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成章甫說出曾六瘋子的履曆來,並說,曾六瘟子告訴他們的三哥,那七妹連夜的有兩夢,向母親說要出家修道。她說:“前夜睡到二更以後,見一個慈眉善目的白發老婆婆,從門外走進房來,到了我床前,叫我起來。我雖在夢中,心裏很明白,覺得上床睡的時候,房門已經關好了,這老婆婆何以能走到我床前來?翻身坐起來問道:‘老太太從哪裏來的?叫我起來做甚麼?’老婆婆笑容滿麵的說道:‘特來帶你看看好樣子。’旋說旋牽了我的手,往門外便走。腳才跨出房門,便覺眼前景物是平常所不經見的,氣象陰森淒慘。走不多遠,即見有許多斷頭缺足的人,遠遠的跪伏在地,好像求老婆婆拯救的樣子。
“我回頭看老婆婆,遍體金光耀目,眼前陰森淒慘的氣象,登時被金光照成了一片慈祥之景,無數斷頭缺足的都不見了。再向前走去,所見的情景,正是善書上所畫的十殿閻羅、十八層地獄。在地獄中受諸般苦惱的人,見了老婆婆,能跪伏於地高宣佛號的,即有金光照被其身,轉眼不見。遊覽一周之後,老婆婆不言不語的,仍牽手送我回來。不見進我家大門,就覺已到了我自己睡房中;桌上燈光還亮,照在床上。隻見另有一個和我一般身材、一般衣服的姑娘,睡在我床上。我正待上前將這姑娘推醒,不提防老婆婆已在我背上推了一把,隻推得我朝床上一撲,立時驚醒轉來。忙揉眼看桌上油燈,火焰還搖搖不定,似乎剛有人從桌旁走過去的。聽街上正當當敲著三更。
“昨日早起,就打算將這夢說給媽聽,飯後竟忘了不曾說。昨夜方合眼不久,就見那老婆婆又笑容可掬的來到床前,伸手拉著我的手道:‘今夜再引你去看一來好所在。’我說:‘昨夜所見的那些情景,使我看了害怕,今夜不願再去看了。’老婆婆搖頭道:‘不是昨夜那般所在,此去沒有可怕的樣子使你看見。’他這麼一說,我不知不覺的就下床跟著他走。所走的仿佛盡是砂地,雖不是昨夜那般陰森淒慘的氣象,然也是昏沉沉的不見日光,又不見人物鳥獸。
“走了一會之後,忽見前麵白水茫茫,波翻浪滾,一望沒有邊岸。轉眼到了水邊,老婆婆停步伸手向水中指著,好像是教我看的意思。我即低頭細看水中,有魚有蝦,在水中遊走;再看老婆婆,已雙足跳在水麵上立著,彎腰用雙手在水中撈取魚蝦,捧著了就往岸上放。我問:‘這是甚麼所在?’老婆婆淒然說道:‘這是苦海。’我又問老太太將魚蝦捧上岸做甚麼?他說:‘救他們出苦海。’我問:‘我也可以下來救他們麼?’他說:‘有何不可?隻看你自己的願力如何。自己不下苦海,是不能救苦海眾生的。’我聽了即跳下水去,雙腳也能在水麵上立著,並不沉下,於是也學著老婆婆的樣子,雙手撈取魚蝦上岸。老婆婆看了甚是高興。
“我這時雖在夢中,心裏覺得知道這老婆婆是一位菩薩,就存心要拜他為師傅。他連連搖手,說道:‘還早,你得去蓮花山蓮花洞裏靜修若幹年,到了可以出家的時候,我自來度你。’我又問:‘蓮花山在哪裏?’老婆婆隨即伸手一指,我看所指之處,乃是一座高山;那高山的形勢我似曾見過。正待問蓮花山坐落那府那縣,回頭看老婆婆時,已不見了;急得向四處尋覓。老婆婆見不著,陡見兩個白帽青袍的長人,與迎神賽會時假裝的無常鬼一樣,從後麵猛追過來;嚇得我慌忙就走。不提防腳下踏了一顆石子,撲地一交跌下,頓時驚醒轉來;方知又是一場大夢。坐起來仔細一想,無常相逼而來,實在可怕。菩薩借夢中指點,恩重如山,我豈可蹉跎自誤,有負菩薩深恩?因此決心要拜辭母親,自去尋覓蓮花山修道。”
曾六瘋子說完前事,續道:“我母親如何肯依她呢?連罵帶勸的不知說了多少話。無奈七妹心堅如鐵,說如果硬不許他出家,他就在家餓死;父親也勸罵不聽。七妹已餓了兩日夜,不沾水米。母親因想起七妹在胎中便吃素,確是與尋常的女孩子不同;於今不許他出家,將來要把他許配給人,必也是很麻煩的;隻得答應他去尋覓蓮花山。
“七妹見母親應允了,才肯照常飲食。母親覺得七妹是一個年輕女兒,不便讓他獨自出門尋找不知方向的所在,打發我陪伴同去。甚是奇怪!七妹竟是知道路徑的一樣,出西城隻走了四十多裏,即到一座山下;看那山的形式,儼然一朵蓮花。在山上尋覓了一陣,果得一洞。洞內石壁上,滿刻蓮花;就是高手匠人,也不能刻的那麼精細。七妹尋得了那洞,就不肯出來;我隻得回家稟報。每年隻逢母親生日,方回家一轉。自母親去世以來,至今不曾回過。”
(編按:以上長達千餘言的道白,均係成章甫引述劉恪義父所說曾六瘋子告訴其祖曾三的“話中話”。因標點、分段困難,甚麼不易接受,故文字、語氣略有更動。以下再依原文轉回世人知成氏以第一人稱“講古”。)
成章甫複對劉恪說道:“你父親又道:‘六叔祖將這情形說給我祖父聽了,我祖父幾番要六叔祖帶去蓮花洞瞧瞧這個出家修道的七妹,六叔祖總是借故推諉,始終沒有去過。六叔祖其所以能知道人家過去未來的事,說出話來無不奇驗,或者是兩兄妹都得了修道的秘傳;所以後來忽然不知去向,大約也進了蓮花洞。”
“你父親曾經是這麼和我細談過,這老婆婆一對我提起曾六瘋子的話,我當時就想起這一段故事來;才知道這曾師傅不是別人,就是你曾祖輩的七姑。當我做小孩子的時候,曾六瘋子已有五十多歲了;七姑比六瘋子隻小一歲,於今我也有五十多歲了;他的年紀不是已經差不多一百歲了嗎?但是,看他的精神容貌,至多不過六十多歲,又有那麼清潔高尚的履曆,怎能不教人欽敬?
“我連忙重新禮拜,道:‘晚輩知道了。師傅不是在蓮花山蓮花洞精修的曾七姑嗎?何以師傅至今還是在家的裝束呢?’曾師傅道:‘剃度的機緣,各有遲早,不能強求。’我又問:‘曾六爹此刻還健在麼?’曾師傅搖頭說:‘早已升天了。’我又問:‘曾家的仇恨,何時可以報得?’曾師傅說:‘報仇事小,使能承續曾家煙祀的事大。聞武溫泰有一女兒,貌甚整齊,性尤明慧,且與曾家孤兒很有情愫。你可到武溫泰船上去看看,再來回我一個信。’我說:‘晚輩就因找不著武溫泰的下落,所以到這裏來請示。’曾師傅道:‘武溫泰很容易尋訪;他有一隻船販運貨物,專在九江宜昌這一條河道來往,很容易訪問得出。’
“我出來照著曾師傅指點的打聽,果然毫不費事就打聽著了;隻是不曾去襄陽府查問,總不免有幾成疑心你尚在武溫泰船上。及至上船不見有你,而武溫泰所說的又與曾師傅說的相合,因此才回頭找著鄭五,托他到襄陽府來傳你的武藝。這時鄭五和李曠等眾兄弟,都已由你這位胡師傅,引到了陸繩祖部下。陸繩祖得了眾兄弟,如獲至寶;便是對待真兄弟,也沒有那般親熱。至於陸繩祖為人,以及胸襟本領,你不久就得與他會麵,那時自然知道,用不著我此刻多說。鄭五去襄陽府教你武藝,我便去回曾師傅的信。
“我原是不敢到桃源去的;一則仗著事隔多年,官府緝拿的事,早已弛緩;我又改換了道裝,留了胡須,就是熟悉的人,非留意也看不出;二則仗著本身學會了些法術,便是武藝也比從前長進不少,尋常差役,不怕他一百八十的趕過來,也隻能白望我一眼,奈何我不了。古人說的:‘藝高人膽大。’確是不差。我到桃源西城外四十裏地方,尋找蓮花山,問地方人,並無人知道蓮花山這名目。幸喜還記得你父親說過,蓮花山是因山形像蓮花,依著這形式去找,才被我找著了。上山走不到幾步,隻見迎麵豎著一塊四五尺高、一尺多寬的石碑;看碑上刻著一行字道:‘此山有惡獸傷人,行人繞道。’
“我看了不禁吃了一驚。暗想:這就奇了!既有曾師傅在山內清修,如何容惡獸停留山內,並聽憑出來傷人,不加驅逐呢?究竟是怎樣凶惡的獸,難道連曾師傅都不能驅除嗎?我當日沒向曾師傅問明白,莫不是他老人家已不在這山裏了,所以產生了惡獸,沒人能驅除?然我既辛辛苦苦的多遠到這裏來,總得上山尋著蓮花洞看個實在,不能因這塊碑就嚇得不敢上去。想罷,也不害怕,大踏步走上山去。好在山中樹木雖多,山勢並不甚陡峭,不似過九華山時那般提心吊膽。
“我約莫走了一二百步遠近,陡聽得樹林中風響;那風的來勢極猛,不似平常風暴,滿山都刮到了。這風隻從一線台來,樹木紛紛向兩邊撲倒,仿佛是一道瀑布衝瀉而下,分明是向我跟前衝來。我知道必就是那惡獸來了,忙一麵念著護身咒,一麵手捏雷訣等待。剛看見一隻黃牛般大的野獸,形象仿佛獅子,滿身的毛衣直豎,從向兩邊撲倒的樹木坑中,比箭還急的飛撲過來。已離我不到十步遠了,忽聽得山上有人喝道:‘法隨不得無禮!’
“這一聲喝出,那野獸就如奉了軍令,立時停步;滿身的毛衣也倒下來貼皮貼肉了,陡起的風暴也息了。它似乎是有知覺的,閃著一對如電光的眼睛,向我望了一下,掉頭嚲尾,緩步走入旁邊樹林中去了。我一聽山上喝野獸的聲音,即知道是曾師傅;不過相離得遠,又被樹木遮斷了,看不見他老人家立在何處。不過,這顆心卻放下了,不用著慮他老人家不在山上;更不用提防惡獸再來。隻是心裏有些疑惑,這惡獸既是經曾師傅一叫喚,便不敢出來傷我,何以聽憑惡獸傷害別人,使行人繞道呢?旋上山旋這麼思想。方走到半山,就見曾師傅端坐在一方很大的磐石上。我緊走上前頂禮。曾師傅抬了抬身,說道:‘辛苦你了!是特來回信的麼?’我便將看見小翠子,果是又聰明又美貌的話說了。
“曾師傅點頭道:‘雖是聰明美貌,然在武溫泰夫妻手裏,也調教不出一個好女兒來。我看在我父親和我三哥的分上,情願費點兒精神,替曾家調教一個好媳婦出來;但是這事仍得累你。你去乘武溫泰夫妻不留意,將小翠子帶到這裏來,不可給人知道。我當初尋著這蓮花洞的時候,本地方的人,也多有聽得說的。這個也跑來看看,那個也跑來瞧瞧,一個個問長問短擾得我很苦,卻又沒有方法可以拒絕他們。那時我初入山修煉,不能辟穀,便不能將洞口封閉。地方有人來了,隻得分神與他們周旋。後來竟有本地的無賴子,傷天害理的想來汙我。我這時雖已靜修十年之久,護身辟邪之法,蒙菩薩在夢中傳授;然因不曾試用,不能有恃無恐。
“‘喜得這口出洞遊行,忽遇你方才上山時所見的那異獸,張牙舞爪向我撲來。我賴佛法將它降伏,看它已通靈性,對它說經,它一般的知道俯伏靜聽。因想到我獨自在這山裏修道,如遇魔障到來,道行淺薄,不能抗拒,豈不可怕?今此異獸應時而至,必是佛力加被,特地遣來給我護身的。這異獸原名狻猊,矯健無比。當下降伏它之後,即與它摩頂受記,取名法隨。命它看守這山側,但是不許他傷人性命,隻將上山來看我的人嚇退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