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成章甫繼續說道:“我不知道中了甚麼妖毒?去問老者,那老者現出很慈悲的神氣,說道:‘我知道你是初出門;你剛才走過九華山的時候,忽聽得有人叫喚你,你隨口答應了麼?’我心裏又吃了一驚,問道:‘那座草木都沒有的高山是九華山嗎?’老者點頭道:‘是。’我便把聽得有人呼喚的情形說了。
“老者歎氣說道:‘可恨九華山那邊的人,明知你在下午過山,也不向你說出厲害來。你可知道那呼喚你的是甚麼?那山上有一隻蛇妖,叫喚的聲音很奇怪,無論何人聽了都覺得是有人叫喚自己的名字。能不回答便好,雖中毒卻很輕,有藥可以醫治;回答了一聲,就無所逃免了。中了這妖毒的人,眉心是帶青黑色的。歇宿在哪裏,那妖便到哪裏來;同在一塊兒宿的都難保住性命。是這樣的情形,如何能怪小店不留你歇宿呢!我因為已活到七、八十歲了,用不著那麼怕死,不忍不說給你聽;若遇旁人,你便和他拚命,他也不敢明說給你聽,恐怕那東西來纏他。於今話已說明白了,請你走罷!大丈夫不要連累無幹之人。’
“我聽了這番話,想起這日下午所遇種種情形,知道不至虛假。若在平時,我明知死到臨頭了,必忍不住傷心哭泣;然此時隻覺得是天數注定,應該死在這裏,不是一哭可以濟事的,反而仰天打了一個哈哈,道:‘我隻道為別的原由不留我歇宿,原來是怕受我的連累。這有甚麼要緊!你們若肯早向我說明,我早已走到外邊等死去了;我豈是個肯連累旁人的不義漢子!少陪了!’即轉身走了出來。暗想:走了三家,家家如此;就到第四家,不也是一般的不肯容留嗎?不如悄悄的在人家房簷底下蹲一會,那妖精來要吃我,就由他吃了完事。
“在黑暗中約行了幾十步,忽覺得有人在我肩上輕拍了兩下。我想:那妖精就來了嗎?掉轉身看時,雖在暗處看不甚分明,然也依稀看得出是個身材很高大的人。那人見我轉身即說道:‘朋友?你中了妖毒,就準備等死,不想再活了嗎?’
“我一聽這人是四川口音,料想必是落在那火鋪裏的客商,看了我落店和爭吵的情形,所以知道我中妖毒的事。他既這般問我,必有救我的方法,當即回身答道:‘螻蟻尚且貪生,世間豈有準備等死,不想再活的人!無奈我是異鄉之人,不知道此間厲害;又不肯聽人家勸戒,以致弄到這步田地。各家火鋪都害怕,不敢容留我,我除了聽天由命之外,還有甚麼法子呢?既蒙老兄關懷下問,想必有好方法可以避開這遭大難;倘得遂救,當終身感激大德。’
“這人笑道:‘這樣大難,我那有救你的力量!不過,我看你倒是一個很曠達的人;明知中了妖毒,死在眼前了,還能談笑自若,不慌不亂,可知不是一個輕淺浮躁的人。我在這條路上來往的次數極多,知道離此地不遠有一位隱士,具有神鬼不測的本領;他若肯慈悲救你,必能保全你的性命。不過他既是一個隱士,一不求名,二不求利,肯救你與否,就須看你的緣法何如?’
“我問那隱士姓甚麼?叫甚麼名字?家住在哪裏?這人挽了我的手,一邊走一邊說道:‘你是異鄉人,又在黑夜,就把地名人名說給你聽,你也找尋不著。再多耽擱一會,隻怕那妖精已不肯放你過去了!’我走時,覺得這人挽我胳膊的手,有無窮的氣力。幾步之後,我的雙腳雖仍是一步步踏在地下,然仿佛已不能由我作主了,隻略在地下點了一點,就走過去了;哪裏是我自己走路呢?簡直是被他拖著跑罷了!
“我心裏免不了又疑惑起來,暗想:我自己從小練武,兩膀也有幾百斤氣力,加以百五六十斤重的身體,甚麼人能將我這麼拖著跑?莫不就是那妖精有意是這麼捉弄我一陣,再現出原形來吃我麼!雖則心裏如此疑惑,隻是並不害怕,仍向這人問道:‘承老兄的好意救我,還不曾請教老兄的尊姓大名。’這人答道:‘此時救性命要緊;救得了性命,你我再通姓名不遲。如果性命不能救,我把姓名說給你聽也無益。’
“我見他說話這般誠懇,才知道他確是好意要救我的人,不是妖精變化來捉弄我的;若不是這種有能耐的人,何能知道那隱士有神鬼不測的本領?心裏是這麼胡思亂想,倒把中了妖毒,命在呼吸的事置之度外了。一口氣不停留的,約莫跑了十多裏高低仄狹的山路。忽覺這人停了步,很低的聲音向我耳邊說道:‘前麵山坡中那所房屋,便是那隱士隱居之處。我不能同你去,你自己上前叩門。他出來開門的時候,你將中妖毒的原由說給他聽;須十分誠意的拜求他拯救,萬不可說出有人送你前來的話。那隱士是道家裝束,有六、七十歲的模樣。快去,快去!不可認錯了人。’
“我還待問話,這人已轉身走了。我不敢叫喚,隻得就一點兒星光,看前麵山坡中,果有一所不大的房屋。到此時心裏卻有些害怕那妖精找來了,急急跑上前敲門。不一會,大門開了。我看那開門的人,仿佛是一個年輕的人,也不是道家裝束。我還不曾開口,這人已問道:‘你是哪裏來的?半夜三更,敲門打戶的找那個?’我一想:不好了!這隱士究竟姓甚麼,我還不知道;他問我找那個,我不能說出姓名來,怎好回答呢?喜得我心裏一時忽然靈巧起來,絕不遲疑的答道:‘對不起,驚擾了!我是有急事,特地前來求見老道爺的;請老哥快去稟報一聲。’
“我正說了這話,隻見裏麵有燈光閃了出來。舉眼看時,正是一個胡須雪白的老道,左手擎著一枝油燈,緩步走出來;張眼向大門外探著,麵上微露驚詫的神氣。雖在夜間,看那老道的豐姿神采,真可以稱得起仙風道骨,沒些兒塵俗之氣!我到了這時候,也顧不得冒昧魯莽了,衝進大門,直向老道雙膝跪下,說道:‘我在九華山經過,中了妖蛇之毒,求老道爺慈悲救我!’老道連忙伸右手扶我起來,說道:‘你中了妖毒,來找我有甚麼用處!’
“我見他有推托的意思,乘他鬆手的時候,仍舊跪下,說道:‘非你老人家不能救,千萬求你老人家慈悲!’老道用手中燈在我臉上照著,說道:‘這就奇了!我在這裏住了幾十年,一不曾做醫生,二不曾做法師,更沒人求我治過妖毒。聽你說話是湖南口音;初到這地方來,怎麼知道來找我?你且說出來,是誰說給你聽的。起來談罷,這般跪著甚麼樣子!’我說:‘你老人家應允救我,我就起來;不然,寧可跪死在這裏!’老道聽了我的話,也不回答,伸手在我頭頂上摸揣了一陣,從容點頭,說道:‘你起來!我不可惜你這條小性命,卻可惜你這幾根好仙骨;救你便了!’我這才欣然跳了起來。
“老道吩咐那開門的人將大門關好,將我引進一間房裏。我看那房中的陳設,樸素清雅;隻是並無床帳。當牕橫列一張大條桌,桌上堆著幾函舊書;桌旁兩大書櫥,也是滿櫥古籍;窗對麵安放一張木榻,榻當中鋪著很厚的坐墊,榻旁擺著幾把靠椅。老道自己就榻上坐著,指著靠椅讓我坐了,問道:‘你是湖南人,單身到貴州來做甚麼事?’我原來準備有人盤問的時候,回答去某處探親的,然此時不敢照平常回答;因我本來沒有親戚在貴州。隻得答道:‘到貴州來並沒有一定的事故,因為生性喜遊山玩水,在家也是孤單一人,不如出門走走。’
“老道聽了,似信不信的樣子;又問道:‘你怎麼知道上我這裏來的呢?’我隻好隨口應道:‘因聽得本地方人指點,所以知道。’老道搖了搖頭道:‘本地方人是誰?在甚麼地方,如何指點你的?’我說:‘在前邊火鋪裏,說起你老人家有神鬼不測的本領,必能救我的性命,因此才投奔你老人家這裏來。’老道笑道:‘那人對你說我姓甚麼?叫甚麼名字?這裏叫甚麼地名?’這幾句話就問得我不能回答了。老道見我回答不出,就笑道:‘姓名、地名都不知道,真虧你在黑夜居然找得著!’
“我看了他說這話的神情,恐怕他怪我不誠實,不敢不說出來。便起身作揖,說道:‘實在是有一個四川口音的好漢,送我到這裏來的。隻因他吩咐我不可對你老人家說,並非我敢撒謊。那好漢送到門外,便轉身走了;我至今尚不知道他的姓名。’老道沉吟著,說道:‘四川口音嗎?是何等模樣的人呢?’我說:‘因在黑夜,他雖挽了我的胳膊同走,但是沒看清楚他是甚麼模樣。僅看出他的身材,仿佛和我一般高大;頭上似乎線了一個很長大的包巾。’
“老道略略點了點頭,道:‘這也是你的機緣湊巧,居然能找到我這裏來。不過九華山滿山都是毒蟒,每日隻有辰、巳、午三個時辰,能走那山裏經過;一過了那三個時辰,走過那山裏的人,輕重總得中些蛇毒。那發聲叫喚行人的妖蟒,更是陰毒無比!我救雖救你,不過能否如願,此時尚難決定;這就得看你的氣數何如。’我即拱手說道:‘仗老道爺的神威法力,能曲全我這條性命,我固是感德無涯;但是我的願望,實不僅想救我一人的性命。我是一個孤單之人,死了有何足惜!像我一樣初次出門,不知厲害,在午後從九華山經過的,何止我一人?容留這種妖精,盤據要路害人;老道爺但能將這妖精驅除,免害行人,我的性命就不能救也不要緊。’
“老道見我這般說,顯出很驚訝的神氣望著我,說道:‘你尚能如此存心,我豈可袖手坐視。不過那妖精陰毒異常;他所至之處,青草不生;凡人血肉之軀,隻要呼吸了他一口毒氣,就得發生瘟疫之症。那九華山原是貴州有名的蛇窟,從來就有無數的毒蛇,涵淹卵育其中;不大出來為害行人,也沒有靈覺,不能變化。
“‘近幾年來,不知從哪裏來了這條大蛇妖,九華山上這條路,便成為行人的畏途了。這妖精的叫聲很怪,不問是甚麼人聽了,都覺得仿佛是叫自己的名字。不答應的沒要緊,不過害病幾天便好了;隻要於無意中答應了一句,聽憑這人走到甚麼地方,一到半夜他就追尋來了。自從這妖精盤據九華山後,是這般害死的人,已不計其數了。因此居住在九華山附近,二、三十裏以內的人,無不知道這妖精厲害的。但見這人眉目間現了黑氣,仿佛皮膚裏起了一層煙霧,便可知道是答應了這妖精的叫聲。
“‘貧道為這妖精尋覓一樣克製他的東西,走遍幾省才尋著。然貧道心裏還覺得不十分可靠,所以這東西到手了幾個月,不敢嚐試;打算再調養幾日,然後動手去驅除他。不料有你來了;難得你有這樣一片寧肯不救自己性命,隻求免害行人的心思,我隻好不顧一切了!’