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初時野性難馴,雖不曾將上山的人咬死,然接連傷了幾個;幸虧所傷的,就是想來汙我的無賴,也沒有斷送他們的性命,終成殘廢之人罷了。地方紳耆見山裏有惡獸傷人,不知究竟,妄想邀集獵戶來圍殺。還好所來的獵戶,一見法隨出山的威勢,都股栗不敢動彈。地方紳耆沒奈何,就刻了山下那塊石碑,告誡行人不走這山裏經過。自從那碑豎立之後,幾十年無人敢上山來。有時雖有膽大的鄉人,以為法隨已不在這山裏了,悄悄的偷來探看;隻須法隨一聲大吼,登時林穀震動,探看的就慌忙逃去了。”
“我聽了曾師傅這番話,疑團才釋;原來是特地降伏這梭猊,看守蓮花山的。那地方上人,若不是因山上有這異獸,不但曾師傅當時被人擾得不能安心修道,就是後來小翠子到那山上,也必不能安身了。我奉了曾師傅的吩咐,去帶小翠子上蓮花山;若不是曾師傅叮囑我,不使武溫泰夫婦知道,隨時都可以將小翠子帶走。武家全家的人住在一隻小船上,小翠子又輕易不獨自上岸,何能避開武溫泰夫婦的眼,將小翠子帶走呢?就為這一點,害得我跟著武家的船,奔波了幾個月。直到那日在黃鶴樓下,方得遂我心願。那機緣真可以說是千載一時了。
“我將小翠子送到蓮花山,曾師傅忽問我道:‘廣德真人交給你的那古玉玦呢?帶在身上麼?’我說:‘在身上。’曾師傅道:‘那是我父親傳下來的東西,你給我罷;我有用處。’我自從接受那玉玦之後,即緊係在腰間,片刻也不曾解下過。這時,隻得解下來,交給曾師傅;也不便問他有何用處。
“小翠子卻好,雖是一個未成年的女孩兒,卒然使他離開他父母,住在那人跡不到之處,若在平常的女孩子,處到這般境遇,便不哭得死去活來,也必悲傷終日,不言不笑;小翠子不然,當在黃鶴樓下,初將他帶走的時候,因恐怕他叫喊,隻得用法術把他的本性迷住,使他沒有知覺。及至上了預雇的船,就回複了他的本性,略對他說了幾句,帶他上山學道的話,他全不曾現出憂戚的樣子。我還存心提防著他,恐怕他乘我不備,逃上岸去追尋他父母。誰知他直到蓮花山上,沒有露過半點兒不快活的神氣。曾師傅見了他也很高興。
“我原可以不在蓮花山停留的,隻因曾師傅早已斷絕了人間煙火食,小翠子又年紀太小,不能自行坎爨,非留我在山上;就是曾師傅也覺著為難。好在我得了哈摩師的傳授,正要求一個靜心修煉之所,更難得有曾師傅這樣的大德,做我清修伴侶。因此,我便在蓮花山上,每日除弄兩頓飲食之物,我與小翠子兩人吃喝之外,隻是靜心修煉。小翠子得曾師傅傳授,竟比成人還肯努力上進。
“我在蓮花山住了一年半,小翠子已漸漸能自行覓食了。這日,曾師傅傳我到他跟前,說道:‘陸繩祖為人,氣度很大,所處的又是化外之地,正好容納小摩天嶺那般人物。你的遭際獨好,得了入道之門,本來可以不必到會理州那方去的;不過曾服籌將來也得在那地方,圖一個立足的所在,不能不先打發你去,替他做一點兒基業。’他老人家說了這話,並就我耳根吩咐了:番。我就此離了蓮花山,到會理州去。”
劉恪至此問道:“就表叔耳根吩咐的,到底是甚麼話呢?難道是不能給小翠子聽的嗎?”成章甫連連點頭,笑道:“正是不能給小翠子聽的。”劉恪又問道:“可以說給我聽麼?”成章甫笑道:“也不能說給你聽。將來自有使你知道的這一日便了,此時用不著追問。我在會理州布置好了,才托你這位胡師傅,去襄陽設法帶你出來。不料胡師傅到襄陽,卻鬧出了命案,下在獄裏。他說有誰能放他出獄,即將法術傳給誰的話,用意就在想你放他。但是那番話沒人說給你聽,又猜你沒有那麼大的膽量,所以隻得教鄭五來開導你。
“你出來之後,原打算你我見過麵,我就帶你去桃源的;不湊巧廣德真人此時在嵩山屍解,將李曠、張必誠等當日同在桃源共患難的人,都傳到嵩山聽遺囑。我正從蓮花山奉了曾師傅的命,將小翠子送回武家的船上。得了這消息,隻好也上嵩山;一麵托鄭五送信給你,教你趕到嵩山來。你這胡師傅因知道劉知府已為你把官丟了,恐怕你在白天行走,襄陽府認識你的人多,被人看出來了,又生波折,所以囑你在夜間趕程前進。誰知你錯認了武溫泰是存心搶劫官船的人;武溫泰父女也尚不知道你已因放走胡師傅,不在劉知府處去當少爺了。”
劉恪問道:“那麼小翠子何以知道催促我到嵩山去,說胡師傅在嵩山等我呢?”成章甫道:“到嵩山前聚會的話,是我曾向他說過的;所以他知道催你。”劉恪又問道:“表叔為甚麼要送小翠子到武家船上?上武家的船為甚麼要跟著劉家的官船行走呢?”
成章甫道:“這是由曾師傅吩咐了這麼辦的;其用意總不外乎——因此成全你們兩人的婚事。廣德真人臨終時遺囑,說你父親為救他才反抗官兵,以致傾家產送性命,十多年冤沉海底,不能伸雪;這是他一生的恨事。喜得你父親還留了你這個兒子,現在已到了可以報仇的時候了。他本想親眼看見你報了仇,立了基業,方可無遺憾。無如他本身得的道果,機緣已熟,不能強留,隻好勉勵當日同事的諸人,輔助你先報了私仇,再圖立足的基業。說畢,又對李曠、張必誠等人,都一一吩咐了幾句話,恍如睡覺一樣,端坐閉目而逝。
“李曠等眾兄弟多想等你到了,商議同去桃源的事;無奈陸繩祖久已與四土司開釁,大戰過幾次了;於今正在兵連禍結的時候,若李曠等眾兄弟久不回去,多有不便之處。我就作主教他們趕回會理州去了;去桃源的事,有我們幾個人,足夠對付了。並且,我已打發小翠子先去桃源布置,我們到桃源時,他必已布置妥當了。”
劉恪詫異問道:“小翠子不是送我義父回山東去,表叔何時打發他去桃源的呢?”
成章甫點頭道:“不錯,小翠子是送你義父到山東去了的。你義父隻知道著慮,你此後不去他家做兒子了,以為留住小翠子在跟前,便可以引得你回去。他哪裏知道你的身世,更哪裏知道我們用得著小翠子的地方很多,不能由他扣留著不放?我為甚麼害得你們在這寺裏,等候這麼多日才來呢?就是因為小翠子在山東不能出來,特地趕到山東,勸他以你的事業為重,出來助你一臂之力。好在他這幾年山居野宿慣了,正苦在家中悶閉不堪,一口就答應了。大約他此刻早已到了桃源,我們安排前去便了。”
劉恪問道:“廣德真人屍解之後,屍體還是埋了呢,還是焚化了呢?”
成章甫道:“說起這件事很怪,你不問起,我因談的太久了,還忘記對你說呢。我們當時也都躊躇,他老人家屍解後的遺骸,不知怎生處置才好。你這位胡師傅說:‘想必他老人家臨時必有吩咐,看吩咐我們怎麼辦,就怎麼辦!’我們也以為然。想不到說了遺囑之後,已合上兩眼要去了,並不曾吩咐如何處置遺骸的話。我們就急起來,推李曠上前請示。他老人家複睜眼,點頭說道:‘這是用不著你們憂慮的。我已在小摩天嶺石室中靜坐多年了,何以無端要到這嵩山來脫化呢?就因為這山下的居民,與我有一段因緣,我這遺骸,應該由他們保存供養。屆時他們自然尋見上來,也不須你們前去知照。’
“我們聽了這話,都覺得很奇怪,隻好大家等著,看究竟怎樣。誰知脫化了一日一夜,還不見動靜。我等正商議如果到次日尚不應驗,就隻好備瓦棺暫時裝殮。一夜過去,次日天色初亮,即見手擎香燭上山來的鄉民,就和出洞搶食的螞蟻一般,從山腳到山頂,絡繹不絕,不知有幾千人。在前走的遇著我等便問道:‘陳公真人在嵩山肉身成聖,你們知道在甚麼地方麼?”我等見真人的話,果然應驗了,自然指引給他們看。一麵盤問他們怎生知道的?
“他們說:‘這位陳公真人,在我們這地方,屢次救人無數。某年小旱災,是陳公真人來施賑;某年大瘟疫,也是陳公真人來施藥。這一帶的老少男女,經陳公真人救活的,真不知有多少。昨夜大家在睡夢中,見真人來了,對我們說,已經在嵩山肉身成聖,死後遺骸應受這一方的香火。因為一鄉人所夢皆同,不能不信,所以集合全鄉的人,各帶香燭到山上來。”真人的遺骸是坐著的,鄉人登時抬來一個大木龕,將遺骸移入龕中,前扶後擁的抬下山去了;說要建造一座真人廟。大概半年之後,那廟即可告成了。’
“劉恪道:‘難得他老人家這麼關切我家的事,論理我應該去叩幾個頭。’成章甫道:“論理自是應該;不過此去還有多少的路程,我們去桃源不可耽擱,且待你的事業成功之後,再去叩謝不遲。”成章甫隻在慈恩寺住了一夜,次日即同劉恪及胡何兩人,動身往桃源前進。
話說成章甫帶著劉恪及胡、何二人,從慈恩寺向桃源前進。行至半路之上,劉恪對成章甫說道:“我們到了桃源,務必順便探聽陳六和的下落。若是他拐騙的錢不曾用去更好,便可拿回來送還給光宗和尚,慈恩寺仍是可以重新建造;就是他拐騙的錢已經用去了,也得於我們正事辦妥之後,抽一點兒閑工夫出來,押解陳六和這騙賊到慈恩寺去,使光宗和尚好向各施主,表白不是夥同掣騙。光宗和尚為人實好,我們這回在他寺裏打擾了好幾日,論情理也不能不幫幫他的忙。”
成章甫搖頭道:“這是不幹我的事。我也沒有受他的供養,僅草草的在那裏住了一夜;他們出家人原是受十方供養的,我僅借宿一宵,算不了甚麼,用不著幫他的忙報答他。你也不過在他寺裏住了幾日,加以你的力量有限,並且還有你本身最要緊的事,隻等去桃源將正事辦妥,便得前去會理州營幹,哪裏抽得出閑工夫來,管這些不幹己的事?”
劉恪道:“然則我們親眼看見陳六和這種東西,十多年處心積慮騙出家人,做出這樣無法無天的事來,就全不過問嗎?”
成章甫笑道:“天下無法無天的事多呢!若件件得我們去過問,我們就有百千萬億化身也幹不了;自然有那義不容辭的人去對付,與你我有甚相幹?”
劉恪道:“我雖在慈恩寺隻住了幾日,然知道那寺裏的僧人,都是每日從早至晚,各自做各人的功課,不管閑是閑非的人。他們對這件事,都可以說是義不容辭的。但是,他們休說不肯到桃源去尋覓陳六和,便是肯去,一來不容易尋覓得;二來便是尋著了那騙賊,我敢斷定那些和尚,沒一個是那騙賊的對手,如何能對付得了呢?”
成章甫笑道:“你真喜多管閑事。你這位胡師傅,與光宗和尚十多年的交情,這回又湊巧同到桃源去,你還怕他不努力幫光宗和尚的忙嗎?”胡慶魁接著笑道:“隻有你這牛鼻道人,界限分得這般清楚。虧你在慈恩寺還說我等修道的人,做除暴安良的事,不看交情的深淺;你此刻的話,不完全是論交情的深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