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廣德真人說過了,如有為難的時候,可去和他商量;既尋找不著,再不去與他商量,更待何時呢?因此又到小摩天嶺去。到時,見嶺上已是一個人也沒有了;便是樹林中的房屋,也都燒成了一片一片的平地。我暗想:眾兄弟必是到會理州,投奔陸繩祖去了。僅留廣德真人一個在此麼?爬進石室看時,隻見廣德真人對麵,端坐著一個年約六七十歲的老婆婆。我還沒上前行禮,即聽得廣德真人開口說道:‘來了,來了!’似乎早知道我去,在那裏等候的一般。
“我向真人行過了禮,剛待說明來意,真人已指著對麵老婆婆對我說道:‘這是曾師傅,你今日能見著,是你的緣分不小。快過去頂禮!’我知道真人絕不妄語,忙掉轉身向曾師傅頂禮。曾師傅也忙起身合掌,口念:‘阿彌陀佛!’我想:曾師傅頂上還蓄著如銀白發,身上也不是僧家裝束,怎麼口念彌陀,又與道家的廣德真人對坐呢?心裏這麼胡想,便忘了向真人陳說來意。廣德真人說道:‘曾師傅神算,知道你今日必到這裏來,所以先到這裏來等你。’
“我聽了真人這話,心裏很詫異;我並不認識這曾師傅,他有甚麼事先到這裏等我呢?真人接著問我道:‘你今日到這裏來有甚麼事,曾家的孤兒已經訪著了麼?’我就將探訪的情形,及武溫泰不知去向的話,說了一遍。我話才說了,曾師傅已帶笑說道:‘我正為這事到此地來的。我曾家的禋祀,就靠這孤兒一個人繼續,因此早已關心他的下落。我知道他此刻已經入了平坦之途,不在武溫泰手中了;他此刻拜給襄陽劉知府兒子,已改姓劉名恪了。好在他本是劉家的外孫,就說姓劉也使得;不過此時還不宜就引他出來。劉知府為他專聘了一位品學兼優的西席,教他書史,使他趁此未成年的時候,求點兒學問,將來成為有用之才;也是我們曾家之幸!’”
劉恪至此,又忍不住問道:“我記得我那義父臨終時曾說過,我曾家已沒有親支的族人了,這曾師傅是哪裏的人呢?”
成章甫笑道:“你不用如此性急,我按著次序說下去,自然也要把這曾師傅的履曆說給你聽。我當時見曾師傅說話,和我們一般的桃源口音,我想真難得有這麼一個老婆婆,與你同宗,又肯這麼關切你;將來須求他幫助的情形,必然還有。幸喜這番遇著,不能不問明他住居的所在;下次有事要求他的時候,也好前去。遂即回答道:‘你老人家主張的,晚輩自應恪遵,暫時不去襄陽引他出來。不過,晚輩的意思,還想趁這時候,設法使孤兒學些武藝,不知行也不行?’
“曾師傅仿佛略加思索的樣子,點頭道:‘也使得!隻是,萬不可冒昧對小孩說出他的身世來。’我又說道:‘晚輩雖是姓成,然因與曾家至戚,當時過從甚密,所以凡是曾家的人,晚輩多能認識,惟不認識你老人家;大約是因你老人家,出閣的時候太早。請問你老人家是那房的?’曾師傅見我問出這話,麵上登時露出不快樂的神氣。停了好大一會工夫,才回問我道:‘曾家有一個叫曾六瘋子的,你聽人說過麼?’
“我靜心一想,記得做小孩子的時候,在桃源縣街上,時常看見一個年約五十多歲的老者,身上穿著一件藍不藍綠不綠的大布長衫,蓬著滿腦頭發,靸著一雙沒後跟的破鞋;終日笑嘻嘻的,從東街逛到西街,從南街遊到北街,一點兒正事不做,專喜逗著街上的小孩子玩耍,說話沒頭沒腦的;街上的人,都叫他做‘曾六瘋子’。這曾六瘋子表麵上確是有些瘋魔,但是據那時知道他最深的人說,他不但不瘋,並且是一個半仙,能知道人家過去未來的事;不過,認真拿事去問他,他是不肯說的。他高興的時候,隨便向人說出幾句話來,事後往往應驗如神,屢試屢驗;所以知道他不是偶然說中了。
“他所到之處,背後總有好多個小孩子跟著嘻笑,看他的怪樣子。他有時高興起來,從懷中掏出一大把錢,買許多小孩歡喜吃的糖果,用長衫兜著,教跟在背後的小孩去搶奪。他看了許多小孩你搶我奪,爭先恐後的情形,就跳起來拍手大笑。我那時也跟在他背後跑過;隻是我那時家中富有,我歡喜吃的糖果,隨時皆可由我盡著量吃,並有送給鄰家的小孩吃,用不著跟上去搶奪。後來我的年紀大了,便不見這曾六瘋子的蹤跡。也有說死了的;也有說出門不知去向的。因為曾六瘋子沒有親屬在桃源縣,無從打聽,也就沒拿他當一回事擱在心上。到後來與你父親相聚在一處的時候多了,一次偶然談到曾六瘋子身上,便問你父親是否與曾六瘋子同宗?
“你父親道:‘豈僅同宗,並且是我嫡親的叔祖。’我說:‘既是你嫡親的叔祖,為甚麼不迎接到家裏來安享,聽憑他一個人住在桃源縣裏,境遇好像非常困苦,也不送些銀錢給他呢?’你父親歎道:‘我何嚐不想迎接他來家侍奉?無如輪到我手裏當家時,已是不知他的下落了。’我說:‘曾家曆代是桃源的殷實之家,究竟是甚麼緣故,惟有那曾六瘋子很窮呢?’你父親道:‘這緣故實在可笑。他雖是我嫡親的六叔祖,但是我祖父和伯祖父,當日並不肯認他為兄弟;後來願意認他為兄弟時,他卻又搭起鬆香架子,說過慣了窮苦生活,不願和有錢的人在一塊兒過活。’
“我說:‘既然和你祖父是嫡親兄弟,應該生長在一家之中,為甚麼會分出個貧富來?’
你父親道:“這話認真說起來,卻不能不歸咎我曾祖的行為,略有失檢之處。六叔祖的母親,原是我曾祖母跟前的丫鬟。我曾祖瞞著曾祖母收了房,腹中有了身孕,才被曾祖母發覺。曾祖母性急不能容納,逼著要將丫鬟賞給當差的,或叫媒婆來賣出去。曾祖父恐怕鬧得知道的人多了失麵子,隻得商通媒婆,將丫鬟帶到縣城,另租房屋居住;對曾祖母仍繳納身價,說已賣給人家去了。
“‘那丫鬟住在城裏,做我曾祖的外室,不到半年,就生了六叔祖;第二年又生了一個女兒。因為與鄉間斷絕來往,直到經過二十多年之後,曾祖病在鄉間,臨終方對我祖父說出六叔祖的身世來。其實曾祖未說之前,我祖父、伯祖父等早知道,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兄弟,住在桃源縣城;不過都覺得他出身微賤,是丫鬟生出來的,眼裏不甚瞧得起他。就是曾祖臨終吩咐之後,僅我祖父主張迎接回來,一般守製;伯祖父堅持不可,並不許送信給他,簡直不認有這個兄弟。此時,六叔祖的母親,已先我曾祖死了。
“‘六叔祖有二十四歲,做機匠替人織布。他還有一個妹子,比六叔祖隻小一歲,究竟嫁給何人,或是幼年夭殤了,因為曾祖臨終不曾提起,家中無人知道,也無人去問過。後來我祖父兄弟分了家,各立門戶,我祖父有權可以顧恤六叔祖了;以為做機匠替人家織布,是很勞苦的生活,打算接到家裏來,替他娶妻,好一同安享。誰知他倒不願意,說做機匠是很快活的手藝,比一切做手藝的都安逸自在;若是坐在家中吃喝不做事,是不長進的子弟。我祖父一片好意,反碰了他這般一個軟釘,隻得無言而退。
“‘有一次,他在張禦史家中織布。張禦史正告老家居,優遊林石。不料三姨太生的一個少爺,才五歲,忽然病了。張禦史寵愛三姨太,更鍾愛這個五歲的小兒子,有病自然忙著延醫來家診視。但是,延了幾個有名的醫生,服了幾劑或涼或溫或補或瀉的藥,病勢不但不退,且益加危急了。張禦史留著幾個醫生,在家守候著病兒。一會兒變症,就一會兒換藥。張禦史心中焦急得無可奈何,陡然聽得織布的機聲響亮,便踱到織機跟前,想胡亂談談解悶;這也不過是情急無聊的舉動。
“‘這位六叔祖見張禦史走來,愁眉不展,他也知道是為少爺病了,隨口問道:“少爺的病還不曾全好嗎?”張禦史歎道:“怎能說好,更一日比一日沉重,隻怕已十九無望的了。”六叔祖似乎吃驚的神氣,說道:“很平常易治的病,怎麼倒越治越沉重了?我雖坐在這裏織布,不曾親見少爺,然而關心探問少爺的病症情形,覺得這種病很容易治好;不過拖延的時日太久,把身體病虧了,日後難於調理。”張禦史聽得他這麼說,不由得連忙問道:“難道你也僅醫嗎?”六叔祖道:“我雖不敢說懂醫,但少爺的病平常,不必懂醫的方能治好。”張禦史道:“那麼就請你去瞧瞧好麼?”
“‘六叔祖即起身與張禦史同到那少爺床前,診視了一陣,說道:“喜得還有救。想不到極平常易治的病,會誤到這一步,於今僅有一線生機了!我擬一個藥方,趁今日灌上一劑,大概尚不至無望;過了今日,更有仙人臨凡,也隻有束手望著他死了。”當即開了一個藥方。張禦史初聽六叔祖說病易治,心裏竟忘記說這話的人是個機匠;及至接了所開的藥單,方想起是一個做機匠的人,如何能使他治病呢?當下也不客氣,拿了這藥單,給留在家裏的幾個名醫斟酌。
“‘幾個翳生見是曾機匠擬的方,不約而同的都存了個不屑斟酌的心。大家隻略望了望藥單,即不住的搖頭道:“胡鬧,胡鬧!這藥如何能吃?”張禦史看著六叔祖,六叔祖笑道:“諸位若知道這藥能吃,也不至把一個活跳跳的少爺,治成這個奄奄垂斃的樣子。”說罷,並對張禦史細述病勢脈象,及用藥的道理。張禦史雖不明醫理,然究竟是一個通人,聽了我六叔祖的話,毅然對那幾個名醫說道:“你們已是說不能治了;不治免不了死。他說能治;能治固好,就是治不好,也不能說是他治錯了死的。”
“‘張禦史決計將藥灌給那少爺吃了;果然有了轉機。次日,又請六叔祖去診,換了個藥方。不須幾日工夫,少爺的病居然痊愈了。張禦史心裏感激他,謝他的銀錢,他分文不受,道:“我並非做醫生的人,偶然治好了少爺,算不了甚麼,如何受謝?”張禦史見他堅執推辭不受,更覺得這種人很難得。特地備辦了一席豐盛酒菜,親自陪他吃喝,並問他:“何以做機匠為業?何以能通醫道?”他說:“略看了幾本醫書,不敢說通醫道。”
“‘從治好張家少爺起,便有不少的人知道他通醫,有病爭著請他診視。他無論誰人來請,也不問有多遠,總是隨請隨去。一不乘車,二不坐轎。診過病,開過藥方就走;連茶也不擾病家一杯。病家謝他的錢,在幾十文以內,他便收受;如在一百文以上,他至多收一百文,餘的交還病家。病家請問緣由?他說,每日隻能得一百文的謝錢,若走第一家得足了一百文,以下的病家謝他,即不收受了。有病經他診治的,無不著手成春;他說這病不治,果不出半月必死。
“‘我祖父見他有這種本領,人品又異常高尚,定要接回家來在一塊兒過活。他說:“我一天忙著替人治病,連機匠的手藝都不能做,何能與三哥在家閑居?我知道三哥對我的好意,奈我沒有這福分安享。”但是他雖不肯與我祖父同住,然每逢年節及我祖父生日,必來叩頭道賀,以盡他兄弟之情。幾兄弟之中,他隻對我祖父最好。一日是重陽節,他下鄉登高,順便看我祖父;我祖父留他歇宿。
“‘兄弟兩人坐著夜談,我祖父忽然想起他有一個妹子,僅比他小一歲,究竟不知是嫁了,還是死了?隨口向他問了一句。他很詫異似的反問道:“三哥還不知道七妹的下落嗎?”我祖父說:“那時鄉城遠隔,又沒來往,如何得知道?及至你我會麵,就隻你一個人,並不見有七妹;自後也沒聽你提過七妹兩個字,如何得知道呢?”六叔祖道:“當日父親也不曾在家提起過嗎?”我祖父搖頭,問:“到底是怎樣的下落?”
“‘六叔祖道:“這事說來話長。在淺見之士聽了,甚至還要斥為妄誕,不相信有這麼一回事;父親當日不在家裏提起,大約也就是怕人不相信的意思。七妹在母親肚裏懷著的時候,母親就不能吃魚肉等葷菜,入口便嘔;吃素則安然無事。生下之後,還是如此。直到二歲不吃乳了,母親才能吃葷。七妹兩歲的小孩,居然能辨別葷素;素菜方吃,葷菜也是入口便吐。幾歲的小孩,行為言語,簡直和成人一樣;獨自一個人坐在房中,不言不笑的時候居多。他十五歲的這一年,一日早起,他忽向母親說道:“我連做了兩夜異夢,菩薩教我出家修道,我要去了。”母親生氣道:“一個女孩兒家,快不要這麼胡說亂道!做夢有甚麼憑準?若給你父親聽了,必然打你。”七妹道:“不然!我這兩夜所做的夢,不比尋常的顛倒胡夢。我是素來不做夢的,不怕父親打我,我也得出家去修道。”母親隻得問他做了些甚麼夢?’”
那曾六瘋子怎樣說出他妹子的夢話來?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