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成章甫約略頓了一頓,接著說道:“我細看這座石壁,雖是十分陡峻,不能步行上下;然有一條仿佛道路的形式,光滑沒有青苔,並且縱橫有裂痕幾道。李曠指著那條光滑的所在,說道:‘石室就在這裏麵,大哥可跟隨我上來。’旋說旋用手攀著裂痕,壁虎也似的緣上去。喜得我不是文弱無用的人,照樣緣上去,並不吃力。緣到半壁,隻見李曠的下半截身軀一晃,就不看見他的身影了。
“我心裏疑惑,仍不住的往上緣。緣到不見李曠之處,原來是一個僅容一身進去的窟窿;立在下邊的人,非仔細定睛不能看出。隻要探身進了窟窿,裏麵的地位很寬,極容易的便將兩腿縮進去了。真是天造地設的!這種稀奇所在,若不是修道有法術的人,誰能探索出來?”
劉恪聽到此處,又忍耐不住了,問道:“這種所在,究竟是甚麼人鑿出來的?難道也是在那山裏落草的強盜鑿出來的嗎?”
成章甫搖頭道:“不是。我當時也曾請教廣德真人,他老人家笑道:‘這何足為奇!古時沒有宮室之製,人民都是穴居野處,像這樣的穴也不知有多少;不過,土穴容易崩潰,不似石穴能這般耐久罷了!’我那時和李曠進了石穴,就穴口透進去的日光一看,兩壁上下,斧鑿的痕跡,都宛然顯露;即此可見確是由人工鑿出來的。石穴以內並不低隘,不過不甚明亮。進穴後須定睛片刻,方能看出朝上有一道石級,可以昂頭伸腰的行走。李曠在前引著,十數步後,忽見上麵有光射下來;原來已進了一間石室。光從壁上裂縫中透進來,照見室中陳設的床幾桌椅,都是用石鑿成的。廣德真人在石床上坐著,那種仙風道貌,與在你家中相見的時候絲毫無異,精神倒益覺比從前充滿了。
“我見了他,自然上前行禮。想不到他老人家一見我的麵,兩眼忽然流下淚來,硬著嗓音對我說道:‘這幾年來,你的遭際倒好;隻可憐你的表兄弟,簡直弄得一家人妻離子散。外邊的人一定要歸過於老夫,說老夫引誘他造反,把他一個好好的家業破了。其實老夫在觀音廟施水療疫的時候,他若肯聽老夫與他無緣的言語,不是那麼三番五次的跪求老夫到他家去,又何至惹出那一場大禍來?不過禍因老夫而起,總覺有些對不起他。’”
劉恪聽到這裏,已忍不住掩麵哭起來。
成章甫也措了眼淚,說道:“不要哭,不要哭,下麵就有可喜的事來了!當時我見廣德真人說話神情很悲傷的樣子,隻好說道:‘凡事皆由前定!當日你老人家在觀音廟的時候,就知道曾家去不得。無奈曾彭壽為一念孝思所迫,盡管明知有禍,也顧不得了。人能為對父母盡孝而死,就死了也是光榮的。”廣德真人聽我如此說,連點了幾下頭,說道:“曾彭壽能對他的母親盡孝,對我等朋友盡義,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好漢。於今他是以身殉義了,但是他還有一個兒子逃亡在外,沒有下落?這兒子的教養婚娶,是你我後死者之責,無可推諉。你今番來得甚好,這事除了你我,沒有旁人能引為己任;而你比我又更來得親密些,非你出頭做主不可。”
“我說:‘不錯,當劉貴受我表兄嫂托孤重寄,抱著我那侄兒逃出曾家門的時候,是我在旁邊親目所見的。年來雖也時常放在心上,然一則因為當日不曾聽劉貴說明逃向何方,不知從何處探訪;二則因為我自己剛得了一個安身之所,師命甚嚴,不能由我抽閑出外。就是今番從此地經過得覲尊顏,為時也十分匆促;本應在此多與老祖師及眾兄弟親近,無知師命不敢違,隻好求老祖師及眾兄弟原諒,等采藥歸家覆命之後,必請假到這裏來,聽憑老祖師驅使。”廣德真人問道:“采些甚麼藥?開了藥單麼?”我說:“有藥單。”
“廣德真人教我取出來給他看。他看看,說道:‘這些藥你要采齊,確不容易。老夫念往日交情,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替你采齊這一單藥料。不過,你回去覆命之後,務必請假到這裏來。不但尋訪你表侄非你來不可;就是這一山的眾兄弟,要找一個大家可以安身之所,也得你來幫忙。你且將藥單留在這裏,明日再到這裏來。’我見廣德真人肯代我采藥,心裏真是說不出的歡喜,連忙叩頭道謝,仍和李曠退了出來。這夜,與李曠、張必成等幾個頭領,暢談痛飲了半夜。
“次日下午,再跟著李曠進那石室。隻見廣德真人所坐石床上堆了許多藥料,廣德真人將藥單交還我,道:‘你點查一遍看,有遺落的沒有?’我照藥單點查,不但不短少一味,並且沒有一味不道地,沒一味不是新采的;不知他隻一夜工夫,何以能遍走這許多山嶺,尋覓這許多藥料?像這種神通,如何能不教人欽敬!我點查後正要稱謝,廣德真人忽指著藥材說道:‘絕陰丹。你師傅教你尋這一單藥,是準備要煉絕陰丹了。這丹煉成之後,你師傅便可以白日飛升,脫離生死苦海了。你師傅知道你和我有這一段因果,所以打發你來采這一單藥。你於今將這藥送回去,包管你多少得些好處。’
“我當即將藥料包裹好了,拜辭出來。鄭五雖是與我初次會麵,然性情十分相投。聽我說遇哈摩師誅妖蟒的故事,他定要和我同去見哈摩師。李曠、張必成等眾頭領,因恐怕我去了不再來,他極力您恿鄭五與我同去;覆命之後,好催逼我請假同來。人家一番好意,我不便深拒,隻得邀鄭五一同離了山寨。歸途便不甚麼時匆促了。一路上曉行夜宿,閑時談論些拳棒功夫、道家法術,才知道他雖不曾專心在深山窮穀之中精修道法,然因為家學淵源,也會得不少的法術。至於他輕身的武藝,更是一時無兩;在樹木茂密的山上,他能腳不點地,專在樹尖上行走。”
劉恪聽了,笑道:“他這能耐,我在離襄陽的那夜,已經看見過了。”說到這裏,胡慶魁忽向劉恪搖手,側耳朝門外,仿佛聽甚麼聲息。於是大家都停聲靜聽,隻聽得外麵人聲龐雜,好像出了甚麼事故的樣子。
胡慶魁起身一麵向外走,一麵笑道:“難道張六身上又有祖師附著說話嗎?”何玉山是一個好事的人,也忙起身往外走。成章甫問道:“張六是甚麼人?怎麼有祖師附在他身上說話?”
劉恪笑道:“你老人家可惜來遲了;若早來幾日,也可以看見這樁奇事。且同去佛殿上看看,說不定還有第二次呢!”
成、劉二人也跟著走了出來。隻見許多和尚聚在佛殿上,麵上都現出驚慌的樣子,不知紛紛的議論些甚麼。胡慶魁走到光宗和尚跟前,問:“為甚麼事?”光宗和尚連連跺腳,說道:“你瞧這事怎麼了!張六收了各施主布施的銀錢,今日忽然逃跑無影無蹤了。我滿寺的人都上了他的當,被他騙了尚在其次;可惡就是他這番舉動,在知道的施主們還可以原諒,不過說我等沒有眼力,誤信匪人;在不知道的施主們,甚至還要疑猜我等是夥通欺騙。你看這事怎麼了呢?”胡慶魁道:“何以能斷定他是逃跑了?或者因事出外,一時耽擱了不得回來。”
光宗和尚忙搖頭,道:“不是,不是。這事也隻怪我太相信他了,絲毫不曾有提防他的心;若存心提防他,也未必能逃的了。前、昨兩日,他借著看木料出外,夜間就有人告訴我,說外麵有謠傳,慈恩寺派人在市上收買金條,大約是要鑄一尊黃金的佛像。我覺得這謠言來的太怪,我寺裏不但不鑄黃金佛像,現有的佛像並不須重新裝金,何以外麵憑空有收買金條的謠言呢?莫不是張六在市麵上收買金條嗎?叫張六來問,張六從容笑道:“這謠言是何人造出來的?不理他,自然息滅。”
“我因為深信他是祖師爺付托的人,所以毫不猜疑,隻談笑了一陣,也就罷了。今早你未到我方丈來閑談之前,他還在方丈裏坐談了許久;你去後,我有事要找他,打發人四處尋他,便不見了。然那時我以為他偶然出外未歸,算不了甚麼,也沒人留神,直到此刻,外邊有人來會他,知客僧說:‘張六出去了。’教那人明日來。那人不肯走,定要坐等張六回來。知客僧看那人很麵生便問他:‘從哪裏來的?會張六有何事故?’先不肯說,知客僧問了好幾遍,那人方說出是聚珍銀樓裏的夥計,因張六在他銀樓裏買了幾百兩赤金,還短少四百多兩銀子,約了今日到這裏來兌。張六因囑咐了他,不許對寺裏和尚說,所以他來時不肯說出來。
“知客僧聽了這話,覺得奇怪。看張六的房門,朝外邊鎮了,隻得將鎖扭斷;推開門進房看時,櫥門虛掩著。那櫥是近來特地移到張六房裏,給他藏貯銀錢的。知客僧看櫥內已是空空的,僅有一堆破紙,料知有變,急急的跑來報我。我曾幾次親眼看見張六將各施主捐來的銀兩,藏入櫥內,此時一兩也沒有了,不是拐著逃跑了,是到哪裏去了呢?僅剩了二、三百串製錢,大概是因為笨重了,不好搬走,於今還在他的床底下放著。那聚珍銀樓的夥計,聽說張六逃跑了,他還出言不遜,說是我們夥通的,要我們寺裏賠還他。知客僧逼得和他吵鬧了一陣,他才氣忿忿的跑回銀樓報信去了。此時還不知道有不有轇葛?”
胡慶魁道:“我不相信張六這樣的人,也會做出拐款潛逃的事來;那麼,世間簡直沒有誠實可靠的人了。”光宗和尚道:“我等若不是你這一般的心思,怎麼會相信他到這一步呢?”胡慶魁道:“既是拐逃屬實,然則祖師爺附身的一回事,也就靠不住是真的了。”
光宗和尚道:“我思量祖師爺若果有威靈,能那麼顯聖,絕不至不知道張六的根柢,誤托匪人。張六的誠實是假,祖師爺附身的事,不待說也是可疑的了。不過,他是一個在俗的人,那篇訓示我等眾僧俗的文章,如何能假的那麼好?”
胡慶魁道:“豈但文章不是尋常人能假得來,就是那一筆龍蛇飛舞的草字,與這佛殿上的木匾、寺門外的石額,毫無區別,難道又是尋常人所能假得來的嗎?”光宗和尚道:“無奈於今已成了這拐逃的事實,那文字便不假,也隻好認他是假的了。因為既不能說祖師爺不認識人,更不敢說祖師爺幫他行騙。”
胡慶魁道:“既是我在方丈閑談之前,他還不曾逃去,可知此刻逃也不遠,何不派人分途試去追趕呢?”光宗和尚道:“銀樓夥計走後,我便派了幾個身體強壯的人,分途追趕去了。不過,據我猜想,他既是蓄意騙錢,必早已安排了藏匿的所在,斷不至落在追趕的人手裏。”
胡慶魁雖對於光宗和尚很關切,然因為自己有事,不能抽閑去幫著追趕張六,隻得歎息回房。成、劉二人也跟著回房。劉恪說道:“張六這廝也太沒有天良了!一個窮無所歸的人,凍得倒斃在寺外,虧得這裏的老和尚把他灌救轉來養活他,到現在忍心拐了這些款子逃跑嗎?”成章甫問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聽了摸不著頭腦。”胡慶魁即將張六到慈恩寺來十多年的情形,大概述了一遍道:“你若早見了張六,也絕不疑心他會有拐款潛逃的事做出來。”
成章甫聽了,哈哈大笑道:“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我,若早來見了他倒好了,絕不能許他做出拐款潛逃的事來。”胡慶魁問道:“這話怎麼講?千百人的眼睛都被他瞞過了,不見得就瞞不過你。”成章甫道:“那張六是不是臉上微看幾點麻子,左邊眉梢上長著一顆小黑痣的麼?”胡慶魁點頭道:“不錯,你在哪裏見過他麼?”
成章甫歎道:“我今日若不來,那廝還不見得便逃跑。你以為他真姓張行六麼?”胡慶魁道:“我們不知道他的履曆,他說姓張行六,自然都認他是張六。你若知道他的履曆,就好辦了。”
成章甫道:“我與他從小在一塊兒長大的,豈但知道他履曆,連他祖宗的事情都瞞不過我。隻是他的履曆,我雖知道得詳細,然也沒有辦法。我進這寺門的時候,就看見了他;怪道他裝做沒看見我的,掉轉身向那邊僧寮裏便走。我當時也沒疑,心他是存心躲我,還以為是他鄉遇故知,心中好生歡喜;但是不敢高聲叫喚他。就因為已經有十多年不曾見麵了,不免有點兒恐怕是看錯了的意思;所以跟上去;打算看仔細再拉住他,問他認識我麼?
“誰知等我跟進那僧寮時,已不見他的背影了;四處探望了一會,也沒看見,隻得退出來。心想:他既在這寺裏,遲早總有會麵的時候。因想不到他有裝呆子的一回事,故和你見麵的時候,不曾說出去僧寮裏找甚麼人來。
“他是我桃源縣人,姓陳名六和。論他的學問才情,在我們桃源縣可算得是首屈一指的人物。無如家境十分貧寒,父母早死,毫無產業,他專仗著一枝筆,替人應課,替人小考。桃源縣人多知道陳六和是生成的窮命,替人應課,他能包得獎銀;替人小考,能包取前十名,包進學;隻一用他自己的名字,就無望了。並不是看卷子的有意與他陳六和為難,實在他替人家做的文章又快又好,同時可槍替五、六名;為自己做的文章,據一般讀書人談論,簡直是滿紙寒酸氣,誰也看不上眼。所以他替人殺槍進學的,前後共十多名;而他自己前十名也沒取過,挑也沒挑過。但是,他槍替出了名,人家都防範他,不許他做這買賣。幾次被人拿住了,打掌心,戴蘆席枷,受了種種的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