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群雄歸附小土司 瘋漢醫治佳公子(2 / 3)

“他不做槍替買賣,便沒了生路。他又生性不肯務正業,手中一有了錢,就得去嫖賭吃喝圖快樂。有人聘他到家裏去教書,他就與人家的丫頭、老媽子通奸;鬧得醜名四播,人家隻得將他辭退。他手中沒有錢,總是捏故向親戚朋友告貸,借到了手,是永遠沒有償還的。一般人知道他一沒有產業,二沒有職業,被他借去了錢,也不向他逼討;不過,都存心無論他如何捏故來借,絕不再借給他便了。他槍替的買賣不能做了,教書也無人敢聘了,借貸又絕了門路,雖說是單身一個人,度日也就艱苦萬分。

“這日,他跑到他同宗的叔父家裏去,原打算要開口借錢的,無奈他那叔父知道他的來意,正言厲色的教訓了他一頓,攆了他出來。他受了這一肚皮惡氣歸家,將家中所有的破舊什物和破舊衣服,一股腦兒賣給荒貨攤。得了二、三串錢,就辦了幾席酒菜,寫了幾十封信,寄給平日有往來的親友。信中說自己已病在垂危,自知旦夕間必死,請各親友於某日某時前來訣別;衣衾棺木是要求各親友恩施的。

“這種信寄去,各親友倒很情願送他的棺木錢;因以後可永免需索了。每人都帶了幾串錢前來看病,進門見他精神十足,毫無病容,房中安排好了幾席酒菜。明知又上了他的當,然既進了門,不好意思抽身便跑。性急的便氣忿忿的向他問道:‘你好好的沒有病,為甚麼寫信來說危在旦夕,害我們多遠的跑來?是何道理?’他從容笑道:‘我自有道理。死在旦夕的話,絕不是騙你們的。’

“直等到親友來齊了,他勸了一巡酒,才說道:‘我陳六和不是一個不肯上進的人,怎奈我的命運太不濟,使我心灰意懶。我早已存了一個隻求速死之心,不願意在世間和人爭強鬥勝了。隻是前日被我那位叔父罵的太厲害,我回家後仔細思量,我如果應該一輩子窮困到死,就不應該有這般才學;既有這般才學,古人說過的“天生我才必有用”,如何就這麼委屈死呢?但是,我生長在這桃源縣,婦孺都聞我的聲名,知道我是一個沒信義、沒行止的人;我便賭下血滴滴的咒,說從此收心做好人,人家也不會相信我。不如索性遠走高飛,到無人認識我之處,改頭換麵的去幹一場;不發財,絕不回桃源與你們見麵。你們隻當我陳六和今日死了,各人隨意施舍幾文,隻當是給我買棺木;我得了這錢,才有出門的盤纏。倘若托你們的洪福,有回桃源的這一日,所借的錢,都得加倍奉還。’

“那些親友聽了他這番話,大家麵麵相覷。那時我也是陳六和座上的朋友,他前後所借我的銀錢,記不清數目;我因為把他當一個才子看待,從來不與他計較。那時見在座的都不開口,隻得首先稱讚他應該出門,並恭維他的才學,出門必遇知己,立刻拿出三串錢送給他。眾親友見我送了,不好不送;一時就湊齊了三、四十串錢。第二日,到他家去看時,果然成了一所空房子;也沒人知道他上哪裏去了。我自從那回與他別後,到今日才瞥眼看見他。也虧了他裝呆子,裝結巴,裝沒讀書、不認識字,十多年不露馬腳。”

胡慶魁聽到此,不覺在自己大腿上拍了一巴掌,歎道:“可惜,可惜!有這種才情學問的人,為甚麼不向正經路上行走?做豪傑,做聖賢,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嗎?費了十多年的辛苦,卻做成了一個騙子,而所騙又不過兩三萬串錢,還不知道能否保得住長久;實在太不值得了!他既有這些履曆,我不可不去告知光宗和尚。這款項不是光宗和尚的,是由多少紳士布施積成的。光宗和尚要對眾施主表明心跡,不能不認真追究。”

成章甫道:“似陳六和這般借著佛法來騙錢,其居心實太可惡了。你就去告知光宗和尚,他此刻派去追趕的人,能將陳六和追回來更好;若不能追回,知道他的真姓名籍貫,便是告到官司,辦案的也不至茫無頭緒。”

胡慶魁遂連忙到方丈去了。不一會,胡慶魁帶了光宗和尚同來,介紹一僧一道見了麵。

光宗和尚對成章甫說了幾句客套語,即合掌說道:“貧僧方才承胡師傅來說,張六乃是陳六和的化名,道長與陳六和同鄉,深知他的來曆。貧僧正在著急,敝寺不幸,遇了這種意外之事。待告到官司,懇求認真追緝罷,我們出家人,不應該鑽進這煩惱網。待聽憑他拐了去,不加追究罷,對不起眾施主的事尚小,因他這一番設騙,致使以後的人,不敢崇信佛法;而他是由貧僧引進來的,貧僧這毀佛的罪過,如何當得起呢?左思右想,委實為難。道長與他同鄉,深知他的底細,不知有沒有追究他的方法?”

成章甫道:“陳六和這種敗類,所到之處,無人不受其害。貧道當日也不應該幫助他的盤纏,並慫恿他眾親友使他能成行,這罪過貧道也得擔當一分。可惜貧道此刻不能去桃源;若能去,倒不愁沒有追究他的方法。”

劉恪在旁說道:“就怕他拐了這款項,不回桃源去;如果他必回桃源,便是表叔不親去也容易。”

成章甫道:“陳六和不是有大胸襟大誌向的人,他一旦發了這麼大的橫財,又以為這裏沒有知道他根柢的人,豈有不回故鄉,誇耀親友之理?”劉恪道:“隻要他在桃源,我自願去走一遭,包管將他所騙去的錢,盡數奪回來。”

成章甫望了劉恪一眼,問道:“你此刻能到桃源去嗎?”劉恪看成章甫的臉色,似乎不快,即忙改口說道:“我以為錢已被他拐去了,隻要能撈得回來,遲早原不必拘定;等到回了桃源的時候,便去找他。”光宗和尚見二人說話的情形,疑心成章甫不肯多事,隻隨便閑談了幾句,就告辭去了。

胡慶魁對成章甫道:“你與這光尚是初交,自不願耽擱自己的正事,替他幫忙;我卻與他有多年的交情,很有心想助他一臂之力。”成章甫笑道:“你何以知道不願替他幫忙呢?我等修道的人,做除暴安良的事,也得看交情如何嗎?”胡慶魁道:“然則你打算怎麼辦呢?”成章甫指著胡慶魁笑道:“你真是精明一世,糊塗一時。你就忘記了我們這次在嵩山聚會的事了嗎?”說時,又指著劉恪道:“他本來要到桃源去的,順便就可以將陳六和的錢撈回來;這樣便當的事,為甚麼不願幫光宗和尚的忙呢?不過,我們都是不能露麵的人,去桃源幹的更是不能露麵的事;光宗和尚雖是出家人不妨事,然我們若當麵答應他去桃源追究,他說不定就拿著我們答應的話,去安慰各施主,其中不免有多少不便。”胡慶魁笑說道:“這倒是我粗心,沒看出你這番用意。”

劉恪道:“陳六和這騙子,不但害了這寺裏的僧人和施主,並且打斷了表叔的話頭,害我們耽擱的時間不小。鄭師傅當日從小摩天嶺送表叔去貴州之後,又怎麼樣呢?”

成章甫道:“那回在路上並沒兼程趲趕,恰好在哈摩師六個月限期以內走到了。哈摩師十分高興,稱讚我能幹;我隻得將到小摩天嶺,遇廣德真人的事說了,並說了想請假前去的話。哈摩師聽了說道:‘既是他們派了鄭五和你前來,你為甚麼不引他來見我呢?’我說:‘鄭五爺已在門外恭候,不敢冒昧進來。’鄭五爺此時在門外聽得我師徒談話,即走進房,向哈摩師行禮。

“哈摩師道:‘承你祖師的情,幫我采藥,我也理應幫他的忙。於今清朝的國運未衰,中原沒有可立的基業;逆天行事,是勞而無功的。會理州陸繩祖,乃當今豪傑之士,現正盡其力量,要為父報仇。四方豪傑去投奔他的,他都待如同胞手足;將來倒可望成立一點兒基業。你們小摩天嶺的眾兄弟,果能去幫助他,究竟還是幫助了自己。你拿我這話去回稟你們祖師,倘能采及芻蕘,也未始非大家之福。’

“我當時和鄭五兩人聽了,都莫名其妙,也不知道陸繩祖是一個甚人人?正打算動問,哈摩師已對我說道:‘你既有自己的私事未了,怎能一心跟我學道?盡管到小摩天嶺去罷!我也有我自己的事,不能常帶你在跟前。胡慶魁婆心俠骨,憑著一身本領,專一遊行各省,鋤強扶弱,這是修道人應做的功德。你從此可跟著他,也多做幾件濟人利物的好事,不必枯坐深山窮穀之中,才算修道。你就隨他去罷!到了那時候,我自來度你。’

“師傅既吩咐我們走,我便不敢再問了。喜得退出來,就遇著你這位婆心俠骨的胡師傅。和他談起陸繩祖的話,隻見他不住的點頭道:‘陸小土司確是一個有作為的豪傑,若有人去投奔他,我倒願做向導。’我見你胡師傅知道陸繩祖,當即向你打聽陸繩祖的履曆。

“原來,陸繩祖是老土司陸駕軒的兒子;陸駕軒略讀了些詩書,生性長厚,在會理州轄境之內,做了幾十年的土司。平日對於他管轄的熟夷,常教以禮讓,並時常宣布‘朝廷威德,不可背叛’等言語。夷人本來多是生性橫蠻凶暴,動輒集聚數萬或十數萬同類,用暴力對付人的;因陸駕軒數十年教化之力,竟不知不覺的把那一部熟夷的性質改變了,一個個馴良樸實,比漢人還容易管教。不過馴良樸實的人雖好管教,然禦外侮的力量,卻趕不上橫蠻凶暴的時候了。

“一般夷人是從來不講道理,隻怕凶惡的。對漢人的地方財物,固然是時常想侵占;但是漢人防範得嚴,不容易占著便宜。就是對於同種的夷人,因為劃分了許多部落,也是你搶我奪;隻要侵占得著,便動幹戈圖謀侵占。為搶奪牧放牛羊的草場,以致兩方聚眾相打的事,差不多隨時隨處都有。惟有陸駕軒這個土司,時時勸他自己部下的夷人,不可去搶奪他人的。他這一部落,地方比別部落寬大,人數也比別部落眾多。在幾十年前,原是很強盛的部落,他不去侵占人家的,人家自然也不來侵占他的。及至陸駕軒做了幾十年土司之後,人家都知道陸老土司是懦弱無能的人,可以欺負,就漸漸的圖謀侵占起來。

“初時陸駕軒還遏抑著部下夷人,不許爭鬥,派人與他部落的土司說理;無如各土司都是不肯服理的蠻子,弄到後來,也隻好集聚所有部下的人,和來侵奪的動起武來。習慣了安樂的人,哪能耐苦和人廝打?倒被人家打得落花流水。陸駕軒年已六十,受不起這一氣,竟氣得一命嗚呼了。臨死的時候,將十二歲的兒子陸繩祖叫到麵前,遺囑說自己殺身的仇人,是某某等四個土司;教陸繩祖牢牢記著,成人之後,務必為父報仇;不然他死不暝目。陸繩祖的母親尚在,每日早起,必親手提了陸繩祖的耳根大聲喝道:‘你父親是被某某等四個人殺死的,你記得麼?’

劉恪聽到這裏,忍不住又掩麵哭起來。成章甫隻得改口勸道:“你報仇的時候,就在目前了,還這麼悲痛做甚麼呢?”劉恪泣道:“陸繩祖為父報仇,尚每日有他母親耳提麵命;可憐我連母親都沒有了,教我如何能不悲痛?”成章甫見劉恪這麼說,也不由得歔欷落淚。

相對默然了一會,成章甫才繼續說道:“你與陸繩祖兩人處境,雖各不同,然你的仇易報,他的仇難報。因為甚麼陸駕軒的,是四個土司;每一個土司部下,有十數萬或數十萬凶橫強悍的夷人;而他自己手下的夷人,又都懦弱成性。與一個土司為仇,尚不見得能勝;何況那四個土司,是曾拜盟結合,有福同享,有禍同當的呢?我當時與鄭五因見你胡師傅說,若有人投奔陸繩祖,他願為介紹,就邀他同去小摩天嶺見廣德真人;好在他絕無難色,我們三人便一同回小摩天嶺。

“回見了廣德真人之後,我將哈摩師的話說了。廣德真人笑道:‘我也知道那是一個能容納你們眾兄弟的好所在,其所以不能早打發你們去投奔,就為曾家的仇應該先報,然後去幫人家報仇。無如曾家的孤兒,此刻還不知去向;計算年紀,也還隻有十來歲;須趁這時候尋著了他的下落,將他好好的教訓出來,使他明白自己的身世,報了仇,成立了家室,你我的心願便算完了。如有為難的時候,可來與老夫商量,老夫就吃些辛苦也說不得。曾彭壽當日酬謝老夫,定要將他祖傳的玉玦相送。老夫留在身邊多年,雖在顛沛流離之際,也未曾遺失。久留在我身邊無用,你可帶去,等曾家孤兒成人之後,交還給你。’

“說時,他起身擄起道袍,從腰間解下一塊玉玦來,說道:‘這玉玦原是一對的;曾家的家業既毀,所留下的那一塊,也不知是怎樣的了?’我聽了,即接口說道:‘當日曾彭壽將孤兒托付劉貴抱著逃亡的時候,我曾在旁邊親眼看見,交了與這個一般無二的玉玦,並金鐲一副給劉貴。劉貴很慎重的揣入腰間,想不至落入旁人手中。’廣德真人即點頭,將玉玦給我,道:‘但願物歸原主,不生意外。你從此可以專辦這事;至於這裏眾兄弟去投奔會理州的事,難得有胡大哥古道熱腸,願為先容,可毋庸耽擱你的正事。’

“我受了真人的吩咐,收了那塊玉玦,便不過問他們投陸繩祖的事,專心一誌打聽你與劉貴的消息。喜得你耳上有這烏金耳環的記認,通城人見過你的很多。我剛在通城探了一點兒線索,而你卻被火燒的不知去向了。好容易又到各方探聽,始探得武溫泰在飯店門外,收了一個乞食的小孩,耳上帶有黑環;於是又專一探武溫泰的下落。不料武溫泰已改了行業,在江湖賣解賣藥的人當中,再也打聽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