走,倘或鬧出亂子來,我真對不起成道人呢!

胡慶魁心裏正在揣想,隻聽得劉恪漸漸的打起呼來;何玉山卻在床上翻來覆去,好像是睡不著的樣子。胡慶魁也裝做打呼,好一會工夫,方聽得何玉山的呼聲起了。何玉山的呼聲一起,劉恪的呼聲便慢慢的息了;胡慶魁更知道劉恪的呼聲是假,仍一麵繼續裝出呼聲,一麵留神聽劉恪怎生舉動。

劉恪畢竟年紀太輕,哪裏想得到因催何玉山熄燈睡覺,就露出馬腳來給人家知道了;還以為胡慶魁是真個睡著了打呼,一點兒不猶疑的溜下床來。在房中略轉了兩轉,因房中沒有燈光,胡慶魁看不出他在房中幹甚麼,隨即就聽得輕輕推開了窗門。身法好快,窗外星月之光,才跟著窗門射了進來,隻見劉恪已踴身鑽出窗眼;仿佛有黑影一晃,便已到屋上去了。

胡慶魁至此那敢耽誤!喜得他因早已存心要偷著出去,窺探成章甫的行動,和衣睡在床上,此時下床,用不著裝束,也不驚動何玉山,就從房中躍上屋瓦。一看不見劉恪的影兒,料想他必是翻過屋脊,由大道向桃源縣城那方麵去了。

他連忙躥到屋脊上,借著星月之光,朝大道上望去;果見劉恪正在大路上向前奔走,雙腳和不曾著地的一樣,迅速非常。不覺暗自點頭,歎道:“真是‘世間無難事,隻怕有心人’。這小子就為要替他自己父親報仇,將鄭五傳給他的武藝,朝夕苦練,隻幾年工夫,居然練成了這一身能耐。我且跟上去,不叫破他;看他初到這人地生疏的所在,又在這三更半夜的時候,有甚麼辦法?”主意已定,即跳下房屋,在離劉恪三、四丈遠近,緊緊的跟著奔走。

胡慶魁的本領遠在劉恪之上;劉恪一心隻顧前行,哪裏知道背後有人跟著。十多裏路,不須多少時間就趕到了。

胡慶魁看這座桃源城,雖不甚雄壯,然依著地勢起伏,環繞如帶,要翻越過去也非容易。再聽城中靜悄悄的不聞聲息,隻隱約聽得遠處有更鑼聲響。

看劉恪直奔城門洞口,胡慶魁不由得心裏好笑:難道這時候還開著城門,等你來進城嗎?知道劉恪必回身走來,忙閃身黑暗處偷看。果見劉恪回身走了幾步,想繞著城根走去,不住的抬頭向城上望。約走了數十步遠近,忽將背貼住城牆,雙肩一聳,就一步一步的往城上升去;不過一丈來高的城牆,很快的就坐在雉堞上了。

胡慶魁恐怕城中房屋稠密,若與劉恪相離太遠,在黑暗中尋覓不著。急從這邊跳上城頭,看劉恪已到了靠城的一座樓房之上,探首向城內各處張望;好像認不出方向,不好朝那裏行走的樣子。胡慶魁心想:你這小子真糊塗,似這樣人生地不熟,你半夜三更跑來幹甚麼呢?剛在這般揣想,隻見劉恪已跳下樓房,到了街上。

胡慶魁暗道:“不好了!在房上沒人看見,還沒要緊;公然到街上去走,倘若遇著巡查的,怎麼辦?我既跟來了,也隻得追隨上去。”遂也跳到街上,依然默不發聲的跟著。喜得這街上,夜深一無行人,也不見巡查的。走了一段街道,忽見前麵有一道柵門,已經鎖閉了;然能看見那邊有一個小小的黑木板屋。

胡慶魁知道是更柵,裏麵必有看守柵門的更夫住著。照例要過柵門的,須叫更夫取鑰匙開門,隨便拿幾文錢給更夫,便隨時都可以過柵。劉恪如何知道這些故套,也並不知道那邊的黑木板屋,是看守柵門的住處。因見有鐵牛尾鎖將柵門鎖住,就伸手過去,將鎖輕輕扭斷。“啞”的一聲,柵門開了。劉恪才塞身過去,更柵裏早躐出一個乞丐般的更夫來,口裏罵道:“好大膽的殺胚,居然敢扭斷鎖衝過來!”一邊罵,一邊撲上前抓劉恪。劉恪接過更夫的手腕,隻一捩,更夫即痛得支撐不住。一麵口叫“哎喲”,一麵蹲身下去。

劉恪右腿一抬,把更夫踢翻在地;急上前用腳尖點住更夫的胸膛,低聲喝道:“敢聲張,就取你的狗命!”更夫掙紮了兩下,掙不動,也便嚇得連叫饒命。劉恪道:“要我饒你一條狗命容易,你隻把朱宗琪家住哪裏告知我,便饒你的狗命。”更夫哀求道:“我實在不知道朱宗琪是誰,如何知道他的住處呢?”

劉恪道:“放屁!朱宗琪是桃源縣的第一個大紳士,你怎麼不知道?”

更夫聽了,即改口說道:“哦,原來你問的是朱老太爺。不錯,他的官名是朱宗琪。他的公館就在桃源縣衙西首不遠,八字白粉牆門閭,大門上邊懸掛了幾塊金漆匾額的便是。”劉恪喝問道:“這話沒有虛假麼?倘有一點兒不對,我回頭還得取你的性命!我本待就這麼放你起來,隻是放了你,於我行事有多少不便,不得不暫時請你受些委屈。”說時就自己身上解下一根絲帶,把更夫手腳反縛起來,就更夫身上撕了一片衣角,塞入更夫口中,即掉臂向前走去。胡慶魁躲在旁邊看了這番情形,又不由得暗罵道:“這小子實在太糊塗了!留下這樣一個活口在此,萬一此去不能將仇報了,不是有意打草驚蛇,使朱宗琪那廝知道有人要害他嗎?”隨即抽出身邊寶劍,走過柵門,手起劍落,可憐這更夫已身首異處了!他做鬼也不明白,為甚麼事,死於何人之手。

胡慶魁斬了更夫,覺得留下這根絲帶不妥,遂解了下來,係在自己腰上,再追蹤劉恪走去。走不到十來步,忽見劉恪又轉身走來,嚇得胡慶魁藏形不迭。劉恪仍走到更夫身邊問道:“縣衙在哪裏?此去還有多遠?”問了一遍,不見回答。劉恪自忍不住笑道:“我不曾把你口裏塞的東西去掉,教你怎生回答。”旋說旋彎腰待伸手去拔那衣角。陡驚得退後兩步,抬頭向四處亂望。

胡慶魁原會隱身術,劉恪怎能看見?四處望了一會,不見人影,就飛身跳上房簷去了。胡慶魁也跟著上房,看劉恪的頭,仍舊和撥浪鼓似的,好像是尋覓殺更夫的人。不一會,仿佛尋見了甚麼形跡,飛的一般向前追去;翻屋脊、跳房簷,真是如履平地。胡慶魁一麵追蹤,一麵探望前頭;原來是有一個人影,正向城牆方麵飛奔而去。這人影從何而來?又是誰人在暗中呼應?須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